晨曦的白、泥濘的黑 - 生日禮物

7月29日，盛夏。

「坐直身體才能遠眺，遠眺才能看到平常留意不到的事物。」鐵雄聽從惠的建議，努力改善由於長期被禁錮而形成的畏縮懦弱姿態。他把身體盡量放鬆，頭稍微抬高，靠到椅背上。

課室沒有空調，只有緩緩打轉的老舊風扇，悶熱天氣令人耐不住流汗，空氣中瀰漫藉一股難聞的汗臭味。鋁窗敞開卻增加不了對流風，風扇沒有發揮作用，空氣就像停止流動，氣壓壓得人們身心煩躁。

講師的授課，沒有院生認真聆聽，鐵雄側頭往窗外遠眺，厚厚的白雲擠在天空中，像一層又一層的棉被，看了令人感覺更翳焗。

「救命！我快死了！」

操場上傳來院生的抱怨聲。雙人宿房的院生在這種天氣底下被安排進行體罰……不，進行體訓，濕透的衣服被臭汗黏貼在身上的不適感，抱怨也屬正常。

鐵雄遠望過去，竟然有點羨慕。

他低頭看了看裹藉繃帶的左手手腕，又看了看敷了藥貼，腫起來只能穿拖鞋的左腳腳踝。內心取笑一下自己的慘況。

早兩天清晨，不知何故滾下了樓梯，撞傷了額頭、扭傷了手腕和腳踝。事後被教官質問，竟然茫無頭緒，究竟是意外、被人推下樓梯，還是自己選擇滾下去。

就算看到有人欺凌自己，鐵雄也不敢肯定那是真實的，還只是幻覺。

「傷口會痊癒的」，惠醫生經常說這一句話，一直不希望傷口痊癒，是怕父親的管教。原來痊癒並不代表要再次接受傷害，痊癒才是珍惜身體的事情。鐵雄花了不少時間去糾正這種扭曲的觀念，也花了不少時間去嘗試改變。

為了惠醫生……

不，是為了我自己。

自傷會成癮，要從沉溺痛楚的「快感」中抽身，說易行難。

「我有變得比較討厭痛楚嗎？」

鐵雄唸唸有詞，再次觀察在操場跑圈的院生，那群叫苦連天的人中，他一眼便注意到那個跑在最前頭的人。

「哈哈！慢得像烏龜！」

那個人一邊取笑身後的夥伴，一邊往前衝。被他這樣一笑，後頭的人全部被惹怒，急起直追。

運動神經好的人真不錯呢。

鐵雄回想小時後被安排學習美式足球而受的苦頭，憶起曾渴望擁有運動天賦的心情。

「9095！這不是競賽！別說廢話影響後方的人！」教官拿著揚聲器大喊。

9095。

「對了，是那個人。」

鐵雄記起曾經接觸過那個跑在前頭的院生，他總是笑臉迎人，一副朝氣勃勃的模樣。那時鐵雄𣈴了那院生胸前的號碼，9095。接下來的一秒，便用力撥開了他按著肩膀的手。

他只是提醒我拿醬料。

他不像其他人，並不打算欺凌我。

他可能是個好人。

可能。

在終點線，院生們筋疲力盡，出現人疊人的情況，9095坐在地上笑得開懷，鐵雄難以理解明明是勞役院生的課程，為什麼有人可以持續保持笑容。

笑。

我好像很久沒笑過了。

臉皮變得異常僵硬，眉頭都垂成乏力的八字。

「8841。」

「？」

教官的叫喚聲把鐵雄的注意力拉回來。

「下課了。」

回過神來才發現院生經已四散，只剩下他和教官二人。

「呃……對不起。」鐵雄站起來，注意腳踝，慢慢走出課室。

下午一時是午飯時間，也是山田守衛的值班時間，現在才11時半，鐵雄獨自走在回獨囚室的路上，身旁經過的都是獨囚室的院生。

「喂，跛腳的。」

其中一人叫停了鐵雄，那個人鐵雄認得，他並非善類。

「我一直想知道，你的傷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那人陰險的嘴臉還有那鋼條般的精練身型，像極泰拳的打手。

鐵雄沒有回答，而是低頭躲避。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那人攔住鐵雄的去路。

鐵雄點頭。

那人是與小丑幫齊名的青年幫派「火爆男孩」的成員，外號是「星火」，進院的原因是與小丑幫爭奪售賣毒品的地盤，發生暴力流血事件而被關進來，Joker還待在獨囚室時，二人屢次發生碰撞。

星火一手握緊鐵雄受傷的手腕，令他閉眼皺眉忍受痛楚。

「看來傷是真的。」

星火在找鐵雄麻煩，這情景鐵雄早已不陌生，畢竟在少年院待了兩年多，被欺凌的次數多不勝數。

「你想知道的事情並不是我傷勢的真偽吧？」

星火「呼哦」地讚嘆了一下：「看你弱質纖纖，膽敢質問我？」

「這不算是質問吧？」鐵雄和對方仍然沒有眼神接觸，令自尊心高的星火氣上心頭。

「聽說Joker忌諱你，我觀察了你很久，一直在想……為什麼？」星火想從鐵雄身上獲取Joker的把柄。28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WrUeTUCO6

「我又怎會知道，你去問他不就好了？」鐵雄不清楚為何會希望惹怒眼前的惡棍，他想被毒打一頓嗎？

「傳聞可不是這樣啊，來讓我證實一下。」星火把手伸向鐵雄的腹部。

「喂！你們兩個！」就在衝突升溫之際，敷島教官及時阻止。

「88……23和8841，課堂完結要立即返回囚室報到，你們可沒那麼自由！」敷島威嚴的語氣和極具壓迫力的兩米高身型，令星火一秒就範。

「啊啊，知道了～我只是和這小鬼閒聊兩句而已。」星火悶哼了一聲，用力拍了拍鐵雄的肩膀，並使勁扭掐，然後識趣地返回囚室。

肩上的觸感令鐵雄打了個冷顫，可怕的回憶在腦內高速衝撞，深入骨髓。

高大的敷島見鐵雄沒反應，彎下身體再次提點，只見藏在瀏海後的那雙漆黑的眼睛，透著罕見的凶光，直盯星火的背影。

「8841。」

靠這麼近叫喚鐵雄也沒有反應，敷島心頭閃過一絲不安，加上那充滿殺意的眼神，非常不妥。

「8841！8841！」

「咦？是的？」鐵雄眨眨眼睛，有點茫然。

「給我立即回到囚房去。」

「對不起……我現在就回去。」鐵雄小心腳步，緩緩前行。

敷島心頭揚起異樣的感覺：「剛才他的眼神……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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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雄緩緩走在回獨囚室的路上，穿過室外貫通教學樓與獨囚樓房的走廊，愈靠近操場位置，打鬧聲愈發響亮。

鐵雄停下腳步，靠在柱子旁察看。

Joker和那個編號9095的院生，正在追逐嬉鬧。鐵雄的心頭突然被刺了一下，他摸了摸胸口。

他提醒我拿醬料。

他不打算欺凌我。

他可能是個好人。

也可能，不是一個好人。

「他和Joker很熟絡呢。」鐵雄自言自語，表情帶點莫名失落。

Joker無視解散的命令，和金田在操場上你推我撞地角力，就在撲到逃跑的金田時瞥見遠方鐵雄的身影，背後立馬一涼。

「哇！靠！他像鬼一樣！」

金田跟隨Joker的視線，看到稍微躲到走廊柱子後的院生。

「他是……8841？」那頭長黑髮，瘦削的身型還有受傷的姿態，非常容易辨認。

「對，那傢伙真的令人毛骨悚然。」

金田看著平常霸道強勢，如一頭黑熊般的殺人犯Joker，竟然真的如傳聞一樣忌諱這個看上去才13、14歲，毫無存在感的矮子。

好奇心滿瀉。

「Joker，你和他之間……」

「別多事！」

金田心想：「果然不會輕易告訴我，再和他混熟一點吧。」

「解散！聽到嗎？別再在地上玩摔角！」教官再次在遠方怒吼。

「知道了知道了！」金田和Joker站起身整理好院生服，準備回宿舍之際，眼前的一幕令金田目瞪口呆。

惠醫師突然出現在8841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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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9日，盛夏。

他提醒我拿醬料。

他不打算欺凌我。

他可能是個好人。

他經常笑容滿面。

那笑容充滿朝氣。

好羨慕。

他是個好人。

他是個好人吧？

他不是一個好人。

他和欺凌者在一起。

他也是一個欺凌者。

別羨慕。

鐵雄注視著遠方那個他不認識的院生，在腦內自我對話千遍，把他從思緒的深處中拉回來的，是那把溫柔又具有安全感的聲線。

「鐵雄！」

「惠….醫生？」鐵雄瞪目呆望眼前穿得樸素的惠。

「妳怎會在這裡？今天並不是你的工作日，而且….」

惠工作時的套裝穿搭，今天卻換成白色的長紗裙，簡潔輕盈隨性，充滿夏日氣息，看上去更青春。

「而且什麼？我穿著與平日不同？」惠揚起得意的微笑。

「是的。」鐵雄臉紅紅，輕聲回答。

「我特意來找你的。」

「咦？為什麼？」

「你果然忘記了呢。」

鐵雄歪起頭來不明所以。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這個，送給你！」惠從手袋中拿出一盒長方形，用和紙包裝的禮物。

「送……送給……我？」鐵雄瞪目反問。

「鐵雄，14歲生日快樂。」

人生首次有人替自己慶生，一個連自己都遺忘了的日子。

鐵雄接過禮物，暖意澎湃地溢滿心頭，這種溫暖的感覺，嘗過一次便渴望能夠再次擁有。

眼前這一份並非應酬、而是真真正正送贈給自己的，包含祝福的禮物。

回憶中的那位陌生街童，送給他人生中第一份善意的禮物，而惠醫生同樣給自己一個驚喜，鐵雄像從前一樣，腦袋短路，完全不知如何應對。

這時候應該笑嗎？

怎樣笑？

臉部很僵硬……

眉頭很重……

她在等我回應……

要先道謝吧，怎樣的詞句才顯得最有禮貌呢？

「傻瓜，不用煩惱要怎樣道謝。」惠撫摸一下愣住的鐵雄的頭髮，就像當年那一位街童所做的，卻換來鐵雄的突如其來的一個擁抱。

「哎，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你別介意啊。」惠回抱鐵雄。

「謝謝你們。」鐵雄把頭靠在惠的肩上道謝。

「你們？」

鐵雄沒有回應，右手抓緊了惠的衣服，不願放開。

「鐵雄，我有地方要去，現在要走了，禮物要拆開來看，希望你喜歡。」惠覺得抱緊自己的鐵雄，有點可愛。

「我會的。」鐵雄放開了惠，雖然鐵雄仍然掛著冷酷的表情，可是從他漲得通紅的臉，還有身體的微顫，惠知道鐵雄很高興。

（不懂表達情感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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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被雷電擊中是怎樣的感覺嗎？

應該與金田現時的狀況一樣吧？

愣立當場，晴天霹靂。

「不過今天是陰天。」Joker望著連嘴巴也合不上，盯著惠和鐵雄的金田。

「那傢伙……」金田的好奇心混合妒忌心，溢於言表。

「啊～你喜歡那位女醫生吧？臉蛋長得知性美身材又勻稱，很多院生也把她當性幻想對象啊。」

「你自己也是吧？」金田一臉不悅地回答。

「我不喜歡這一類型，太普通了。」

「你竟然說普通！？」金田的眼珠瞪大得快要跌出來。

「8841肯定和那個女人有一腿。」Joker語出驚人。

「什麼！？他最多只有13、14歲吧！？」

8841躺在女醫生大腿上睡覺的情景歷歷在目。

就在金田驚呼之際，Joker死命掩住金田的嘴。

「你的手很臭，快拿開！」

「看你的反應，你該不會仍是處男吧？」

被戳中要害，金田撅嘴，心頭比酸瓜和檸檬還要酸。

「啊唷，沉默了，看來是真的！」愛欺凌別人的Joker，滿足於讓金田感到沮喪這件事，掛起那抹猙獰的笑容。

「你才多事！」金田氣沖沖的轉身就跑，回房間的一段路中，Joker在他身後樂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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