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白、泥濘的黑 - 如夢似幻

鐵雄的臉頰肌肉繃緊，提起嘴角亦有困難，他舉起拳頭輕輕按壓面部，希望藉此放鬆。

「笑，怎樣笑？」

鐵雄坐在桌前，凝視被拆開的生日禮物，本想像摺衣服一般，摺好那張漂亮的和紙，最後卻決定扔進垃圾桶中。

包裝紙裡頭的是，一本書和一張心意卡。

「戰國武士小說！」鐵雄快速撕開透明包裝袋，擦了擦雙手的汗水，先閱讀書背的簡介，再揭開書頁把前言讀完。

「好喜歡好喜歡！」鐵雄忍不住高呼，右手下意識地搔左手手背。

鐵雄小時後便對俠義的流浪武士有種憧憬，渴望被武士拯救成為他活在壓迫環境中的唯一慰藉。

經常回想那段偷偷到書店的二樓角落，把歷史和武將圖冊都拿出來閱讀得不亦樂乎的時光。

很想順應興奮愉快的心情，自然而笑，但他只能稍微抽動嘴角。

拿起淡粉紅色的心意卡細看，上頭寫道：

「你的獨囚室與他人最大的分別並非整潔度，而是裡頭沒有任何私人物品，顏色筆和筆記本均是院方提供的。每個人也需要擁有一些喜歡的東西來建立自我感知，我知道在獨囚室的你並不批准使用圖書館，所以我把你曾經說過有興趣的書本送給你作為生日禮物，空餘的時間請靜心閱讀，希望你喜歡，也希望你能變得更好，鐵雄，14歲生日快樂。」

鐵雄閉上熾熱的眼睛，把卡片放於胸膛上，輕聲說：「謝謝你，惠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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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守衛準時於下午一時到達囚室，打開房門，看到鐵雄一動不動伏在桌上，姿勢有點怪異，他的頭擱到一本厚厚的書上，頭髮散亂，雙手垂到身體兩側，左手仍然包著繃帶。

山田的心漏跳漏了一拍，他趕緊上前托起他的手臂一看。

「沒有血。」

鐵雄過往有好幾次割腕自殺都慶幸能及時發現，這次當然不能鬆懈。

山田放開那軟弱無力的左臂，撥開鐵雄的長髮觀察他的臉。

呼吸平順，似是在熟睡。

「現在這個時間睡覺？」山田心生不安：「8841，8841，喂！聽到嗎？」

鐵雄聽到叫喚聲，睜開眼睛，他的臉容非常疲累。

山田立即鬆一口氣。

「咦？」

鐵雄的身體突然變得精神起來，他坐直身軀，不停摸掐自己的臉，然後環顧四周，好像在確認這不是夢境。

「8841，你剛才睡著了，是看書太累嗎？」山田問。

「是…..是的。」鐵雄看了看桌上的書本，並沒有打開，心意卡掉在地上，鐵雄趕緊拾回並把沾上的塵土吹走，夾到書中。

「沒事就好，要去吃午飯了。」

鐵雄點頭，眉頭輕皺，對於山田何時走進囚室，茫無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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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雄如常捧著餐盤坐在庭院角落吃飯，山田亦如常在一旁看守，他留意到鐵雄近來都把身體挺直，沒有再瑟縮起來，看上去比從前精神多了。

還有一個明顯的轉變是，鐵雄的頭髮散亂卻沒有梳理。

「山田先生……」

「嗯？怎麼了？」

「我想……或許可以……偶爾……」鐵雄停下來思考一會，接著說：「試試到飯堂裡吃飯。」

「啊？為什麼？」山田意料不及。

「不，當我沒提議過吧。」

「這個輪不到我決定啊，你之所以會坐到這裡吃飯，是因為那次事件吧，我們擔心人多嘈雜的飯堂對你精神做成刺激，你的健康是最重要的。」

山田說的事件，鐵雄記得。那次是受到其他院生的言語暴力而令病情發作，看到餐刀利器而失控，把飯堂搞得滿地是血，院生個個嚇得雞飛狗走，一片混亂。

鐵雄記得那種痛楚，受傷流血時，給他的是種奇異的快慰，倚賴這種錯誤的「快感」來逃避內心更大的痛楚。

「我明白的。」鐵雄隱藏了情緒，目無表情地繼續吃飯。

「我可以把你的訴求在會議上提出，請給我理由。」

理由？

是什麼理由會突然想與人接觸呢？

鐵雄望向飯堂的方向，9095吃個飯也搞得像個人小型表演，身為新生的他，只花了幾個月便融入了少年院環境，搞定了大霸王Joker，圍坐在他身邊的人都被逗得開懷大笑。

鬱悶的少年院內罕有地充滿笑聲。

鐵雄自從上一次的「醬料事件」後，一直觀察9095，原本想找機會向他道歉，心理障礙令他愈想靠近，身體卻變得愈抗拒。

有種人天生擁有交際天賦以及領袖魅力，9095性格積極樂觀，風趣，隨遇而安。

他是鐵雄最渴望成為的那一種人。

「理由是……我想試試與其他人聯繫，適度的交際有助我的病情。」

「你的病情適不適合進行交際，我們需要與惠醫生及院方商討。」

「如果我不適合與他人接觸的話，那院方之前為什麼要迫我接見那些想採訪我的記者？我在想，如果他們不批准的話，這個或許可以成為反駁的理由？」

的確，剛進少年院的第一年，院方未有顧及鐵雄的精神狀態，讓情緒波動極大、控制能力以及社交能力都有嚴重障礙的他與媒體會面，實屬不妥。這些安排亦加劇了鐵雄的病情。

「我會把你的意願呈報，你就等待院方的回覆吧。」

「謝謝你，山田先生。」鐵雄低頭，繼續用那兒童餐具把食物送進口中。

而山田內心對眼前罕有地發表意見的鐵雄感到意外，暗忖：「這就是情緒平穩的8841嗎？思路慎密，不再吐出不知所云的片語，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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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雄心滿意足地合上了武士小說，把書本好好地放回桌上，然後躺回溫暖的被窩裡去。這陣子的每個夜晚，他也會在睡前閱讀一兩篇才睡。

的確，憑藉閱讀這本屬於自己的書，內心好像平靜了一點。

父親的幻影出現次數減少了。

幻聽也變得沒那麼嘈吵。

病情好像真的有好轉。

「我今晚可以好好入睡嗎？」

可以好好睡覺吧？

不用安眠藥吧？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明天是治療日，要與惠醫生分享進展，她一定樂見我的好轉。

一定

鐵雄睜開雙眼，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猶如鐵鎚敲心，規律的心跳忽然驟停，體內流動的血液溫度急降凝結。

眼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人——

是我！？

鐵雄嚇得連忙後退，撞上了桌子，桌上的書本被震動到偏離原位。

視線從陌生的角度直盯著床上熟悉的軀體不放，鐵雄的思緒比纏繞萬結的絲線更混亂難解。

我！？

為什麼！？

我死了！？

舉起發抖的雙手來回察看，呼吸節奏紊亂不堪，從乾裂的唇縫間漏出不住的疑問。

「為什……麼？是何時？怎樣？為什麼！？」

我不記得！

我什麼也不記得！

我自傷了嗎？

我近來都不記得如何受傷……

我的記憶怎麼了？

不！

我剛剛還在看書！

對了！

是夢！

這是夢！

看書太累所以不知不覺睡著了！

鐵雄快步走上前，想把眼前的「自己」給弄醒，卻發現雙手穿透過去。

我是靈魂嗎？我真的死了！？

不！

冷靜！

我剛才有撞到桌子！感覺得到！我不是靈體！

鐵雄回頭一看，桌上的書的確移動了位置，歪斜地擱在角落。

不顧一切地俯身上前，裹藉繃帶的手往書本一抓——

碰得到！

「我碰得到！我碰得到！」鐵雄高聲尖叫，心臟強烈跳動，額角也滲出了汗水。

回頭一看，床上沒有人，只有凌亂的被舖。

「嗄……嗄……」

靈魂回到身體去了嗎？

夢清醒了……

鐵雄輕喘，絲毫察覺不到因聽到尖叫聲而跑進囚房的山田守衛。

下意識避開了輕輕放到肩上的手，瞪目結舌的鐵雄回首，彷徨地望著山田。

「你剛才尖叫了，發生什麼事嗎？你碰到什麼？」

鐵雄滿頭大汗，瀏海黏住前額，加上那雙驚恐的眼神，令山田憂心不安。

鐵雄低頭別視，用帶點沙啞的聲線說：「沒事……我很睏，想睡了。」

山田沒有強迫鐵雄剖白，他言語上安撫了鐵雄幾句，便默默退出了囚室。

是夢。

不。

是幻覺吧？

比過往更真實的幻覺……

「我今晚……能好好入睡嗎？」

鐵雄灌了杯水，然後乏力地躺到床上，眼光光望著殘舊又斑駁的石屎天光花，渴望能安然渡過驚心動魄的一晚，迎接明天的治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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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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