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早已濃厚,雨勢似乎未有減緩的跡象,反倒愈是猖狂。強勁的雨珠狠狠跌落亭頂,奏出了劈哩啪啦作響的打擊樂。那風兒更是不甘寂寞,從旁吟出略顯陰鬱的和聲,令趙映璇死白無血色的唇內,也忍不禁咳了兩聲出來。
渾身濕黏實在讓人很不舒服,見少女受寒,眼神哀怨,像隻柔弱的小白兔。李恩杰於心不忍,遞給了趙映璇幾張面紙,再脫下外衣,緩緩啟口:「藤安,你送趙映璇回去吧!就暫且用我的外套充當作雨傘,不然我看她臉色不太對,萬一因此生病了就不好了。」
「我怎麼可能放你一個人在這邊?」馬藤安斷然否決,「更何況天氣這麼冷,少了外套禦寒,你不凍死才怪?還是打電話請我爸來接,再好好向家長們道歉就好了。」
「你們是怎樣?都不用問過我的意見是不是?」趙映璇打斷對話,瞪著兩人,怒嗔,「我不回去!」
李恩杰愣了下,走上前,摸了摸少女的額部,卻遭對方有氣無力的粉拳一把推開。「你……你幹什麼?」
「妳額頭有點燙,好像發燒了,必須送妳回家。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呀!」李恩杰雙手一攤。
趙映璇雙頰一暈,努了努嘴,撇頭不理,使得李馬二人不知如何是好。李恩杰見少女心意已決,乃趨前將手上的外套替女孩披上。這回趙映璇沒有抵抗,任憑少年為己提供溫暖,只是嫩頰泛起霞雲,也不知是發燒所致,還是其他自己也摸不透的原因。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趙映璇咳得愈發厲害,原來就纖小的嬌軀,如今緊緊蜷在一起,更顯其楚楚可憐之態。李恩杰與馬藤安均明白不能再這樣下去,前者甚至決定一同下山,只為說服這固執少女,卻是無功而返。
李恩杰苦惱著踱步,左思右想,突然看到前方不遠處空地,一座西式純白磚屋。再望裡頭漆黑一片,想必無人在家,頓時心生一計。「欸欸如果真的決定不下山,不如我們去那借住一宿吧?」
「欸欸不行啦!」相對謹慎的馬藤安立刻跳出來反對,「裡面看起來沒人,萬一屋主突然回來,到時被別人誤認作是闖空門的竊賊,那不就反而得不償失?」
「不會啦!那感覺就像是座別墅,沒那麼衰主人剛好過來啦!」
「我贊成李恩杰的提議,」趙映璇抬起頭,眼神閃著光,一副此話深得我心的模樣。「反正大不了被抓包後再好好致歉。」
李馬二人聞言對視一眼,對這位平時乖乖牌的女同學是大為改觀,趙映璇可是比他們所設想的還要瘋上許多。
既然連趙映璇都同意了,馬藤安也就不再堅持己見。三人冒著暴雨,飛奔來到這座宅邸外。
叮咚──叮咚──
李恩杰按了按門鈴,果如他們所想,屋內無人在家,就是隱隱約約聽見了細微的狗吠聲,卻不知從何而來?趙映璇蒼白的唇微微顫抖著,三人在外頭繞了兩圈,觀察著要以何種方式入內。
此時馬藤安在另一頭高喊著:「恩杰!趙映璇!這裡這裡!」兩人聞言邁了過去,眼瞧馬藤安將窗戶輕輕一拉,打開窗,面露得意之色。
李恩杰心道這屋主實在太粗心大意,居然餘下一扇窗未上鎖。既然貴人多忘事,那還不如直裝鐵窗,省得煩心呢!
三人擠著空隙一一攀爬入內,打開燈座,暈黃的光芒緩緩灑落在紫羅蘭色的長型布椅。淡淡的菸草香氣飄散於整間屋子,稍稍有些刺激性,卻是不讓人生厭。做工精緻的木桌上頭,擺了盆黃色玫瑰,定睛一瞧,似乎甫栽植不久。
四下環視,室內撲滿了毛茸茸的胭脂紅地毯,架上擺了一台乾淨透亮的小提琴,看來主人時常用心擦拭此物。牆上則掛了幅粉彩素描,是仿製法國寫實主義田園畫家米勒所創造的藝術品,《人生的第一步》。
此幅畫中,農民的房屋隱身於農村的耕地後方,右側一位農婦輕扶著女童,正幫助她學步。而父親則蹲於地,張開雙手迎接孩子前行。看著看著,李恩杰不禁一怔。
汪──汪──
忽如其來的狗吠聲旋即將少年從恍惚中拉回現實,只見一條兇惡的哈士奇從二樓衝了下來,踏在階梯上狠狠地瞪著三人,彼此對峙著。馬藤安心想這條狗長得可愛得緊,卻實在有夠遲鈍的,他們已進來一段時間了,居然現在才發現?
而趙映璇就沒少年們這麼老神在在了,她兒時曾被惡犬襲擊,從此對狗懷抱著懼意。哈士奇在她眼中正如鬼怪般令人生畏,少女驚叫著躲到李恩杰背後,原先早因發燒而滾燙的雙頰,如今更是脹紅萬分。
哈士奇似乎嗅到了恐懼的氣味,驀地一蹬,徑直往可憐兮兮的少女撲去。李恩杰見狀伸腿便擋,將哈士奇逼回原處。可趙映璇已嚇得花容失色,無助地開鎖啟門逃出室外。對她來說,磅礡的雨勢較之犬類相對可親多了。
李馬二人無奈,暫時退出哈士奇的地盤,跨出房門與趙映璇會合。轉頭瞧那哈士奇警戒地探出頭來,頓了頓,卻又忽地衝出。少女再次放聲尖叫,原以為自己終究無法從惡犬的魔爪中脫逃,但見哈士奇搖擺著尾巴,掠過三人,繼續向前奔去。
倏忽一陣強光打在三人的臉上,李恩杰眼睛一瞇,無意識地伸手擋在眼前。微微睜開雙眸,細細一瞧,在白光中舞動著的雨滴後方,一台黑色汽車的車門輕推,一具傘張起,緩緩走下一個人。
他摸了摸哈士奇轉呈呆萌的腦袋瓜兒,觀其身形應為男性。待其走進,這才發覺眼前這名男子皮膚如炭,一頭捲髮,眼眸圓大,加之兩瓣厚唇,不正是當日仗義相助的恩人嗎?
「你……你是……?」李恩杰大感驚訝。
「都八點多了你們還闖進我家?是怎樣?在這玩扮家家酒呀?」黑人擰緊眉頭,神色不善。他死盯著三人臉龐,突然認出眼前的少年,黑人拍了拍頭。「欸?你不是上次那個小鬼頭嗎?」
「果然是你!」李恩杰難為情地摸摸後頸,「我還一直很後悔忘了請教阿伯你貴姓大名!」
「先別說那個了,一碼子事歸一碼子事啦,你們為什麼要溜進我家?」黑人大叔餘怒未消,問責道,「知道擅闖他人民宅是要吃官司的嗎?」
三人聞言均露出擔憂之色,互相對望著。李恩杰見整起事件主要是自己惹出來的,遂鼓起勇氣說道:「其實我們今天是說好逃家幾天,只是沒想到碰上暴雨,這位女同學好像淋到雨感冒了,才想說暫時進來阿伯你家避一避。真的很不好意思!」
語畢,忙對著黑人呈九十度鞠躬。趙映璇見狀,也馬上壓著馬藤安的背,跟著深深行禮。
「年紀還這麼小跟人家搞什麼離家出走?家長會擔心你們不知道嗎?」黑人搖了搖頭,顯得並不十分諒解。可他看三人始終彎著腰,保持謙恭的姿勢,不禁心軟起來。「唉,上車吧,我一個一個載你們回家。」
「真的嗎?阿伯你人太好了吧?」馬藤安挺起身版,歡欣地看向黑人。
「我不要回家!」趙映璇忽噘起小嘴,鬧起彆扭,「我不想看到我爸!」
「妳都發燒了就別再鬧脾氣了嘛!先回家好好休息……。」李恩杰連忙說服少女,卻遭對方怒視,登時打了個哆嗦。
黑人忽然捂嘴咳了兩聲,接著用他稍嫌臃腫的身軀向前幾步,惡狠狠地瞪著趙映璇,喝斥道:「你們無故闖進我家,我就不跟你們計較了,但你們爸爸媽媽現在肯定焦急地在尋找你們。萬一警察調查到我頭上來,這不是在給我添麻煩嗎?」
趙映璇怯生生地瞥了黑人一眼,垂下頭,呢喃語道:「才不呢,我爸才不在乎我,他只在乎我哥哥。」
「怎麼這樣說呢?」黑人眼眸中閃過一絲痛楚,又旋即恢復原貌,「除了少部分例外,父母肯定都愛著自己孩子的。」
「我爸就是那些例外,無論我再怎麼努力,也完全達不到他的要求。」趙映璇望向遠方因風劇烈搖盪的群樹,水珠從頰上不斷滑落,分不清究竟是淚滴抑或是雨兒。
「我哥哥他……太過閃耀了。無論成績、競技、社交等等,什麼都難不倒他,也因此爸爸的所有重心都在他身上,我也一直以哥哥為榮。直到去年……我哥發生了一個意外走了。從那天以後,我爸開始用我哥生前的成就來衡量我,我也選擇拚盡全力也無法追上哥哥的腳步,卻無法達成爸爸的期望。我漸漸開始喘不過氣來,其實我只是想做我自己喜歡的事。」
「妳不是校園段考風雲榜的常客嗎?」李恩杰奇道,「都做到這樣了,妳爸到底還再要求什麼?」趙盈璇只是露出了個無奈的笑容,顯然她自己也不知道,父親究竟為何不願意給自己的女兒一聲稱讚。
「那……妳喜歡做些什麼呢?」黑人放鬆原呈緊繃的肩膀問道。或許是由於天寒,他再次咳起嗽來。
「我很喜歡拉小提琴,哥哥還在世的時候,我每天晚上都會吵著要他陪我練琴,可是後來我爸為了督促我課業,只要我拉琴他都會很不開心。」趙映璇半歛著眼,神色淒然,又轉頭瞅向李恩杰與馬藤安。「所以今天偶然聽到你們倆商量著要逃家,我就嚮往起這樣逍遙自在的生活,於是才會決定跟著你們走。」
「說那什麼話?我也是因為父母都不關心我,加上天天被學校那群惡棍霸凌,才萌生離家出走的念頭!」李恩杰擰起眉,凝重地敘述著,「坦白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不只是想離開家離開校園,我更想要的是離開這個該死的世界……可是聽說自殺的人都會下地獄,我又怕痛,所以才渾渾噩噩至今。很可笑吧?活也活不好,居然連死都不敢,真是沒用。」
李恩杰說完乾笑了兩聲,忽然覺得有些尷尬,右掌撫上左手肘,舔了舔唇。
馬藤安與趙映璇聞言,皆用關心的眼神看向李恩杰。只見那黑人再度皺起眉頭,粗糙的巨掌籠上纖瘦少年的天靈蓋,使勁在對方腦袋瓜子上捏了又捏。
李恩杰揮舞起胳膊高聲呼痛,又聽黑人鄭重訓道:「誰准你去死的?給我丟開那種想法!我的名字叫做唐台山,你們叫我山哥就可以了。以後你們想不開或心情不好就來我這找我,我來罩你們!」
三人眼睛一亮,心下感激,卻仍有些猶疑踟躕,面面相覷著。唐文山並無設想太多,自顧自地逗弄下哈士奇,再大步邁進家門,旋身問道:「幹嘛?還不快進來?不趕你們走,你們反倒想回家啦?」
三名國中生被此番話語逗樂,便依言進房。
簡單認識彼此後,唐台山吩咐三名少男少女輪流去浴室,好好洗個熱水澡,並翻出幾套略顯陳舊的衣物供他們更換。趙映璇沐浴完後急急測量體溫,幸好燒已退去,便用著羨慕而又欣賞的目光,感受那小提琴反射的炯炯光澤。
唐台山為了保險起見,從一小房間中搬出一具單人床墊與被褥,鋪在地上讓女孩躺下休息一番。
見趙映璇不敢妄動,只是僵在原地,畏縮地盯著哈士奇,以及一直撫弄狗兒的馬藤安。唐台山見狀,笑道:「小妹妹,妳會怕狗哇?」
少女點點頭,唐台山走近馬藤安,俯腰伸手順著哈士奇的毛,說道:「彤彤,我先帶妳去樓上,給映璇一點空間好嗎?」語畢便抱起哈士奇上樓,彤彤舔了舔唐台山的臂膀,尾巴輕晃。
馬藤安有些吃味,他還想再與狗兒玩鬧一番,不過畢竟自己並非彤彤的主人,也不便多說什麼。
趙映璇放下心中的大石,躺上床墊,不一會兒便陷入酣睡,李恩杰此刻從浴室走了出來,擺手示意馬藤安交接。他低頭看著睡得正香甜,生了一副天使般睡顏的少女,粉手緊緊抓住枕頭的一角,毫無防備的傻氣模樣與平時大相逕庭。李恩杰嘴角上揚,心中微微漾起了暖意。
「咳!咳!」走下樓的唐台山突清了清喉嚨,讓沉浸在異樣情愫中的李恩杰有些羞赧。
「對了山哥,我聽你今天一直在咳嗽欸,你感冒了喔?」李恩杰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問道。
「沒什麼,這老毛病,不礙事的。」唐台山搖搖頭,不當一回事。
「是喔……那、那,山哥你明明是名黑人,怎麼中文說得這麼溜?甚至還帶點台灣國語呢!」李恩杰鼓起勇氣,問出自己從兩人初次見面就想了解的問題。
「怎樣?長得黑就不能說中文是不是?生來一副黑人樣就不能當台灣人了嗎?」唐台山雙目圓睜,面露慍色,「而且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這小鬼頭竟然還歧視台灣國語?」
「沒、沒有啦!我沒有這個意思!」李恩杰急得揮揮手,卻只換來唐台山哼的一聲,凝視著,像是要望穿他的靈魂一般,驚得李恩杰慌亂避開那冷冽的目光。
沉默了半晌,唐台山神色稍稍緩和,嘆了口氣,說道:「聽過駐台美軍嗎?我媽媽年輕的時候在酒吧做清潔工,她與一位美軍士兵相戀而生下了我,我是混血兒,從的是母姓。」
李恩杰隱隱對美軍駐台以及美援等事件有著些許印象,但他過往並沒有對此多做深入,因此並不是非常了解背後的來龍去脈。不過李恩杰從唐台山輕描淡寫的口吻中,察覺到其中蘊含著深刻的酸楚,不禁有些同情。
「好啦不談這個了,聊聊你的故事吧,剛剛你說你不太想活了,怎麼了?」
雙頰微微一紅,李恩杰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又聽唐台山說道:「你說你父母不夠關心你,那以後你有什麼心事都來跟我說。剛好我會一些拳擊技巧,那群霸凌你的渾小子就交給我來修理。」
李恩杰心忖這黑人大叔也太阿莎力,還以為是哪來的幫派老大呢?若他真替自己出頭痛扁方其煥一伙,萬一事情鬧大,後果可不堪設想。雖然少年難免有些心動,卻仍是婉拒道:「啊……山哥很感謝你,不過就先放過他們吧!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與他們計較。」
唐台山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的少年,似是沒料到對方竟會拒絕報復的機會。可他轉念一想,倘若自己真衝去別人學校毆打學生,這樣的行為的確是過於魯莽,不但只會惹禍上身,更無法解決根本問題。
「但是……我以後真的可以向你訴苦嗎?」李恩杰扭捏地啟口,「山哥你不嫌煩?」
「那當然,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唐台山拍拍胸脯,他碩大的身軀在李恩杰眼中是那樣的可靠。「有什麼事都來找我!」
唐台山又咳了幾聲,見馬藤安盥洗完畢,他說道:「好啦該上床睡覺了,你們兩個男生就打地舖吧!或者想睡沙發也可以。」
「蛤──這麼早?」李馬二人異口同聲抱怨。
「快點睡!明天一早我要送你們回家。」唐台山語帶嚴厲,半點不得妥協,「到時爬不起來的我都打屁股!」
「我們不能待到星期天晚上嗎?」李恩杰囁嚅地問。
「不行,你們父母肯定擔心死了,今晚讓你們暫時住這已經是極限。」語畢,唐台山走向酒櫃,溫柔地凝視著其上一名女性的泛黃照片,看起來已年代久遠。
他輕輕撫摸相框,良久,依依不捨地轉身上樓就寢,僅回頭留下一句:「晚安,祝你們有個好夢。」
李恩杰跳上沙發,戲謔地看著馬藤安說道:「嘿嘿我睡這,藤安你睡地板!」
「你很機車欸!感覺你那比較舒服!」馬藤安用手刀狠狠朝好友頭殼劈去,兩人哈哈大笑。驀地趙映璇皺起眉頭翻了個身,這一對寶對視一眼,均吐吐舌頭,露出一副好險的表情。
兩人關上燈,匆匆躺畢,馬藤安悄聲說道:「欸恩杰,你有聽說宜谷女神的傳聞嗎?」
「你說同學們今天在午休時間聊的那個嗎?」音量同樣細微。
「原來你都聽見啦?」
「嗯哼!」
「那你怎麼想?」
「當然要去試試看呀,反正即使傳言是假的我也沒損失,可萬一是真的,我不就賺翻了嗎?」
「那你想許什麼願?」
「我想讓方其煥他們幾個也嚐嚐被霸凌的滋味。」李恩杰咬牙切齒。
「屁啦!這樣不對吧?」馬藤安震驚到將氣音轉為實聲,「我們讓他們改邪歸正就好了吧?沒必要霸凌回去,不然我們與他們有什麼不一樣?」
「管他的,我現在只想報仇!你幫不幫我?」
馬藤安心知老友心意已決,只得苦笑。
「幫!哪次不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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