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兒強襲,李恩杰裸著上身,顫抖著。精實的胸膛與柔順的髮絲掛滿水珠,他徐徐放下置於胸前的胳膊,從沁涼的溪水中上岸。一旁的黑人大叔雙手插腰,滿意地點點頭。
這段時間李恩杰為了完成宜谷女神的囑託,他拜唐台山拜師,鎮日莫不是與師父強身健體,便是埋首苦讀,而馬藤安與趙映璇亦是唐宅常客,三人常相約去唐台山家造訪。少女更是克服了對彤彤的恐懼,或許這條可愛的哈士奇也成為她世上唯一不害怕的狗了吧?
當然,李恩杰沒有告訴唐台山關於許願的事情。一是由於宜谷女神要他們守口如瓶不得洩漏;二是打算待願望實現後,再直接贈送對方一個永生難忘的驚喜。
甫過清明時節,面對一再逼近的國中會考日,課業壓力攀上肩膀,一日比一日沉重,實在是煩悶得緊。李恩杰資質其實不差,就是對教科書反感,再加上在校被欺凌,無怪乎他課業表現一落千丈。
而當李恩杰終於耐住性子奮發苦讀,皇天不負苦心人,成績果然有著大幅提升。雖說苦讀有成,但離目標學校仍有一段不小的距離,眼看時日不多,他也隨之緊張起來。
少年對趙映璇的戀慕更是一日比一日深厚,初嚐情愛箇中滋味著實有如乘坐雲霄飛車,一舉一動都被對方牽引著。今日李恩杰之所以邀約唐台山前往平溪深山中與魚兒做伴,一是為了健身,二則是為了紓緩那難解的鬱氣。
「恩杰啊!我看你最近幾個月拼命練習,似乎有些成效,手臂粗壯多了。」唐台山那略帶嘉許的眼神,給了少年莫大的自信心,「不過……你也太遜了吧?小小的風也怕,在那邊一直抖是要抖給誰看呀?不是跟你說過世上沒什麼事是真正可怕的嗎?只要相信你自己就什麼都能克服。」
「山哥你這話就不對了,現在深山氣溫還是偏低,更何況我剛從溪裡爬出來,吹到風還是很冷欸!」李恩杰擺擺手反駁。
「藉口啦!都游那麼多趟了,身體早就該熱開啦!不然你再下去游個二、三十圈好了,包你熱到發煙。」唐台山指著溪流調侃道。
「山哥你就只會出一張嘴,穿著衣服在岸上又不碰水,當然不會冷。有種你下來游啊!」李恩杰咧嘴笑著,彎腰撈了一掌水,朝唐台山潑去。
「你以為我不敢啊?我現在就游給你看,證明我寶刀未老!」唐台山被徒弟這麼一激,便迅速褪去衣物,僅留一件湛藍三角泳褲,晃動著臃腫的肥肚腩,靈巧躍起入溪。「臭小子你看好了,這就是你師父的實力!」
少年在岸邊拭乾身軀,並更換上輕薄的長衫,就這樣看著黑人大叔來回游了十數趟。良久,唐台山終於停下海豚般的泳姿,朝著李恩杰走來。
忽地一陣寒風嘯過,唐台山免不了一陣哆嗦,忙抱起臂膀抖了抖,罵道:「幹你娘,真的好冷!」
「我就跟你說吧!」李恩杰幸災樂禍地望著黑人大叔,後者只是無奈地聳聳肩,接著突然咳起嗽來。
李恩杰見狀,臉色沉垮,口裡卻是對著唐台山溫言勸道:「欸山哥,跟你商量一件事好不?別再抽菸了,肺都要被你抽壞了!」
「人生苦短,不趁現在享受,死了就什麼都沒啦!」唐台山虛弱地走上岸,於後頭拖了一長條的水漬。
唐台山更衣,叼起雪茄便燃。見這頭蠻牛屢勸不聽,氣得李恩杰瞪了對方一眼,又看唐台山劇咳,少年一把奪過菸草,憤擲於地,並立刻踩熄。「抽啊!你再抽啊,哪天抽到連命都沒了,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黑人睜大圓眸,雙眉擰緊,怒意自眼一閃即逝,而後卻垂著臉,氣餒道:「我又何嘗不想戒?實在是人生太苦啦!」
李恩杰內心過意不去,嘆了口氣,收拾好行囊上車。「山哥,我們回去吧。」
唐台山鬱鬱寡歡,他朝少年瞅了眼,杵了半晌,微微頷首,便走向愛車,發動引擎返程。
一路上兩人皆沉默不語,李恩杰坐在副駕駛座,撐著頭,興味索然地望向車外的蓊綠起伏的山景。當下只覺外頭一片生機盎然,對比起車內的古怪沉寂,實屬諷刺。
感慨間,一縷暖陽透過車窗照了進來,暫時驅散了廂內的冰冷。少年試探性詢問:「山哥,如果有天你能見到你爸爸,你會對他說些什麼?」
唐台山頓了下,左手撓撓頭皮,努努嘴,思索一陣後說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我會問他這段時間過得如何?也可能質問他為什麼要拋下我們母子遠走高飛?又或者什麼也不說,就淡淡地讓一切過去。畢竟阿母給我取名叫做台山,就是希望我能斷開與阿爸的連結,像座高山一樣,在台灣昂然挺立。」
「你媽媽一定很恨你爸爸吧?居然希望你們父子從此不再牽連。」
「真相我不太清楚,但從阿公阿嬤的抱怨中,我大略了解到阿母似乎就是因為太愛阿爸了,所以才會相思成疾。另外,期許我不要追尋與阿爸的緣分,或許也是不希望阿爸在美國的生活因此受到影響吧?唉!說不定也正是如此,我從未積極地去找尋阿爸,只是不斷用線索不夠當作藉口搪塞。說不定,我只是在自欺欺人罷了。」唐台山輕搖著頭,眼神黯淡無光。
「山哥,你總是要我不要去在意別人的目光,做我自己,可你是想見爸爸的呀!為何要順著你媽媽的想法呢?」李恩杰一番詰問,頓時讓唐台山啞口無言。
唐台山呆愣著,思緒千迴百轉,諸多念頭到了嘴邊,卻只是吐出了一句讓他自己也感到震驚的話語:「因為我怕。」
「怕?」
「在內心深處,我怕我阿爸不想見我。」唐台山將車停置路旁,半歛著眼。
「有個對我視如己出的大叔時常叮嚀我,世上沒有什麼事是真正可怕的,只要相信我們自己就好,或許我該介紹你們認識。不對,你們早就認識了啊!」李恩杰懇切地凝視著唐台山。
「那位大叔該不會這麼湊巧姓唐吧?」唐台山無奈苦笑,「也是,總不能都對你們說大道理,自己卻光說不練。」
「這就對了,山哥,總有一天我會靠自己的力量打敗班上那群惡霸,你也一定會與爸爸相見的!」
「不過是練大了幾塊肌肉就飄起來啦?你哪來的自信這麼肯定?」唐台山瞇眼打趣道。
「本山人自有妙計!」李恩杰斬釘截鐵,心中想著宜谷女神絕對會實現他的願望,他們約定好的。
唐台山沒有答話,驅車回桃園。不過多虧了身旁這名少年,整條路上他的內心都暖烘烘的。
啊!我可不能放棄,總有一天一定要找到我那無情的老爸,肯定要狠狠揍他幾拳才甘心!
鈴──鈴──
側背包中的手機響起,李恩杰一瞧,原來是馬藤安來電。少年趕忙接起,只聽另一頭的好友略帶鼻音,哽咽地說想與李恩杰見面。問對方所為何事,馬藤安似乎又不甚想提。少年心下擔憂,這時死黨需要他,自己可不能撒手不管。自然連聲應允,遂請唐台山順道去載馬藤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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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一個鐘頭,唐台山駛進馬藤安家巷口,後者早已然在這兒候著多時。見馬藤安那些許紅腫的眼皮,李恩杰神色凝重,趕忙搖下車窗,要好友直接上車。
終於盼到李唐二人現蹤,馬藤安彷彿鬆了口氣般,一爬上車便癱坐在車上,並揉揉自己額部。李恩杰見狀,劈頭便問:「藤安你怎麼了嗎?發生什麼事了?」
馬藤安沒回話,僅是輕輕朝己右頰比了比。李恩杰定睛一瞧,赫然發現死黨右臉上,有著一記火辣辣的掌印,嘴角略腫並微微滲血,不禁悚然道:「難道……是你爸打的?」
「嗯,他又喝酒喝瘋了。」馬藤安雲淡風輕的口吻,讓李恩杰內心一揪。「山哥,我今晚可以住你那嗎?今天莫名其妙挨一頓揍心情很差,我不想回家。」
「當然可以,不過你究竟做了什麼才讓你爸那麼生氣?」唐台山語氣平靜,卻是擰眉顫肩,不知其心緒為何?
「他今天喝個爛醉回家,在家裡大吼大叫,還發狂將花瓶打破。我讀書讀到一半聽到玻璃碎裂聲,馬上跑出房來幫他清掃,就只是順口說了句希望他戒酒,下一秒我就直接被一巴掌搧暈在地。等我醒來之後,我爸責怪我不孝,說什麼沒有他賺錢我早就餓死街頭之類的話,邊說還邊踹了我兩腳,然後把我趕出家門!他甚至……媽的,憑什麼他可以這樣對待我?以為我稀罕這個破家喔?我老早就待不下去了!」
馬藤安狠狠咬著自己下唇,血腥味再次擴散於他的口腔。可此刻的他無暇他顧,一心只想藉由輕微的自殘來發洩心中的憤懣。
「你家住幾樓?」
「嗯……三樓啊,怎麼了嗎?」面對唐台山這突如其來的詢問,馬藤安也只能一頭霧水地據實以告。
唐台山打聽完情報,旋即推開車門下車,並徑直朝著馬藤安家所在的公寓走去。幸而一樓大門未關,他大步進門,邁向階梯上樓。李馬二人看傻了眼,先是愣了半晌,而後才反應過來。對視一眼後,慌忙跟著下車追去。
整棟公寓瀰漫著潮濕陰暗的氣味,讓人十分不適。黑人大叔來到馬藤安家門外按了按門鈴,裡頭兀是無人應門。唐台山又按了聲鈴,猶是毫無反應。他心中惱怒異常,使勁砸向鐵門數下,撞出了硄硄的聲響。好不容易那門終於開啟了,只見一名身著白色吊軋,帶著酒槽鼻,神志不清的中年凸肚男子現身於門後。
對方不住咕噥著些沒有人聽得懂的胡話,眼神渙散地打量著黑人大叔。渾身散發出的酒精惡臭,讓唐台山頓時一陣反胃。
「你四什麼倫?找我偶什麼四?」馬父操著含糊不清的語調問道,被酒精操弄的他竟是完全想不起來,眼前的黑人曾帶著兒子回來向自己致歉一事。
「我是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什麼要打自己的孩子?」唐台山神情嚴肅,開門見山說道。
「你四馬藤安那臭小祖找來的嗎?老祖怎麼管教孩祖干你屁四?」馬父脹紅著臉,提高聲調嘶啞著。
「我是管不著,但既然已知你出手傷了自己孩子,我可就不能袖手旁觀!」唐台山雙手插腰,正氣凜然說道。
此刻李馬二少年趕了上來,在下一階的樓梯平台見到兩位成人正爭論著。馬藤安畏懼地看向父親,後者頭一轉,瞥見自已兒子,氣不打一處來,狂躁地暴喝:「你這個不孝祖還有臉敢回來?」
語畢便癲癡地奔下數層階梯,並撲向馬藤安。後者閃避不及,被狠狠地痛揍幾掌,情急之下只得伸出雙臂試圖格檔。只不過比起身體的疼痛,他的內心更是不知要難受萬倍。馬藤安氣苦,淚珠從其眼眶潸然湧出,模樣很是讓人心疼。
唐台山見狀怒火中燒,衝下來朝著馬父頭顱猛地就是一拳,馬父猝不及防,被此擊所傷,懵地發昏。
天旋地轉間,第二拳又至,馬父眼前先是一黑,霎時又噴發出多顆星星閃呀閃,一陣耳鳴炸響。
隨著第三拳轟下,馬父再也沒有意識,砰的一聲,搖搖欲墜的臃腫身軀愣是倒地,伴隨著濃厚的騷臭味。
面對如此讓人措手不及的景象,李恩杰與馬藤安均是傻在原地。頓了約五秒鐘,又看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面如死灰,神情痛苦地蠕動那龐大的軀體,緩緩睜開眼皮。
「你沒資格做人老爸!」唐台山用台語罵著,氣猶未消,彎下腰對著馬父又是一記重拳。
馬藤安雖不願承認,但他在瞅見父親被拳頭教訓的當下,的確是感受到些許快意。可眼前挨打的畢竟是自己爸爸,他終究於心不忍,下蹲護在父親身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向唐台山求情:「山哥別再打了,雖然我對他仍然很不諒解,但他始終是我爸爸呀!」
馬父被連毆四拳,醉意已驚醒了大半,見兒子護著自己,又聲淚俱下地泣訴著他這段時間以來的苦楚,內心頓感歉疚。
馬父使勁撐起身子,本想觸上兒子的後頸,輕撫兒子的頭部,伸至半處,手卻硬是停在空中,稍稍握拳並放了下來,羞慚地說道:「藤安啊,是爸爸對不起你,一直以來都讓你受苦了。」
馬藤安旋身過來,看著滿臉愧疚的父親,內心百感交集。過往的諸般憤怒、悲傷、怨懟、憎恨、混和著父親這份遲來道歉所帶來的釋懷,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藤安,我以後一定會把酒戒掉,我向你保證。」馬父揉著眉心,似是頭疼難當。
馬藤安避開父親的目光,陷入沉思,數秒後啟口:「爸,我要到山哥家住一段時間。」
「啊……為什麼?」馬父驚慌失措,瞅了唐台山一眼,再瞧兒子不回話,又道:「我怎麼可能將兒子交給一名陌生人看顧?」
「爸,我已經告知你我的決定,那我就當你同意了。」語畢,逕自下樓,李恩杰也尷尬地隨了過去,唐台山更是狠狠瞪了馬父一眼,不屑地離開此地。
馬父臉是一陣青一陣白,眉頭深鎖,似是怒極,可見兒子頭也不回的決絕模樣,他又當即洩氣。本想任兒子胡鬧不再理會,可已擺脫宿醉,恢復神智的馬父畢竟是為人父親,心中難免憂慮孩兒的安危。
此時馬父赫然憶起唐台山與己曾有一面之緣,趕忙叫住唐台山:「喂!我們見過面對吧?我兒子看起來很信任你,我應該可以相信你會照顧好藤安吧?」
「至少,我不需要向藤安保證我會戒酒。」聽唐台山冷冷留下這句話,馬父呆若木雞,內疚的情感狠狠鞭笞於心,良久不能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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