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放心,完成埋最後呢個步驟,你好快就可以放低生活嘅壓力。」
診療椅旁長相甜美的護士正在用雙手擺弄著看似日光燈的醫療儀器,臉上卻做出一個商業式的微笑,安慰著躺臥在椅子上的人。
「...真係咁神奇?」
「係呀,先生。」護士依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啦,依家請您望住依個紅點,唔好眨眼。」
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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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
很累。
真的很累。
這是諾青心裏當下唯一的想法。
坐在倘大的辦公室裏,白蒼蒼的燈光射在白蒼蒼的恤衫上,映照著諾青蒼白的面頰。螢幕上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字串組合成擾人的思緒,纏繞在諾青的腦海,再沿着神經線,通過脊椎,直達四肢百骸,輾轉反覆,最終匯聚在手指之間,有如條件反射般屈曲再彈起,一下一下地敲在廉價的鍵盤上,噠噠聲迴盪在倘大的辦公室,清冷幽深。
這是星期五的晚上10時,正值霓紅初上,酒綠燈紅之間。
但看來諾青是無福消受。
他現在只想睡覺。
12個小時又12個小時,自從好大喜功的上司傳來的whatsapp 信息響起的瞬間,諾青便知道 ── 仆街了。
「Locker,我知道嚟緊依幾日你就準備放AL,但公司近排落咗新project 呀,當然唔係迫你啦,但聲話你知如果你想幫手都係ok架😊」
作為一名IT狗,並不代表他喪失讀取hidden message 的情商,如果這時拒絕了上司,便會被打上“不識時務”的標籤,縱使諾青並不在乎上司的看法,但他的荷包在乎,在這個資訊科技發達,也意味著淘汰率高的社會,尤其IT這種高危行業,比別人快走一步不一定會領先,但慢走則一定會說再見。
“收到😅”
此二字飽含著諾青的辛酸與委屈,但很快眼神便再次麻木起來,時間早已磨滅了棱角,連同熱情一樣。
賣假而已,也不是第一次。
草草完成手上的工作,把螢幕關上,諾青連懶腰也懶得伸,只深深嘆了一口氣,再強行深呼吸,打起精神回家,至於之前的工作有沒有bug,還要de多少bug,也沒有心思去想。
走在稀疏的街道,看著巴士一與既往的到站,諾青忽然有一種感覺,有一種空虛,忽然覺得,他活到現在,一直以來伴隨著的,只有工作與休息,沒有社交,沒有娛樂,更遑論愛人,好像只有不斷賣命,不斷賺錢交租,然後繼續返工,就如同人生只有工作一樣。看著巴士窗上的倒影,諾青覺得自己面目可悲起來,既可悲又可憎,彷彿他看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家畜,一個老闆的奴隸,更令人無可奈何的,是他自己選擇成為奴隸的,如同太監自閹一樣,不值可憐。
但奴才終究只是奴才,幻想也只是發洩的渠道。
諾青回到家後,只覺得一陣倦意陣陣襲來,兩眼一黑,倒頭便睡。
日覆一日。
「恭喜大家,我哋條team 完成咗一個大project,今次個客好滿意,今年個 bonus 可以大家拭目以待!」
辦公室的過道上,站著的是趾氣高揚的上司,而坐位上坐著的,是滿臉疲容的下屬,諾青想當然是芸芸眾生之一。
花言巧語人人都會,但只是一句社交辭令,以及一個虛無縹緲的美好幻想,便帶過全team 人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的辛勞賣血,除了freshgrad 會中計外,想必也沒有人會受落:好歹也請一次慶功宴,或者放個長假吧?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句恭維的鼓勵,諾青心裡暗自翻了翻白眼,但誰讓發言的是他得罪不起的的上司呢?但見眾人靦腆地露出違心的笑容,便再次埋頭向螢幕裡頭。幸好上司並未有進一步的偉論發言,否則眾人硬著頭皮聽之餘,更可能在字裏行間再次中伏,添加上不少額外工作。
幸好看上去短時間內是不會再有大poject 要做,比起周遭同事三五成群地討論周末的節目,諾青只是呼一口氣,靜靜地伏在案上,靜靜哋休養生息。
然後這一休便是一個周末。
星期一的早上,諾青永遠會有一個疑問:他不明白,不明白為何快樂的時光總是特别快,為何周末總是一眨眼就過去。
但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煲大路劇,打機,碌ig,睡覺,reloop... 然後2天假期過去了,卻帶著依舊疲累不堪的身軀上班。
一種虛無,失望,夾著不真實的感覺籠罩著頭腦,但所有印象中,唯一感到真實的,終止在案頭伏下的一刻。
周而復始
「可能,依個就係blue monday掛?」
「喂Locker!你原來都幾犀利架喎!」
一把粗爽的男聲響亮而至,是公司的一位同事,不記得是Tony 還是 Jimmy,諾青也沒有興趣去記下。
反正所謂同事也只是一起共事的人,尤其IT 行業,職場社交更加次要,只要各司其職,做好自己本份就可以,應酬什麼的,實在麻煩。
至少諾青是這麼想的,而他也這麼做了,公司裏大部分的聚會都被他用藉口推掉了,推不掉的,便在角落裏默默地待著。
但就是那一陣招呼,已經把公司內的好事之徒招來,不應酬也得應酬了。
「喂有咩睇有咩睇?」
「係呀我啱啱都想講,嗰個係咪你嚟架Locker?」
「做咩事呀你哋?我又有咩事呀?」諾青不明所以,只得陪笑。
「吓,你無睇到條片咩,入面條友好似你喎。」
只見同事在電話上按上幾按,再把螢幕遞向諾青,畫面上是一個叫「hkbarfightclub」的IG 專頁,而專頁中放著 1日前的投稿影片,在影片中,赫然見到一個無論身材和樣貌都與諾青極為神似的男子,暫且稱呼為Locker,正在與另一名南亞裔男子纏鬥,但見影片中雙方你來我往,先是南亞裔男子出言嘰哩咕嚕,看似在挑釁Locker並說他不是,Locker不堪受辱,起手便是一個酒樽「飛」過去,姿勢動作行運流水,可南亞裔男子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個轉身便閃開了暗器偷襲,然後似是惱羞成怒,轉身後一個箭步,使出一記直拳,想要先發制人,可一切看在Locker的眼內,但見Locker不退反進,微微側身閃避南亞直拳,再一個熊抱縮窄距離,近身之後再以迅雷不及的手法變幻姿勢,手腳一緊,直鎖喉舌關節弱點位置,再趁南亞男子始料不及,破綻四出之際,Locker乘勝追擊,發力試圖扳倒對手贏下一城,可南亞男子不愧以外賣起家,下盤功力之穩非以手關節靈活著稱的IT門人能及,一時之間雙方僵持不下,最終Locker知道耐力始終不及南亞男子,便施展奇招突襲,先是假意體力不支,主動放手,趁南亞男子自以為掙脫,做出冗餘動作之際,一個反手勾拳直取下顎,至此,Locker拿下一手,而南亞男子終於清醒過來,開始擺好架式,雙方再次對峙......
「喂你不如唔好做IT啦,轉行寫書啦!」
「唔係呀講得幾好幾on9呀!」
「翻返嚟先,所以Locker 係咪你嚟。」
「笑死,點會係呀,我哋Locker 咁乖乖仔,點會去蒲。」
諾青看著影片,表情是懵的,他清晰的記得自己這個週末是在床與沙發上度過的,而自己也沒有去酒吧消遣的興趣,更不記得自己有片中男子的衣著,但該男子的身形,外貌,乃至氣質,神態,都和自己一模一樣。
「邊個嚟?」疑惑充斥著諾青的腦袋,他實在沒有辦法相信在自己不是雙胞胎的情況下,世上居然會有一個宛如自身的人,而且還在酒吧前打mma?
但明顯地,影片中是另有其人。
諾青是如此確信。
「痴線,邊可能呀,我依兩日都係留係屋企打機咋。同埋我毒撚一個,唔通自己一個落bar咩~~」
「都係,你點會落bar 啊,睇你個樣得閒都攞嚟訓覺補眠啦。」
「笑死,話唔定Locker 係隱世武林高手,一拳打死老虎嗰隻。」
「笑話,如果係真嘅,Locker 一早就打死Boris 條木嘴啦,日日點我哋 OT,彩就佢拎,係Locker 你先咁順佢意,我遲早有一日反鳩佢檯。」
「唉屌,想講上星期咪啱啱搞掂個大project嘅,仲諗住可以唞番排啦,結果你知唔知今朝Mandy 同我講咩呀?佢話星期六同老細去見客,仲話老細刷到個客隻鞋擸擸炩,又唔知邊度攞咗個大project 返嚟。」
「吓,又嚟,唔係又係set up 啲咩server 呀嘛?對上個客啲資料自己亂鳩咁嚟,又諸多要求,燥到著火,今次又搞咩呀?」
「唔知呀,Mandy 話啲資料大概下星期開始送到,聽講好似話係間銀行嘅project嚟......」
「唉,到時又要做到隻狗咁......」
影片依舊在播放著,話題的關注點卻早已不在諾青身上,也沒有人,包括諾青自己,去深究影片中的男人的真實身份,就像許多茶餘飯後的談資一樣,如同過眼雲煙,轉瞬即逝。
「啪」,一記重擊打在影片中男子腰側的位置,諾青下意識地把手撫在同樣的位置......
一陣瘀痛傳來。
雞皮疙瘩浸滿全身。
「佢係邊個?」
「我唔同真係佢?」
「點解我咩都唔記得?」
「我真係佢?」
諾青僵住了,一瞬間諸多想像在腦袋中迴盪,但事情實在過於匪夷所思,諾青只能任由被自己的想像衝擊至徬徨。
「......所以話,呢個八婆真係頂佢唔順,locker你資歷最淺,見住佢記得避開!」
「吓,哦...哦...好。」
同事的答話把諾青拉回現實,在沒有確實證據的情況下,一切都只能當作巧合。諾青大力深呼吸,試圖平服一瞬間的緊繃,同時腦海已經找到一個最可行而貼近現實的答案:
「應該唔小心撞瘀咗啫,唔駛自己嚇自己。」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尤其當上司的身影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一聲「散啦散啦」,大家便自覺回到自己座位上去。諾青也樂得清靜,便再次埋頭揼code,彷彿剛才的聯想與驚嚇只是日常不經意的小插曲。
畢竟完成工作才是重點,愈早完成,便能越早休息。
只是無論怎樣休息都不夠。
是因為真的年紀大了嗎?
拖著疲累身軀諾青只覺得耳目一花,糊里糊塗地走在街上,一步又一步,緩慢地走向最接近的巴士站,避過了熙來攘往的放工時段,接近午夜的街道,雖不至於人煙罕至,但也冷清得多。
果不其然,上司承接下來的工作是個大伏,伏得同事怨聲載道。而諾青,作為資歷比較輕淺的同僚,自然被授予大量的工作,並美其名為:學習。
然後諾青便再重複著披星戴月的生活。
街上只迴盪著紅綠燈警號,大馬路上的遠景如點點星火,透露著空洞與無力,23:47分是巴士的到達時間,也是諾青當下唯一的寄望。
一下子坐在車站的候車椅上,諾青已經直不起身來,只能背靠鐵柱作支撐,打開恤衫上的鈕扣,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遠處的街燈已經完全化作一圈圈的光暈,諾青頂著快要闔上的眼簾,試圖對抗睡意,巴士還有 7分鐘才到達,一旦睡著便是至少半個小時。諾青可容不下多半個小時的等待,身體吱喳吱喳在警告著他必須要休息。
「至少......等到車嚟......」
朦朧的視線注視著遠方,一條馬路被無限延伸,而在遙不可及的盡頭有著飄移的閃火,風馳電掣的由遠至近,一瞬間便超過諾青的視網膜,伴隨著青煙與轟鳴,轉眼便抵達另一端的盡頭。
一架,兩架,三架......
晚上馬路的車比想象中多,大小不一的光圈在眼前掠過,諾青倒是百無聊賴地數著,希望找些事做去對抗睡意,可是越數越糊塗,越數越糊塗,然後就一不小心,合上了雙眼。
他作了一個夢,夢中他彷彿又回到那一條酒吧街上,又在和南亞裔男子你來我往,在幾次交鋒之後,他自覺不敵,便轉身逃走,隨便推開一扇門,便看到五光十色的舞池,射燈與鐳射交互打在空中,空氣中彌漫霧氣與狂熱,諾青走到吧檯,叫了一口杜松子酒,一飲而盡,調酒師是一個未見過的男人,但散發著熟悉的感覺,他只是靜靜地拭抹着一個玻璃酒皿,諾青則是靜靜的看著,擾人的音樂與燈光忽然消失,原本在clubhouse中的吧檯已經轉移到漆木色調的房間之中,房間之中只有一扇門,剩下便是諾青坐著的椅子和調酒師身處的吧檯。忽然調酒師指著那扇門,開口道:「你要回去了。」諾青便站起來,走到門前,推開,一個白色調為主的房間出現,是自己的辦公室。他依照本能走到自己的座位,看著泛藍的螢幕,上司從旁走來,不發一言,一疊文件拋下,諾青便開始動手,但一疊又一疊的文件接踵而來,壓得諾青喘不過氣。他一把推開面前的文件,一把推開鍵盤與滑鼠,一把推開自己坐著的椅子,跑回剛才從酒吧進來的那扇門,原本的房間已經變成了行人路,諾青糊里糊塗的在行人路上捉住一個人,定睛一看,卻是與諾青一模一樣,但他沒有管太多,將那個男人捉入辦公室,一把將那個男人按在辦公椅上,諾青便再沿路經那扇門離去,這次是一個泳池,諾青把身上所有衣服褪去,赤身裸露的跳入泳池,漂浮著......漂浮著...... 然後轉眼間便飄到大海,看著漫天星辰,忽然有一道光柱投射過來,扭頭,一輛快艇直衝而來......
乍然驚醒,諾青趕緊查看時間,23:47分,不多不少,幸好巴士還未到,倒是鬆了一口氣。
結果一度殘影飛過,巴士就這樣揚長而去,似是在嘲弄諾青的恆心與毅力。諾青愣了一愣,一陣不忿的心情湧現,下意識便衝了出去。
「停車呀!!!」
巴士司機又如何聽見這無力的悲鳴,諾青只得站在大馬路中間,看著鮮紅滲黃的車尾燈慢慢匯聚成一點,消失在轉角之後。他一瞬間便感覺自己蒼老了幾分,心很累,身體也很累,頭腦也很累,甚至看著地面也感覺蒼白起來。
蒼白?
「砵!!!」
一轉身,諾青便看見這夜最大的光圈。
......
吃力地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朦朧夾雜著白光,刺眼的光線迫使諾青再次閉上眼睛,眨眼清理掉眼睛的分泌物,諾青終於看清眼前:是一塊天花板,而在視線周邊可以看到微微發黃白布簾,但當他嘗試順著布簾觀察下去,卻發現只有眼珠可以轉動,脖子卻被箝制住了。眼珠骨碌骨碌地掃了一圈,發現身邊多了不少醫療儀器,心電圖的聲響「嘟 ── 嘟 ──」的刺進他的腦袋,諾青當下便意識到了:他躺在了病床上。意識恢復下一秒,全身上下的刺痛,絞痛,瘀痛,撕裂痛陣陣襲來。他艱難地活動一下左手,嗯,五指不算靈活,但還能操控,至少沒有事,但輪到右手時,卻發現硬梆梆的,不能移動,視線移向右手,才發現是打了石膏。
「咦,你醒咗啦先生?」
「等等,我打俾醫生先。」
一名護士來勢洶洶而來,又來勢洶洶而去,諾青更加確定自己身處於醫院,雖然腦袋依舊渾渾噩噩的,但結合失憶前一瞬間閃現的影像,諾青也猜到自己是出了什麼意外。
而且是很嚴重的意外。
不多時,一個穿白袍的男人已經趕到,在初步觀察之後,張嘴便問,
「你知唔知自己叫咩名呀?」
「林......林諾青......」
「咁你知唔知依到邊到?」
「醫院......唔知邊間......」
「好啦,諾青。依到係聯合醫院嘅深切治療部病房,你兩日前出咗車禍昏迷咗,做咗緊急手術之後送咗嚟依度,詳細嘅一陣間再同你解釋,依家做咗個檢查先好唔好?而家試下出力抬高你隻左手......」
在一輪檢查過後,諾青本就混沌的腦袋又開始變得昏昏欲睡,乃至醫生之後的說明也沒有仔細聆聽,只知道意外的過程是比卷入車底。但幸好,根據醫生推斷,意外的後遺症比想象中輕,除了右手內骨折與腦震盪導致短暫昏迷和醒來後的意識不清外,其他都只是擦傷,甚至連記憶都大致保持完整。當然,其他潛在後遺症尚需要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定。
「你嘅情況都可以話係好好彩。」醫生如是說道。
「通常被捲入車底嘅patient,頭骨同脊骨嘅損害都比較嚴重,甚至因為頸椎或者脊骨神經嘅損傷斷裂而導致半身不遂,有唔少例子都成為咗植物人,而你只係受咗輕微腦震盪,連喉都唔使插,算係不幸中嘅大幸。」
「你嘅左手基本上完好,但右手骨折都需要一段時間好返。鑑於你情況都stable,我哋過兩日會送你上復康病房,到時會轉介物理治療師比你做training。」
「醫生,咁我幾時先可以好返,我仲要返工做埋份project。」
「你個情況可能需要四至六個禮拜,視乎進度。但,你依個時候仲諗住返工?」醫生表情古怪地問。
「係囉,點解我仲諗住返工?」諾青顯然也意識到這個問題,甚至比醫生想像得更深一層:為甚麼我下意識第一件事,居然不是何時康復,而是何時可以回到崗位。
一陣寒氣由尾龍骨直衝上頭蓋骨,一種隱約接觸到秘密的直覺浮現,但諾青依舊想不起任何事,但明明距離目標記憶只有那一層膜,但就是穿不透,如同平日裏出了門口便忽然忘記某些事情一樣,你明明知道你忘記了,但卻想不起忘記什麼,使得諾青心癢難耐。
「你話你好似有某啲嘢唔記得咗?都係正常嘅後遺症,腦震盪通常都伴隨住逆行性失憶,即係唔記得某啲意外之前發生嘅事,多啲去舊地回憶下可能就會諗返起。」
見諾青依舊苦惱的樣子,看也沒有什麼事情再詢問,醫生撇下一句「你休息下,我聽日再嚟睇你」便離開了。只剩下諾青一人獨自思考。
「~~你呀媽搵你~~你呀爸搵你~~你呀婆搵你~~你姑姐搵你~~」
一陣熟悉又老土的鈴聲打破了諾青的思緒,他才察覺到自己的電話在床邊不遠處的病案上震盪著。吃力地側身,卻發現是上司的致電。
無言地按下接聽,電話那頭響起了熟悉的聲線。
「喂,Locker,你終於聽電話啦?我尋日以為你遲到,想催你返工果陣,有個護士接聽咗你電話,話你出咗車禍喎,你冇事吖嘛?」
老實說,諾青當下的心情是有些激動的,他無親無故,朋友也少,本就以為沒有人會關心,可醒來第一通電話卻是上司的問候,算是心頭一暖,倒是放鬆下來,會心一笑。
「......我......冇乜大礙。」
「無乜大礙,咁即係冇事啦,咁就好啦。」
「咁你幾時返得工?」
然而下一秒,笑容凝固於臉上。
「真係唔係我話迫你番嚟幫手呀,但你知啦,公司啱啱先接到個大project,上面都幾著緊,個個同事都搏殺緊,咁當然我絕對明白你而家狀況啦,公司都唔係冷血嘅,你嘅病假我哋一定會批,但而家少咗你一個咁勁嘅戰力,同事依家可能都要加速進度先做得掂。啦,應該比嘅假就一定會比嘅,但你都要盡快返嚟......」
現實就像令人暖心的故事,你永遠不知道背後是否隱藏著人無盡的惡意。由微笑變成苦笑,諾青的腦海一瞬間扭成麻花,又再解鬆,又再扭曲,卷成一塊,又再拉扯,放鬆,拉扯,放鬆,青筋盡現,一股氣流直沖上腦,化作熱血,擴散至腦海四處,又回歸到四肢百骸。
諾青未試過如此清醒,也未試過如此憤怒。
但正當他想破口大罵之際,一種條件反射般的異樣擁來,驅使諾青去試圖平服心情。這是一種衝動,一種類似意識上的規定與追求,就好像自己對自己說,你要冷靜,冷靜,激動不好,衝動不好,憤怒不好,一種對限制情感的需求。
一種服從的指令。
一呼,一吸......
「喂?喂?Locker 你仲喺唔喺度呀?」
「......醫生話我可能要四至六個星期先可以好返......我跟緊果啲 program 我喺drive上面有save 低,我轉個頭用手機send 啲link 同file 比你......」
幾個呼吸息之後,諾青雖然依舊憤怒,但至少可以強行控制自己的聲線語氣,未有在與上司的通話中爆發。
他終究是屈服在追求冷靜的衝動下。
「四至六個星期呀......唉總之你盡快返嚟跟跟佢啦,唔阻你休息啦,收線先。」
說罷,便掛斷電話,空餘諾青一人拿著電話發愣。
他原本是想要摔手提的,但只是緊緊握著,便放下了。
醫院的天花板光燦燦的,項上的頸圈卡得諾青下頜發癢,諾青也沒有管,他就這樣躺在病床上,看著房頂,不發一言。
激怒的情緒早已散去,他也恢復到本來的平靜。
但他開始鬱悶起來。
他意識到一件事,
無論是剛剛的憤怒還是那強行冷靜的衝動,抑或一開始意識到自己對上班的執著,都是自己從來沒有經歷感受過的。尤其是暴怒得想要對上司破口大罵的情緒,諾青還以為自己早就已經麻木,但認真想一層,卻令人耐人尋味:固然,按照邏輯來說,在意外還是大病之後還被人如此對待,暴跳如雷實屬常理,但當初實習乃至進入現在公司以後,所面對的同等惡劣事情也不算少,惡意針對,責罵,嘲諷,無理取鬧,被上司當出氣袋,諾青或多或少也有經歷過,或至少聽同事申訴過,但記憶之中,他發現自己對這些職場欺凌並沒有太大感覺,最多只有些許不甘與無奈,但轉個頭便很快忘卻痛苦,繼續投身於工作之中。而越早期的記憶越是如此,反而時間點越近的事件,情緒越有有把控不住的感覺。至於真正感到憤怒到想要破口大罵,這次卻是第一次。
而更離奇的是,那一股想要平服心情的情緒,彷彿是偵測到自己的怒火即將面臨失控,突然從內心之中湧現,他感覺到自己不想要發火,但當他感覺到自己不想要發火的一刻,卻又覺得並不是自己真的不想要發火,只是一種如同恐懼症一般的強烈情緒逼使他不想要發火,與其說是他因為自身心理承受力強或因為教養好而強行逼使自己冷靜,倒不如說是他內心恐懼著發火,逼使他嘗試去平復自己的怒火。
「我到底發生咩事。」
這是諾青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認真思考。
依舊是白熾的天花板,諾青卻看出一絲迷惑。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
可枯燥乏味的生活拉長了光陰。
明明距離車禍只過去 2 個月,可諾青卻總覺得過去了很久,很久。
右手依舊傳來陣陣瘀痛,手指依舊不太靈活,但面對上司的催促,諾青也只得頂著頭皮硬上。
幸好住院期間,同事們幫忙做了大半,算是幸運避過了最繁重的階段,現在只剩下收尾階段就可以出貨。
可以感受到同事羨慕妒忌恨的目光......
無視這些目光,諾青再次投入工作之中,收尾的工作不算太難,今天難得不用加班,草草做了個結,諾青整理完枱面便收拾離去,可是一想到明天又要回來,他又嘆了口氣,這種日子何時是個頭呀~~
他懷念起躺在病床上的日子了。
但他總不可能再打斷自己的手腳罷?
如常的到車站,如常的乘上巴士,如常的回到家中,吃了個晚飯,然後......
咦?然後是要做甚麼?
自從醫院回來後的這幾個晚上,諾青都感覺夜晚比想像中的長,而且那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蕩然無存,反倒是他重新審視了他的生活一次。
明明平時印象中玩玩電話,碌一碌IG,一天便到頭了。
同樣地,在碌IG 的過程中,他也察覺到一絲不平常,總感覺IG follow 的專頁與記憶中有出入,是因為演算法的問題嗎?
碌厭了,便躺在床上,掛鐘顯示現在的時間是晚上9時27分,諾青就這樣望著掛鐘。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r8EYSrJLM
「點解呢幾晚好似同平時唔同咗咁?」
突如其來的時間給予諾青思考的空間,他也察覺到這幾天時間他好像有了變化。他從來都不是一個遲鈍的人,敏銳的直覺很多時在工作上幫了他不少,只是平常對生活上的事不太關心罷了。
不,太過不關心了,記憶中只剩下工作和休息,卻缺乏生活的細節。
至少諾青記不起自己有出去散步,甚至只是買餸或拋垃圾。
除了極少數極端例子,一個人無論多麼的宅,也不會完全足不出戶,但諾青並沒有相關的記憶,反而是碌ig 的記憶更加清晰,但這份記憶之中缺乏了任何情感,比起工作時擁有喜怒哀樂的情緒,在家中宅著的日子是毫無感情起伏的。
諾青發現了他一直以來感覺不真實的源頭。
是記憶。
而且比想象中嚴重。
他開始落力的回憶,追溯自己的記憶,但過去幾年以來,他的生活都是這樣過,而更令他吃驚的是,過去的他竟然沒有發現絲毫痕跡,完全是習慣了這種生活,反倒是車禍出院之後,他終於察覺到這絲不尋常。
問題如雨後春筍般浮現,一個接一個的衝擊著諾青的腦海,但他根本回答不上來,只能無力地躺著,任由這些問題纏繞於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好煩。」
當被自己的問題壓得喘不過氣來,諾青決定出去走走。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外出。
在家中附近散步,諾青發現街道的景色已經與記憶中的大相逕庭。除了樓下通往公司的巴士站持續在腦海中更新,家中附近大多數景色都已經改變,有鋪頭已經倒閉,也有不少新的餐廳出現,街邊的道路好像經過翻新,沒有那麼爛了,諾青再次覺得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為何作為一名本土住客,他對附近景色的記憶可以完全脫軌了至少三四年,這可不是一句貴人事忙可以解釋過去。
街道上吹著微微晚風,諾青倚扶在街邊的欄杆上,看著十字路口的街燈變幻。他也說不上為什麼,但這裡的景色給予他真實感,微風划過手指,街角紅綠燈的響鬧,車輛走過地面的震動,附近熟食餐檔的香味,這裡的一切補足諾青的五感,比起了無生趣的記憶更加真實。
諾青開始質疑自己一個問題。
「我啲記憶,其實係咪都係假架?」
他決定要為這個問題找出答案。
時間飛逝,又來到了周末。
諾青決定做一件大事情:執屋。
他認為既然自己住在這裡,對於自己記憶的缺陷,總會有些蛛絲馬跡可以找到。
但殊不知,他竟然發現記憶原來已經不可靠到一個地步,是連與自己家中的擺設有出入。
如果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他也不知道自己原來有數套不知從何而來的廚具,也不會知道原來沙發旁地下的櫃子放著全套的調酒工具,也不會知道原來自己這麼喜歡任天堂系列,喜歡到在睡房裏專門有一個暗櫃,裡面全部都是任天堂玩具的擺設。
越是收拾,諾青就越是感覺詭異,這裡就好像是別人的家一樣,自己則更像是一個過客。
諾青甚至拿出鎖匙對比家中的門鎖,要不是能打開,他真的會認為自己闖了空門。
而且貌似自己的物質生活也極其豐富?
至少諾青自己完全沒有印象,他更加確信自己的記憶出現缺失,甚至偽造的可能,而且可能是車禍出事之前便有。
「所以以前我係咪都出現過咩意外?」
「定係其實我車禍之後失億嘅情況比想像中嚴重?」
「但係無理由,明明我對於工作上嘅事都記得好清楚,同事同上司個名都仲有印象,我亦都記得屋企嘅位置,唯獨係休閒或者身邊事物嘅記憶出現嚴重嘅偏差......」
「越講越覺得自己返屋企之後就會斷片咁.......」
而當他一頭霧水的整理睡房角落雜物櫃的抽屜時,一個一般文具舖買到的,中看不中用的小保險箱出現在眼前。
好了,毫無印象的東西又多出了一件。
這次會是什麼?
一盒子的彈珠嗎?
他嘗試打開保險盒子,但很不幸地,鎖上了,而他不知道鎖匙在哪裡。
然而這些騙小孩的玩具,拿一個萬字夾便能打開了。
在費了一段心神,扭壞了幾個萬字夾之後,廉價的鎖頭終於打開。伴隨著「卡刹」一聲,諾青滿是期待的打開了保險箱。
呃......什麼也沒有。
本來還期待著又是什麼古靈精怪的收藏品,可除了一張卡片之外,什麼也沒有。
今天古怪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他拿起卡片,仔細地閱讀起來。
卡片上只恰恰印著兩行字:
「精神科」
「葉子虛醫生」
「發生咩事?」諾青心想。他不明白為甚麼一張精神科醫生的卡片會在一個如此偏僻的雜物櫃中找到,他更加不記得自己何時去找過精神科醫生,也不記得自己有確診過任何精神科疾病。
但毋庸置疑,這張卡片是屬於自己的,而反轉卡牌背面,則正正貼上諾青的姓名和身份證號碼,以及疑似作為記錄的條碼,也排除了諾青自己順手拿來的可能。
諾青感到疑惑,也感到害怕,他想起了很多電影中的恐怖謎團,都是由主角發現自己身世出現問題開始,他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會遇到如此戲劇性的事情。
卡片上除了兩行大字,並沒有其他有用的資訊,反而表面上除了病人,即諾青自己的個人資料外,下方角落位置則印下一行小字:「香港 九龍 佐敦 兆億商業大廈 15樓 全層」,很明顯這是醫生診所的地址。
諾青並不認為自己有任何精神病的徵兆,他很正常,他不會瘋言瘋語,也不會隨便出手打人,更不會哭喊著想要跳樓自殺。他很正常,就像一般的上班族一樣,如常上班,如常吃午飯,有時加班,如常晚飯,睡覺,最多就是自己性格比較孤僻,上班時甚少與同事交流,下班後也不太與朋友聚会,甚至外出也很少,通常都是宅在家中,除了一點點「毒」外,他很正常。
但就是莫名奇妙地,多出了一張精神科的卡片。
而且在拿起卡片時,他的手一直在顫抖,好像身體本能地厭惡且害怕這張卡片,但明明他對這張卡片毫無頭緒,理論上不會有任何情感上的投射。
但他就是感覺害怕。
一瞬間,諾青想起了醫院病床上發生的事,在那次近乎爆發的狀態下,也是一種毫無由來的衝動逼使他冷靜下來,避免破口大罵,那時候的感覺與這次相差無幾,也是一種發自内心,又不是源自自己,無意識的情緒。
就好像有一種程式在逼迫自己一樣。
他又想起自己車禍之後被遺忘的記憶,到現在他還是無法想起他忘記了什麼,只是那遺忘的記憶好像不是什麼大事,便被他拋諸腦後,現在重新記起,他又開始心癢難耐。
「我係咪比人落咗降頭?」諾青禁不住胡思亂想。
不,他好像並不是被人落咒,他好像是自願的。看著卡片,諾青又想起了什麼,他隱約覺得自己近來察覺到的種種不妥,都是自己授意下表現出來的,但又不是有意識的自己,反倒是無意識中做出來。
但無意識的自己是怎麼回事,難道他能在睡著的時候對自己做什麼嗎?
再次看向卡片上的地址,諾青感覺他需要好好調查一番,至少要知道自己為什麼得到這張卡片。
但願不要出任何事。
這是一座樸素的商業大廈,沒有突出的外牆設計,大堂也沒有富麗堂皇的裝潢,只有平平無奇的玻璃大門以及一座接待處,大門上方寫著兆億商業大廈,是一貫乙級商業大廈的設計。
諾青忽然有些怯意,也有些狐疑,而且不知所措,猶如初次上青樓的少年。不知道為什麼,他本來在找到卡片以後,也是有些緊張的,但深呼吸一會,便壓制下來。然而,來到此處後,之前掩藏在這些心情下的,一絲絲連他也察覺不了的,莫名的恐懼,開始爆發出來。
他想止步於此。
但既然都來了,也不能就此打退堂鼓罷?
大力地深呼吸一口,諾青緩慢地步入大堂,在大廈的指示板上尋找診所的所在樓層。唔...... 找到了,在 15樓。直至按下電梯的按鈕,濕濕黏黏的,低頭一看,才發現滿手已是汗水。
電梯內空餘諾青一人,每升一層,便緊張一分。他不斷搓磨滿是手汗的雙手,安撫內心的不安,猶如強迫症的行為倒是容易和人解釋自己為什麼來這裡。
乍然叮的一聲,嚇得諾青一跳,門開了,面前的是一條寬走廊,正對著電梯門的,是一棟玻璃門,門上正正寫著「葉子虛醫療團隊」,「精神科專科」的字樣,看來是找對地方了。
對著玻璃門,諾青並沒有邁開腳步走出電梯,因為他發現自己雙腿已經抖得不受控制,要堪堪扶著欄杆才能站立,更遑論走動。
電梯門等得不耐煩,慢慢地合上,電梯再由15樓回到地面,三兩個乘客入內,看到挨扶在電梯內的諾青,也沒有說什麼,徑自按下自己想去的樓層,到了,便走出電梯。
如是者運了兩三轉客,諾青的情緒才穩定了些,幸好這幢大廈的保安在摸魚,否則看到諾青的失態,他輕則被趕走,重則被送入青山。但正正因為如此突然的情緒波動,他知道自己身體裏一定有鬼。
「踏出......一步!」
電梯再次抵達15樓,兩門相隔的走廊可能只有兩,三米,可在諾青看來卻有如楚河漢界般遙遠,他使出吃奶之力,對抗自己的恐懼與懦弱,逼使自己前進,哪怕只有一步。
「一定要......行呀!」
如果從閉路電視看著,諾青正以一個怪異的姿勢,一手擋住電梯門,一手扯著右腳,伴隨著身體微微震動,阻礙電梯的正常運作,但正如前文提及,大廈的保安不知到那裡偷懶去了,諾青有足夠的時間去表演他的內心戲碼。
「出力呀!」
終於,無意識的壓制與恐懼抵達了臨界點,在意志力超出限制的閥值那一剎那,諾青解放了。一切自虛無而來的壓逼變得蕩然無存,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限制:他的手可以動,他的腳可以動,他好似在空中翱翔,在水中暢游,在太空中飄蕩,全身帶著輕快的節奏,血清素與多巴胺上腦帶來的歡欣感前所未有──諾青覺得自己從未如此自由!
然後他就因為用力過度撞在玻璃門上。
「欸?先生你冇事吖嘛?」
門慢慢地打開,一位怯生生的護士小姐打開了玻璃門,看到摔在地上,面紅耳赤的諾青,當下便有種衝動關上門接著報警。
「無......無事。」
諾青也知道自己如此失態,怪不好意思的,當即站立整了整衫領,表示自己無礙。
「咁......請問有咩可以幫到你?」
「err......我......我係嚟搵人,係!我嚟係想搵葉子虛醫生。」
「你係葉醫生嘅客人?」護士小姐的語氣表達了不信任,但比諾青更怪異的病人她也見識過,抱著專業的精神,她還是請諾青到大廳候診室中坐著。
與其說是診所,不如說是一個大型的醫務所。諾青打量著房間,發現這裡原來佔據全層,比想象中大,在候診室分佈著數排沙發,前面不遠處便是接待處,剛剛那名護士便是走進裏面通知醫生,而接待處左右兩側是兩條走廊,分別通往不同的診症室,看著櫃檯分門別類地擺滿不同的卡片盒,看來是多個醫生聯合執業,並非一般的小型診所。
「你好先生,葉醫生依家睇緊病症,可能需要15-20分鐘,你介唔介意等等?」
「哦...好呀,冇問題。」
「你係第一次嚟我哋診所?」
「errr...應該係?」
「應該?」
「咳...係呀,第一次。」
「咁你比身份證我幫你登記先。」
護士小姐說罷便拿著身份證回到櫃檯處理,隔一會便歸還了。
而諾青就在候診室等待,他依然有些緊張,但比起電梯內的情況要好上太多。察覺到自己在剛才的與自己的殊死搏鬥出了滿身大汗,就這樣見醫生並不太禮貌,便拿出紙巾慢慢地拭擦著豆大的汗珠,順便蹂蹂剛才撞瘀的位置。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林先生,葉醫生可以見你啦,請你去一號診症室。」
「你好,我係葉醫生。」
坐在面前的人是一個儒雅的男子,身形高高瘦瘦的,年齡比想象中年輕,約莫三十出頭,倒是挺符合影視作品中頭腦醒目的醫生或科學家的形象。而明明是第一次見面,諾青卻感覺像是見過不只一次。
「我聽講你係專登嚟搵我嘅,你係嚟睇症?」醫生單刀直入地問。
「err,其實我就唔算係嚟睇症嘅,只係有一啲問題想問......」
「你係記者?」葉醫生眼神一瞬間變得銳利。
「哦......哦......唔係呀,只係我之前出咗交通意外,失咗憶,我嘅主診醫生話如果我可以去以前去過嘅地方可以有助病情康復。」
「原來係咁,但係好抱歉,我可能幫你唔到,我每日要睇嘅病人都好多,唔可能記得每一個人。」
「哦......唔緊要,其實我都係嚟碰下運氣,其實我唔確定依度同我係咪真係有關係......只係喺屋企揾到依度嘅卡片,所以上嚟睇吓。」
「咁樣呀,不如你比張卡片我睇吓,我哋派比每個病人嘅卡片後面都會貼上病人嘅label,如果唔介意嘅,我可以交俾姑娘搵吓你嘅資料。」
「喔...好,麻煩晒。」
雙手遞上咭片,葉醫生便在傳呼機招來一名護士,交代幾聲,核對完身份證後,便把卡片交出去。
然後雙方陷入沉默。
一陣尷尬。
「err,醫生呀,如果無咩事我出番去等姑娘結果,阻你睇症啦。」
「哈哈,其實就唔急嘅,」醫生禮貌地微笑,「我陣間嘅客人最快都要下晝先到,你可以坐喺度慢慢等結果,我無所謂嘅。係呢?你既然難得搵到上嚟,有無問題想問?」
既然醫生開口,諾青也不再抑住,便將心中的好奇問了出來。
「咁其實我就唔太熟悉精神科嘅嘢嘅......我想問下醫生其實依度係有咩做,或者咁講,依度通常有咩病人會上嚟睇症嘅?」
似是有些玩味,醫生倒是反問:「咁林生你覺得精神科通常有咩病?」
「err,我睇新聞同埋啲webpage,通常都係話咩抑鬱症呀,躁狂症呀,仲有啲咩視覺失調,精神分裂嗰啲囉。」
「其實你都講咗唔少香港常見嘅精神病,而我有唔少patient都受你頭先所講嘅病而困擾。當然,除咗依啲香港常見嘅精神病,精神科涵蓋嘅範圍仲有好多,但我就唔一一細講。不過,我可以話,我哋依間診所其實有一種病係特別有深入研究。」
「吓?」諾青不明所以,有些好奇。
「咁講啦,林生,其實我哋依間診所雖然做精神科,但其實同一般精神科診所係好唔同,其他診所可能只係幫手睇病斷症派藥,但我哋其實係有做埋研究性質嘅工作,當然,係要有病人同意嘅情況之下,我哋會邀請佢哋比我哋嘅團隊分析疾病,甚至邀請佢哋參與一啲嶄新嘅療法。」
「而我哋診所鎖定嘅精神疾病,就係人格分裂。」
諾青吞了吞口水,沒有說話,他感覺醫生接下來所透露的可能與自己近來的異樣,甚至乎與自己失去的記憶有關,葉醫生見諾青聚精會神,便當作是默認,繼續說下去。
「其實所謂嘅人格分裂,正式學名係解離性身份疾患,即係一個人入面存在住多個一個角色,通常係因為童年創傷引起。佢哋可能互相知曉,亦都有可能存在獨立記憶,互不相識,甚至有機會一方知曉另一方嘅存在,另一方就完全唔知。而且更加會有主副人格嘅存在,副人格會彌補主人格嘅性格,甚至會滿足主人內心嘅需求!」
葉醫生在描述時,語氣明顯加速,急喘的呼吸透露了他的興奮,反而使得諾青愈顯不安。
「喺我研習精神科嘅時候,我第一次接觸依一隻病,我就突然之間聯想到一個問題,我哋人類,講緊普羅大眾,其實何嘗無時無刻唔係人格分裂緊呢?」
可能意識到自己並不適合在客人面前表現得太過激動,葉醫生稍微正一正坐姿,語氣回復原有的儒雅,但依舊繼續說道:
「其實我哋身為一個人,無時無刻都創造緊一個人格去適應緊呢個社會,例如一個勤奮嘅員工,盡責嘅戀人,有威嚴嘅父母,係社會嘅層面上,每一個『角色』都有社會為佢塑造嘅,所謂『適合』嘅性格,特徵,能力,甚至期望。而為咗回應依啲『角色』嘅特徵,我哋內心會嘗試去構建一個相應嘅人格,亦即係心理學家榮格所謂嘅 「Persona」「人格面具」,而當中我哋可能會逼使自己遵守某啲原則,捨棄某啲個人慾望,從而去滿足每一個『角色』嘅社會需求,而隨著人對於社會嘅參與度,我哋社會上嘅『角色』越嚟越多,所要創造嘅人格亦都越嚟越多。」
「其實我哋喺塑造緊適應社會嘅人格面具嘅時候,何嘗唔係人格分裂緊?一個屋企慈愛嘅父親,可能係戰場上殺人唔眨眼嘅軍人。只係依啲人格係我哋有意識咁分裂出嚟,我哋知道咩場合展現出咩應對嘅人格,呢個可能係自我意志嘅一部分,但係......」
葉醫生略一猶豫,不知是否應該就如此複雜的問題繼續,但最後他繼續闡述自己的看法,縱使諾青看上去已經一頭霧水。
「但係,我認為依個係一個詛咒,因為我相信人係有本我嘅存在,而本我,係唔會輕易能夠被自我創造嘅人格所改變到,就算可以通過理智去強行壓制自己本我嘅慾望,你都只係帶住一個面具,面具之下,你依然都係原本嘅你。而你壓制本性嘅行為,都只係強迫緊本來嘅自己,係製造緊痛苦比自己。」
「你有無試過自己獨自一過訓喺張床上嘅時候,突然諗起今日自己做過嘅違背自己意願嘅事,又或者一啲接受唔到,但卻限於場合,群眾壓力,時機,甚至自己價值觀同期望,而強行忽視或表現得積極,又或者只係單純做唔到你期望自己做嘅嘢。之後,你就會開始思考,點解我當時要咁做,點解我唔可以唔做,或者點解我做唔到我應該要做嘅嘢,然後就會開始感受到自己嘅無力,開始懊惱,埋怨自己,開始諗點解自己嘅性格同能力唔可以表現出我希望嘅自己,而當依種空虛開始充斥住內心嘅一刻,你就會開始失落,開始自卑,開始抑鬱,輾轉反側到你終於因為疲勞而入睡嘅一刻,再次起身,周而復始,見住你唔鍾意嘅人,聽著你唔鍾意嘅新聞,面對著依個你唔鍾意嘅世界。然後......患上抑鬱症,由輕度,中度,到重度,慢慢失去所有希望,最後......」葉醫生表情開始黯淡,「選擇終結自我。」
但見他輕輕地轉向一旁,看著放滿獎座與飾物的架子,諾青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孤零零的相框屹立在眾多座飾之中,框中是醫生與一位年輕女性的合照,看上去與葉醫生有幾分相似。
「但係,」目光依舊盯著相框,葉醫生繼續張口道:「呢個係咪真係我哋,身為一個人,一定會出現嘅錯呢?係咪只要你嘅性格,你嘅能力,你內心嘅渴望,唔符合社會嘅規範,你就要承受依種痛苦呢?」
「我並唔認同。」
「舉一個例子,依家一個香港學生,要讀 7科,包含住文理商咁計,但佢嘅性格,思維同興趣可能令佢偏好文科,又或者理科,又或者商科,但問題係,面面兼顧嘅學生唔係無,但係極度之少。但我哋嘅大腦其實係唔係處理唔到依啲訊息呢?其實又唔係,根據腦神經學家嘅研究,我哋人嘅大腦擁有住可以容納到幾十億本書嘅記憶單元,可以證實其實大腦係可以做到。」
「然而,受限於頭先我所講嘅先天或者後天因素嘅影響,一個普通學生,佢又點可以完完全全兼顧到所有科目呢?」
葉醫生再次轉向諾青,熾熱的眼神令諾青不自覺畏縮。
「但係如果,我哋可以喺呢位學生入面創造多 7個人格,每一個人格嘅思維模式都經過設計,各自針對住一個科目,再由主人格進行調控,並且通過腦內神經網絡讀取副人格嘅知識同經驗,再將依啲經驗轉化融入主人格,咁樣主人格就可以以其所屬嘅副人格作為對外在現實嘅屏障,避免直接對抗外界嘅負面資訊,同時可以通過合適設計嘅能力而達致更高效率嘅經驗轉化!」
見諾青依然混混噩噩,葉醫生補充一段:
「你可以當頭先例子入面學生嘅主人格係一個rpg 玩家,而副人格則係遊戲裡面嘅分身角色,你可以選擇成為一個戰士,一個魔法師,一個遊俠,各有所長,然後現實就係遊戲,而你,作為一個主人格,通過控制分身角色,就可以將角色經驗轉化比自己,同時過濾咗殺怪時嘅恐懼,或者研習書籍時嘅苦悶。」
「其實我哋嘅大腦好奧妙,好神奇,問題在於,我哋對大腦嘅認識實在過於表面,連了解都未了解得晒嘅時候,我哋根本未有能力去開發大腦嘅潛藏力量,結果只可以憑著所謂嘅『意志』,去強行扭曲自己,去製造痛苦比自己。」
「我希望可以打破呢個屏障。」
「所以......醫生你嘅研究,同埋所謂嘅療程,就係......」縱使知道答案,諾青仍然忍不住發問。
「我同我團隊嘅研究,就係希望通過外力,例如催眠,暗示同光學刺激,去塑造一個,甚至多個人格,去植入人嘅大腦入面,並且隨時任由主人格調取差遣。」
「我,將會創造劃時代嘅精神保護罩,令我哋免於被社會,其他人,甚至係自己傷害,一個可以真正保護人嘅本我,完美嘅面具!」
諾青也不是一個傻子,雖然細節位上依然不太理解,大體上是明白的。但他依然感到不可置信,對於醫生的藍圖,科幻片般的願景,作為一個小小的it 從業員,天才的想法卻是太過陌生。面對醫生認真的眼神,他是錯愕的,是茫然的,雙眼一時不知道該望向哪裡。諾青微微張嘴,似是有任何想法要蹦出來,但他終究沒有,也不知道要如何搭話。
空氣一時靜寂,掛鐘秒針清晰可聽。
良久,還是醫生首先打破沉默。
「當然,因為目前嘅研究依然好初步,我同我嘅團隊雖然已經可以通過外在刺激去創造並植入一個人格,但依個人格仍然要建基於主人格之上,並唔能夠好似現有人格分裂患者一樣,憑空捏造一個唔同性格同記憶嘅人格,更加遑論能力。同時,如果憑空創造一個人格,卻缺乏記憶嘅承托,佢哋會質疑,會想知道自己嘅身世,甚至會出現身份危機,最終會危害主人格,變成病理性人格分裂。所以,喺記憶塑造技術成熟之前,我哋會借用埋主人格嘅記憶植入落副人格到。換言之,依家嘅副人格,比起人格分裂,更加似係建立主人格備份。」
「而且,目前分裂出嚟嘅人格仲有一個弊端,就係需要定期『維護』,我哋稱之為『人格更新』。」
「人格更新?」
諾青抓緊了扶手,感覺答案已經呼之欲出,感覺記憶中的那層膜將要穿透。
「係。」葉醫生一字一句地說。
「依個其實係一個安全性嘅問題。」
「正如我前面提過,鑑於現時嘅科技,我哋無辦法完全創造一個理想人格,依家我哋創造出嚟嘅人格係以主人格為藍本,即係擁有住同主人格一樣嘅性格同能力,但我哋嘅理想,就係使用副人格作為過濾器去處理一啲主人格本身厭惡嘅事,如果副人格同主人格嘅喜惡一樣,咁副人格喺處理依啲事嗰陣,都會出現厭惡情緒,長久落去,都會出現心理疾病,更加唔好講有唔少客人係經常超時使用,副人格嘅腐化速度係比起普通常人更加快,甚至更加嚴重,最後只會令到病態性人格分裂出現。所以,定期嘅『人格更新』係極其重要,我哋會要求客人定期嚟我哋診所覆診,通過喚醒並刪除舊有副人格,並且重新植入新嘅副人格去保持客人精神健康嘅穩定。」
「當然,副人格係唔需要經常更新,根據我哋嘅跟蹤報告,副人格完全腐化至傷害主人格嘅精神健康嘅程度通常都需要5年以上,所以只需要每3至5年時間嚟我哋診所覆診就可以。而且,我哋亦都準備咗好多隱藏防線去避免令副人格腐化或者出現身份危機,包括用暗示等嘅方式植入一啲潛意識思想,例如對降低對人際社交嘅興趣,遏制情感抒發,較容易遺忘細節信息,令副人格容易對思考疲勞等,亦都會將一啲既定而重複嘅無意義記憶放置入主人格控制緊嘅記憶空窗期。而為咗避免佢哋接觸到本源,即係本診所,我哋更加會施展心理暗示落副人格到,令佢厭惡或恐懼本公司嘅所在地,從而令副人格控制身體嘅時候佢哋本能咁避開依度,從而根源咁避開所有敏感信息。而到目前為止,我哋依然未有接觸過任何副人格腐化導致嘅問題報告......」
篤篤篤......
診療室的門被敲響,一名捧著文件夾板的護士走了進來。
她首先看一看醫生,得到點頭示意後,便扭頭對著諾青,以極其平靜的口吻開口道:
「先生,我哋對返你嘅資料,發現你係我哋嘅舊嘅跟蹤客戶,請問你今次嚟係咪要更新自己嘅人格......」
梆!
諾青撞開了診療室的大門,撞開了醫務所的大門,撞開了後樓梯的防煙門,留下了一臉疑惑的二人。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級級的樓梯一級級的痛擊,拍地而響的鞋踭貫徹了整個廊間,放大的瞳孔失焦地看著層級間的轉角位,朦朧,驚慌,徬徨,不安,彷彿只能用諾大而急促的心跳來定位。但雙腳依然胡亂地踢踏在梯級之間,心臟卻隨著海拔的下降而跌墮,終於在某一個樓梯的間隔,左腳卡右腳一併滾入了垃圾與雜物之間。他的耳朵在鳴叫,他的雙手在顫抖,一道溫熱隨著頭痛與暈眩而來。但他已經顧不上是鮮血還是冷汗,諾青捂著新鮮的傷口,一拐一拐地繼續向著深淵而去,直至看見了鐵門,看見了陽光,看見了馬路,看見了渠溝下污水中自己的殘影:他乏力了,跪倒在行人道旁。
「嘔...咳咳...嘔...嘔...」
胃部一陣翻騰,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嘔,黃膽水的苦澀連同胃酸的辛辣一同衝上喉嚨,嗆出兩腔,滴落在坑渠邊的臭水,攪動,混和。渾濁的水潭映照著混亂的思緒,面對著熟悉而扭曲的面龐,他有著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他終於知道這一切一切的違和感在那裡,他終於知道為什麽自有感受的記憶而來他一直在工作,他終於知道為什麼他每次回到家便兩眼一黑地昏睡,他終於知道為什麼職場上甚至生活上好像沒有任何社交,他終於知道為什麼他每次都好像虛度了假期,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自己像一隻奴隸 ──
因為他就是一個奴隸。
不,比奴隸更卑賤,他只是一件物品,一個替代品,一個用完即棄的過濾器!
任何一個有智慧的生命體都不能接受的生命。
更要命的是,他穿透了人格記憶的壁壘,讀取到主人格的記憶,讀取到他簽下同意書,接受手術的記憶。
同時也感受到他那無所謂,如同解決了生活瑣碎煩心事一般的心情。
正是在這種隨便之中,誕生了他。
他開始恐懼,恐懼化為憎恨,憎恨化為怒火。但見他一手撐著地面,一手撫著自己的臉,然後雙手掩著,然後手指屈曲,然後大力抓緊,彷彿要撕下自己的臉皮,想要抓住真正的自己,想要質問自己的主人格,想要知道:
「點解!!!!!!」
獨自在街上咆哮,血痕拉至頸脖,新鮮的血液一滴一滴,滲入本就混濁的水潭,添加一絲殷紅,一絲塊麗。
他意識到一件事。
他的主人格,好像已經不復存在了。
他連唯一存在的意義已經失去。
從一開始的好奇,再到咆哮的驚嚇,再到熱鬧平息,人群漸漸地散去,街道漸漸地恢復本來的熙來攘往,後來者都自覺地繞開跪在路邊的男人,最多用狐疑的目光看著這個臉披爪痕,面無表情,獨自啜泣的男人。
不知何時,在如同孤島的隅角,諾青的眼淚已經枯涸,他只是漠漠地看著路邊的渠蓋,看著水潭慢慢蒸發流失,看著倒影模糊消散......
或者他根本沒有對焦任何東西。
只是看著。
然後,
他餓了。
依照本能,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着,搖搖晃晃地拿起鎖匙,插入,扭轉,就像平常一樣,關門,走進廚房,打開櫥櫃,拿出即食麵,倒水,開火,放即食麵入小鍋,加調味料,合蓋,沸騰,開蓋,攪勻,倒入碗中,放出飯桌,拿出筷子,一開,一合,一開,一合,一開......沒了。
就像平常一樣。
他累了,
一合,
沒了。
「喂Locker!你呢幾日死撚咗去邊!」
「你唔好以為你傷咗就大晒,上次你撞車之後同事已經幫你執咗好多手尾,但諒你真係傷得好重同有醫生批准之下我哋先體諒你。」
「但你而家粒聲都唔出就消失咗算點呀,你咁樣算係曠工你知唔知,你再唔返工就準備收warning喇!」
距離記憶恢復的那天已經過了五天,諾青躺在床上,聽著上司的whatsapp 語音。
這幾天而來,上司以及同事已經打過不下數十次的電話給他,就連whatsapp 信息也累積上百。但諾青沒有回應,只是任由電話鈴聲響起,連掛也懶得掛斷。
漸漸地,由一天十多通的電話,到每天幾通,再到現在只有上司一兩句whatsapp 語音來責備他,諾青好像慢慢地退出眾人的視線。
這幾天而來,諾青只是吃飽就睡,睡飽就吃,吃完就排泄,排泄完又去睡,睡不著便躺,甚至連開電視等娛樂的欲求都沒有。
身上已經因數日沒有洗澡而傳出陣陣臭味,頭髮也油膩膩的,鬍子渣也長了一臉,但諾青毫不在意,他只是赤身露體的躺在床上,或躺在沙發,或躺在地上。
即棄食品的包裝垃圾堆得滿屋都是,諾青一開始可能尚會煮上兩碟菜,但現在他連碗也懶得洗,碗碟廚具浸泡在鋅盆裏,泛出陣陣油光。
但諾青不在乎,不能煮食邊吃即食麵,即食麵吃光便翻倒麵包零食來吃,再不然便壓縮至每日兩餐甚至一餐,反正躺著也消耗不了多少能量。
諾青拒絕任何的勞動,他不想再工作。
反正世界對他而言已毫無意義。
他只是一個注定被廢棄的工具。
倒不如提早自暴自棄。
躺著躺著,忽然又開始肚餓,勉勉強強地站起來,他又去翻倒雪櫃的食物。
沒有。
沒有。
連櫥櫃都沒有。
看來家中的食物已經吃光了。意識到這個問題的諾青,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他只是慢慢地走進浴室,洗了把臉,希望用冰冷的清水去分散飢餓的感覺。
抬起頭的一刻,諾青看見洗手盆上的鏡子中映照頹廢的自己。
「我嘅人生根本就毫無意義。」
黝黑的眼圈,髒亂的頭髮,凹陷的面頰,滿面的鬍渣。
「我連為咗乜嘢而生存下去都唔知。」
洗手盆上的靜靜躺著剃鬚刀。
「我到底點解仲要生存落去?」
舉起剃鬚刀,刀片銳利得反射銀光。
「我都底為咗乜嘢而活?」
眼淚漱漱的滴下來,諾青把剃鬚刀抵在脖子上。
望著鏡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心中解脫了。
手中的剃鬚刀一下子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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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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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不小心鎅傷了下巴,諾青顯然有些吃痛,但至少他把鬍子渣都去乾淨了。
再次洗了把臉,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他開始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
「我......至少要為咗自己而活下去。」
為了自己,至少是一個理由。
諾青終於感受到了自由。
如是者,兩個月又過去了。
諾青終於肯回到公司上班,但依舊帶著一團低氣壓走進公司。
他被報復性的針對了。
在被暴跳如雷的上司捉進經理房罵得個狗血淋頭以後,諾青也拿不出什麼好的藉口去解釋,總不能照直說自己經歷了一次身份認知的崩潰,我只是身體原主人創造的奴隸,現在原主人可能因為車禍死去,他現在佔據著這個身體,在曠工期間的心理鬥爭中勉勉強強的找到活下去的意義。
不,他不能照直說,否則上司很有可能即時一巴掌打在他身上,或者叫來救護車把他送進精神科。
雖然諾青認為自己確實很需要看一次。
見諾青支支吾吾的樣子,想來也沒有什麼好的解釋,上司氣得發笑,再臭罵多兩句之後,便趕諾青出去工作。
拿著一封警告信,諾青只得慢慢走回座位上工作,有比較心軟的同事於心不忍,但大多都沒有說什麼,最多背後竊竊私語。無理曠工是事實,而且諾青曠工期間的工作,需要其他同事一起攤分開,雖然可能有什麼難言之隱,但對於諾青,同事也沒有什麼好感。
於是這兩個月來,上司便一鼓腦的,把一大堆工作都塞給他,無論是他欠下的,他應該負責的,他不應該負責的,都下令他要處理完成,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要懲罰他,直至上司氣消為止。
但諾青有錯在先,沒有辦法申訴,只能默默地硬接下來。
最後的結果是,諾青晚晚都要加班到夜深,甚至假日也需要拿著文件回家繼續加班。先不論加班費能否成功從上司那裡報銷,諾青只知道在如此高強度的工作量下他已經吃不消。
同事們也只能為他默哀。
又一個周末的夜晚,諾青依舊在和面前的字碼搏殺。他的意志本就已經抵達臨界點,只是抱著精神上的新生而強行捱下來。但現在的人生真的是諾青想要的嘛?
明顯不是。
「我嘅然諗通咗要為自己而活,我就唔係想要啲咁嘅生活。」
「依家咁樣同我當初俾人創造出嚟嘅目的有咩唔同?」
「一個只係為咗原本嘅人格而成為奴隸,一個則係成為公司嘅奴隸。」
「我幾時先可以逃出依個枷鎖,依個輪迴。」
他不知道答案,也有些後悔,後悔為何當初手執剃鬚刀的一刻,不果斷執行下去。
如果他知道即使精神解放了,生活還是如此狗屁,他還不如繼續做一個奴隸,反正都一樣的不自由,做奴隸至少還有個怨恨的對象。
不經意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個中看不中用的保險箱,諾青想起了那間醫務所,葉醫生還有他的研究。
他好像找到了一個新的出路。
不,這是不道德的,難道你以為自己的悲劇是從何而來?
但是,當你終於接受自己的身份,嘗試超越枷鎖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所堅持的道路的盡頭居然是如此不堪入目。
你甘心嗎?
諾青只是默默地盯著保險箱。
「唔同我哋一定要將我哋受過嘅痛苦轉嫁落去其他人身上,我哋先可以活在自己最理想嘅狀態之中?」
將手提電腦合上,諾青知道自己已經累了。
。
「......我真係估唔到,林先生,你居然會番返嚟依到......我對於你經歷過嘅事......深表遺憾,我都極之佩服你選擇返嚟嘅勇氣。」
依然是一號診症室,依然是熟識的場景,諾青面前的依舊是葉醫生,與葉醫生對視的依然是諾青。
只不過已經不是醫療記錄上的諾青。
「林先生,我無記錯我哋對上一次見面,應該係兩個月之前。」
諾青沒有回應,表示默認。
「如果我無記錯,你當時喺聽完我講解我哋診所嘅研究目標之後,你就突然之間發狂衝咗出我哋嘅診所。唔啱,你唔單只係因為聽完我嘅內容,而係聽完我講嘅內容之後,再收到一個外來嘅刺激,先導致你嘅理智線斷裂,做出依件近乎發狂嘅事。」
葉醫生依舊保持當初見面嘅儒雅,但這次從他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到對著諾青有濃厚的興趣。
「而係我講解到你發狂期間,只有一件事發生過,就係我地診所嘅姑娘入咗嚟。如果我無估錯,應該係我哋診所姑娘所講嘅說話刺激到你。」
「我記得當時姑娘只係好簡單咁講返林先生你確實係我哋嘅舊有客戶,並且問你更唔更新自己嘅人格,之後你就衝咗出去啦。」
「我之後特登搵過關於你嘅病歷記錄,你喺約莫5年前參加我哋嘅招募,成為我哋最早期副人格實驗嘅參與者,但喺跟進過幾次之後就無再嚟,計返時間,副人格嘅狀態應該已經好唔穩定,會開始脫離主人格嘅掌控,再加上你自己提及過,喺2個月前嘅會面之前,你曾經出過一場車禍,發生過腦震蕩嘅情況......」
「再加上你隱隱對我出現敵意嘅眼神,我諗你已經唔係當初我哋招募嘅林先生。」
「請問我講得有無錯?」
諾青感到有些意外,看來一切早就在醫生的掌握之中,他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所以......林先生,你今次嚟搵我係想做啲乜嘢?」
「......我有啲問題想問。」
「......我記得你上一次都係因為咁而搵我。」
看著諾青當下的情況,葉醫生有些無奈。
「雖然我陣間有位客人,但我諗我可以推遲一啲,你問啦。」
「醫生,你可唔可以係副人格嘅基礎之上再建立一個人格?」
葉醫生倒是有些錯愕,想不到他的第一個問題居然是問這些。
「可以係可以,只係需要將你依家嘅人格再複製一次,過程唔算太複雜。但你介唔介意我問返你一個問題,你作為一個曾經嘅副人格,被設計出嚟嘅......難聽啲講句,替代品,會諗住再次運用呢項技術,甚至為自己編造一個副人格?你唔係應該對依項技術,甚至係憎恨埋我咩。」
「我攰啦。」
諾青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
「係我得知到自己只係condom嘅一瞬間,我係極度之憤怒,甚至想要撕碎包括你在內嘅人,我唔明白點解我嘅人生要為咗所謂嘅主人格依啲仆街服務,所以喺我發完癲之後,我自暴自棄過。」
「但最後當我睇到鏡裡面嘅自己嘅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實際存在著,而且並唔需要為咗任何人而活著,我就係我自己生存嘅意義。」
「所以當我參透咗依層道理之後,我係接近自殺嘅邊緣到走出嚟,強行活咗落嚟。」
「只係,生活真係好苦。」
「事實係,我發現咗一樣嘢,無論我係人哋嘅替代品,定我終於搶返返主導權,現實始終都係一個無情嘅大齒輪,輾壓住我哋每一個人。」
「最後只係淨返邊個去承受碾壓嘅問題。我無辦法相信,但去到最後,我開始理解醫生你嘅想法。」
「我攰啦。」
「至於醫生你所講嘅身份認同問題,我並唔係無。自從我果日得知自己嘅真實身份之後,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一部分記憶被喚醒,一啲我毫無印象嘅記憶,但佢哋確實存在著。」
「我其實自己都開始搞唔清楚自己係邊個,但我都已經無時間去思考。」
「醫生,我到底係邊個?」
「......老實講,我都無諗過會出現你依種情況。雖然我哋各自都覺得你係副人格嘅繼承,但對於你,我其實有幾個可能嘅假設:一,你嘅主人格已經喺車禍之中失去咗,而目前嘅你,只係鵲巢鳩佔嘅副人格。二,其實你依然係主人格,但因為車禍撞傷頭腦,令你混淆咗主副人格嘅記憶,甚至第三,你可能已經係一個繼承咗之前所有人格嘅記憶,一個全新嘅人格...... 但其實你問我係邊種情況,我都唔清楚。」
「但係,你嘅情況好有趣,有望成為我哋下一步研究嘅新突破口,我希望可以持續觀察你...... 」
「至於你問我嘅問題,我覺得其實並唔太重要......」
「回應返你之前嘅論點,重點在於,你而家有咩感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諾青笑了。
到底目前正在思考的自己,是原本便存在,還是被創造出來;
到底自己是真實,還是虛構,
已經不再重要。
諾青只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真的好累......好累......
他現在只想有人可以代替自己活著,
活著面對這個荒誕的世界。
「好啦,依家請您望住依個紅點,唔好眨眼。」
咔嚓。
外傳
研究資助審核處:
研究資助撥款申請書
簡介:
人格分裂是一項工具。
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人在不同場合總會使用不同的角色去應對。
孝順的兒子,慈愛的父親,傑出的員工,親密的戀人,甚至是友好的鄰居。
我們在每一個場合,都會有一個合適的身份,去承擔這個角色的責任,以及眾人對你的期望。
但人或多或少,總會有內心的陰暗面,如果你稍有失神,在某個場合暴露出你不符合該角色的一面,輕則招人話柄,重則社會性死亡。
可笑的是,在人舒張自己隱藏至深,最為暗黑的一面時,卻總是最自在,最為暢快的一刻,可以說為本我亦不為過。然而,為了對應社會,為了對應的責任與角色,為了不被世人所唾棄,我們選擇壓抑,選擇隱藏,哪怕你所面對的是難以忍受的,我們只能卑躬屈膝,繼續扮演我們需要扮演的。而我們所渴望的,所期待的,卻只能留待合適的場合展露。可社會又有多少地方能夠讓人釋放的位置呢。到頭來,我們只能在四下無人,乃至連最身邊的枕邊人,都無從知曉的地方,抒發自己最隱藏的一面。
最後只會衍生出一齣齣悲劇。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能尋找一個人,去代替我們承受一切,去忍受那些我們所不能接受的,甚至是有損尊嚴的,不是一件妙事嗎?甚至,我們可以找一個熱愛做這些事的人去處理我們所恨的。這樣的話,就連道德問題也解決了。
人生總歸是自己的,以上的設想是不設實際,但人的身體只有一個,精神與人格卻說不準。
「多重人格患者的每一個人格都是穩定、發展完整、擁有個別思考模式和記憶的。」
「分裂出的人格包羅萬象,可以有不同的性別、年齡、種族,甚至物種。」
如果我們能夠探究出人格分裂的奧秘,自行創造出理想形人格並植入人類體內,我們就能夠解決世界上大部分來自外在壓力的精神疾病,甚至可以使用人格彌補人類原本便存在的缺點,促進人類社會的進步。
就著以上的猜想,我們已經設計出一系列的研究藍圖,首先......
葉子虛醫生
葉子虛醫生:
委員會已經審核了閣下提交的撥款申請,對於閣下的研究目標以及實驗計劃詳情,委員會給予的評價是:匪夷所思。
同時,科學道德委員會就此計劃提出強烈的駁斥,認為閣下的計劃存在極大的道德爭議,可能對人類社會關於人權與個人身份認知的價值觀造成不可磨滅的衝擊。有鑑於此,科學道德委員會並不核准該項研究議案的撥款申請。
所以,本處決定否決閣下的研究撥款申請,望閣下體諒。
研究資助審核處
後記
過程艱辛,但至少我完成了。
我以後唔再做deadline figh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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