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白、泥濘的黑 - 乖孩子

被扣上手鐐的瘦弱少年，由兩名身材魁梧的警衛護送，走過寬闊的白色長廊，來到一間房間門前。

警衛敲了敲門，打開門的是一名年輕女性。

「惠博士，我們會在隔壁房間透過單向玻璃觀看過程，若然有需要獨處，請向我們示意，我們會回避。」

「麻煩你們了，放心把他交給我吧。」惠擁有一頭清爽的黑色短髮，和她身穿的白袍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圓大明亮的眼睛中透出聰慧與和善的光芒。

少年踏進房間，屹立原地不動，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個11歲的少年，落寞又畏縮的站姿，更顯矮小纖弱。

「請坐。」惠說罷，對警衛們微笑道謝，並輕輕關上房門。

房間內燈光明亮，裡頭只有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和電視劇中的盤問房如出一轍。

少年走到其中一張椅子，坐了下去。他的雙手垂在張開的大腿中間，弓背垂首。他擁有一頭凌亂的及肩黑髮，瀏海長得蓋過眼睛，身型十分瘦削，了無生氣。

「今天心情怎樣？」惠坐到少年對面的椅子，把文件放到桌子上，從左邊的胸袋掏出原子筆來記錄。

少年沒有回應，低頭看著自己被鎖住的手。

「剛才看你走路的樣子，腹部的傷口應該沒上星期那麼痛吧？」

少年身穿灰白色的襯衣和相同顏色的寬鬆長褲，腳上穿了白布鞋。單薄的衣物質料底下，隱約可見腹部纏上的繃帶。

「這是我們第4次的會面了，記得首次遇見你時，是在羈留病房，你的傷勢很反覆，醫生不建議進行太多的問話，那時候的你也處於嚴重解離狀態，因此我延後了對你的評估。」

少年對惠的說話聰耳不聞，沒有任何反應，這一個多月來，莫說對話，連視線也從未對上過，少年行屍走肉的形體勾起了惠的惻隱之心。

「鐵雄……」惠放輕語氣，說：「傷口是會痊癒的。」

名為鐵雄的少年，凝視著灰白的磁磚地面，當他聽到「痊癒」二字，內心揚起了怪異的悸慄，眼前看到的景象慢慢變成佈滿傷口、皮開肉綻的染血雙手。

他立刻緊閉眼睛，急速而且細輻度地搖頭，想藉此擺脫幻覺。

「你現在看到幻覺嗎？」惠留意到鐵雄的不對勁。

鐵雄不停擦拭自己雙手，手鐐的邊緣劃破了他滿佈自殘疤痕的手腕，他用舉動回答了惠的問話。

「不用緊張，你的經歷會導致幻覺的產生，這是創傷後遺症的症狀之一，你先閉上眼睛，好好深呼吸。」

鐵雄遵從惠的建議，但幻覺並沒有乖乖地消失，閉上了眼睛，還是能夠看到自己手持生銹水果刀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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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一片血海。

一片腥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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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你能夠把內心的痛苦說出來，我會幫助你的，你不是孤身一人。」

鐵雄把雙腳縮到椅子上，惠從鐵雄驚慌的眼神中，猜測他看到的幻影。

血從房間的四方八面湧過來，來勢洶洶，像溶岩一樣侵蝕地面，向鐵雄的所在位置步步進迫，如妖魅般欲把鐵雄拉進地獄。

雖然明知道是幻覺，但強烈的恐懼還是戰勝了理智，鐵雄發出咿咿啞啞的低鳴，抱頭瑟縮一團。

隔壁房間的警衛已經進入戒備狀態，惠舉手向警衛示意「等等」。

惠上前，沒有靠得很近，她蹲下去柔然細語地對鐵雄說：「我是來幫助你的，那些傷害你的，或是你傷害過的，都不會回來把你摧毀。」

惠不確定鐵雄的意識能否清楚地接收她的言辭，但她仍然繼續說話，嘗試穩定他的情緒。

「你是個乖孩子，你做得到的。」

「乖孩子」三個字，彷彿開啟了鐵雄身上的隱形開關，他的視線首次與惠對上，那雙通紅帶淚，溢滿痛苦的黑眼睛，終於發出了求救訊號。

「我會是個……乖孩子嗎？」

鐵雄還未到變聲的年齡，無論聲音和長相，均像個懇求媽媽原諒的小孩子。他的精神狀態被困在過去悲慘的童年。惠和鐵雄對望的瞬間，接收到他那茫然無助的求救，惠幫助鐵雄脫離苦海的心，比之前一個月更為強烈。

「會的，只要你願意把內心的想法告訴我，你便是個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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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當個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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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一身名貴西裝的中年男人拳如雨下，粗暴地落在男孩早已傷痕纍纍的單薄身驅之上。男孩就算緊咬牙關忍受劇痛，不吭一聲，還是抑制不住淚如泉湧。

「看！看你一副廢物相！」

怒不可遏的嚴辭底下，又再接上狠戾的一拳，絕無間斷，不讓男孩喘息。

男孩雙手被黑色膠帶纏住，舉高綁在頭頂上方的橫樑上，他的雙腳只有腳尖能夠碰地，受拳的瞬間，強大力度令他失去平衡，身體搖晃，重量完全落在手腕和肩膀之上。他慌亂失措，急急把身體扭轉，希望腳尖能再次觸碰地面，可是下一拳卻落在他的腹部。

「嗚！」柔軟的內臟受到了重擊，比打在骨頭上更痛，男孩終於痛不堪忍，發出嗚咽聲。

「怎樣！？痛吧？辛苦吧？廢物！」

上一拳的痛楚還未減淡，下一拳又到來，男孩毫無反抗之力，只能閉氣強忍。

「不想再捱拳的話你要對我說什麼？快說！」

又一拳重重的落在男孩早已紅腫的左臉上，嘴唇隨即破皮流血，帶鹽分的淚水流過臉頰的傷口和破皮的嘴唇，令痛楚加劇。

「對、對不起，我為你添麻煩了。」男孩用微弱又顫抖的聲音說。

「我聽不到！」中年男人掐緊男孩幼細的頸項，稍一用力就能把其掐斷。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男孩高聲回應。

「嘿嘿，你是什麼，說！」聽到男孩求饒示弱，男人的怨氣開始變成暢快。

「我……我是廢物……」男孩被迫正眼看著男人，說出侮辱自己的話。

「還有呢？」男人揚起嘴角，爽快的心情不言而喻。

「謝謝你的管教，爸爸……」男孩對男人醜陋的笑容並不陌生，每次的「管教」接近尾聲時，他也會露出這種噁心的笑容。

「對，我是你的父親，沒有我收養你，你還在那間老舊又沒資源，人事冷漠的孤兒院中像坐牢一樣生活啊，你可以上優秀的學校讀書，你可以住大屋有自己的房間，都是因為我心腸好啊！明白嗎？」

男孩連連點頭。

「沒有我，你只是一件沒價值的垃圾，你給我好好反省，下次的測驗你要給我拿下滿分。」男人把地上皺巴巴的試卷拾起來往男孩的臉上丟，他沒打算為其鬆綁，心情大好的他，坐到寬敞客廳的高級梳化上看財經新聞。

男孩深呼吸，胸腹的疼痛令他嘗試了好幾次。他閉上眼睛集中精神，讓腳尖能觸碰地面，保持平衡。根據過往的經驗，只要忍受多兩至三個小時就行了，到時就可以回到房間休息了，男孩默默忍受由痛楚變成麻痹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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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當個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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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痛傳來，男孩霎地睜開眼睛，只見自己背靠牆壁坐在地板上，手腕的膠帶已被解開。

男人搧了男孩一巴掌，把昏倒的他刮醒。

「我替你請了一星期的假，你待傷口痊癒後才給我回校上課。」男人用訓斥的語氣說。

男孩如在夢中，但他仍然乖乖地點頭。

「給我滾回樓上去。」

拾起地上皺成一團的試卷，男孩雙腿發軟，只能扶著牆壁，跌跌撞撞走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

男孩的房門有門鎖，但他不被允許鎖門，就算鎖上了，父親也有鑰匙開啟。

男孩倒在床上，把試卷弄直，那是一份國文試卷，老師評分為92分，旁邊還蓋上了「Well done」的姆指印章。

男孩第一次拿到90分以上的分數，想與父親分享喜悅，卻事與願違。

「還不夠，我要再努力一點……還不夠……」

男孩的熱淚沾濕了枕頭，他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

男孩的傷口愈來愈痛，輾轉難寐，他睜開眼睛，下床，到浴室清洗淚痕和傷口上凝固的血跡，還處理一下傷口，塗上藥水。

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可憐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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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當個爸爸喜歡的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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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低下頭避而不看，在洗臉盆中清洗手腕上的血跡，模仿父親的語氣，重複唸著：「廢物，你是廢物……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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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廢物。」鐵雄躺在舒適的臥椅上，被手鐐扣著的雙手放在腹部之上，他睜開濕潤的眼睛，看著米色的天花說。

惠坐在鐵雄隔壁，給予他充足的空間把感受說出來，縱然兩個小時的會面，鐵雄可能說不到幾句話，但惠的暗示或指引，鐵雄也願意跟隨或配合，這是治療的第一步。

「努力的人，不會是個廢物，鐵雄你很努力，這是這半年來我親眼看到的。」

半年間，鐵雄由嚴重的情感解離狀態，慢慢變得願意接觸外界，配合藥物治療，幻覺與及驚恐症的發作次數均減少，進展明顯。

「鐵雄你累了吧？你做得很好，今天就到此為止，藥物要準時吃啊，我們下星期再見面。」

鐵雄的反應比一般人遲緩，他點頭，拖著有點疲累的身體，徐徐步出治療室，兩位警衛帶他回到暫囚室。

治療室的電話響起，惠接聽電話，對方問及鐵雄的情況。

「是的，有明顯創傷後遺症症狀，但心理障礙方面還未能掌握太多，更莫說對社會的潛在危險，言之過早。暫時看不出他對人或動物有任何攻擊性，反而對自身的損害較為明顯，有不穩定情緒以及嚴重的自毀傾向。」

「還有3個月的時間，他便會到達12歲，要安排他進醫療少年院還是普通少年院，暫時未有定案，我反而想深入了解一下他犯罪時的資料，或你們在現場拘捕他時，他的精神狀態，你們能安排人員和我碰面，作一個比之前更詳細的敘述嗎？」

「嗯，我了解的，他的事件在坊間鬧得熱哄哄，畢竟他只有11歲，而且受害者是位名人，對，我明白輿論的壓力，我會作一個準確的報告，讓你們可以向公眾交待，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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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雄回到暫囚室，四面冰冷的灰色石牆，一道狹小的墨綠色鐵門，還有一個不到一尺X一尺有鐵欄的方形窗子。此外就是一個半開放的坐廁以及一張石床，監倉一樣，簡陋凄滄。

這景象對鐵雄來說並不會造成傷感，小時候待過的孤兒院環境好不了這裡多少，在這裡，鐵雄不用餓肚子，就算警衛長相兇猛，眼神極不友善，卻不會對自己惡言相向，不像孤兒院的所謂照顧者，笑臉迎人，背後卻對孤兒們作出不人道的言行。

這囚室，比黑暗回憶中的那一間羨煞旁人的華麗豪宅，更自由舒暢。

名叫島鐵雄的少年，屬於這裡。

「我變成了壞孩子……老是替別人添麻煩……我……」鐵雄抬頭呆望窗外睛朗的藍天，眼睛倒映出來的，卻是絕望的灰黑，他自言自語，緩緩地搔著左手手腕上的自殘傷口，內心的痛癢卻丁點兒也搔不掉。3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SUR40ap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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