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W Hotel放眼望去,熟悉的世界正在逐漸甦醒。清晨白晝交際,灰白色的雲擠走墨黑的世界,尹伊晟穿著飯店睡袍,啜著早晨的咖啡,坐在白瓷浴缸前的落地窗邊,101矗立眼前。林靖穎泡在浴盆裡,雙手趴在他身旁的白瓷邊沿上,深情的眼看著他,手指輕觸他放在邊沿的手,Do─Re─Mi─Fa─So─爬音階般攀上他的前臂。歡愛後的世界靜悄悄,這種時刻的沉默特別珍貴,因為身心都得到了宣洩,不帶一絲雜想,可說是最高的沉默。
他們離開便利商店時已經過了凌晨四點。回家路上,基隆路與信義路口的一個長紅燈,發酵了他心裡突來的歉疚,他開口要林靖穎調頭,來到W Hotel。他們之間有個不明說的約定:如果哪一方自覺做了對不起另一方的事,作為坦白,也作為和好的請求,就去飯店過上一夜,當是說了對不起,不再過問。人都說床頭吵床尾合,倒是很實際。
林靖穎的手在他身上留下一滴滴晶亮的水珠,潮濕的短髮蹭上他的後頸,沾濕了睡袍。下巴摩挲著肌膚,從肩膀緊貼著一路嚙咬到耳後,炙熱的氣息拂過耳畔,激起一陣觸電般快感,快感聚成一股原始熱望,從兩股間竄燒而上。林靖穎挑逗的手輕輕一拉,濕透的睡袍順勢滑下,露出他精實的後背、肩膀、線條分明的側腰,林靖穎不顧池水的涼,也不顧他還拿著咖啡啜飲,從身後一把將他環住,膩著脖頸親吻。幾滴水跌入他手中的黑咖啡裡,他因身上的水遇上冷空氣而瑟瑟顫抖,連同快感的襲擊,抱著他的人如此溫暖,吻著他的唇太過熱烈,教人無法抗拒。
他想起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大家都勸他玩玩就好,他卻特別認真,不想讓林靖穎覺得他必然會成為一個負心者。然而人就是如此,原本逼得死緊,對方一順著你的意之後就又緊張起來。林靖穎害怕是自己相逼讓他答應交往,提出了開放式關係這個但書,但他也從沒開放過。交往這五年間,每次他主動走進飯店,都只是任了性、吵了架、鬧了點情緒,不是真有什麼該當之罪。即便如此,他仍知道林靖穎深怕他離開。畢竟,在愛裡誰沒有恐懼?尤其是,一旦太愛一個人,就會失去安全感,不自覺地與全世界為敵。
「才來幾個小時,值得你花這麼多錢?」林靖穎吻著他的耳朵低聲說。
「你開心的話,就值得。」他傾身向前,把咖啡放上落地窗窗台。
林靖穎結實的手臂將他環得更緊,話聲裡有笑,「當然開心。」
「那就好。」他輕拍林靖穎的手。
「我不介意喔,」林靖穎靜靜地說。他看不到林靖穎的表情,但已預知了接下來的話。「不管你犯了什麼錯,只要你還在我身邊,我就不介意。」
他暗自嘆口氣,擺上笑臉,轉頭看向林靖穎說:「我只是想帶你來看看清晨的台北街景。」
林靖穎淺淺一笑,鬆開他的人,從浴盆起身走了出去,以浴巾擦拭著一身濕,「你不必這樣,我知道你不是。欸,現在台北的飯店都太高級,有時候會懷念那種破舊的三流賓館,窗戶對面就是隔壁人家,窗簾閉得死緊,根本打不開;走廊上貼著那種俗氣得要死的壁紙,像是從廉價圖庫下載盜印來的。」
沒有繼續追問嗎?他心想,收起一瞬的歉疚,笑說:「你這麼潔癖,根本住不了那種賓館。不過我們以前出國常住的那些平價Motel,倒都挺乾淨挺好的。」
林靖穎用浴巾裹住下半身,走向窗簾敞開的落地窗邊,窗外淡藍的天色讓同色系的101更顯沉寂。林靖穎回憶著說:「去黃石公園那次,我們不是住了一間木造的百年飯店嗎?整棟相連的房子全是原木,接待大廳超級挑高,隨時進出都是滿滿的硫磺味。那飯店就在老忠泉旁邊吧,我記得它一、兩個小時就噴發一次,什麼老忠泉……分明生龍活虎的。」
他喜歡林靖穎這般直接,也懷念黃石公園的那段旅程,「那時門票只要三十美金就能玩上一星期,你都沒寫稿,成天去這去那,拖到最後一天才交稿,被賴主任訓了好一陣。」
「美景當前,我還寫稿就太辜負了吧?本來就是要先好好體驗、好好地玩,才寫得出好稿子啊。再說了,爛主任自己的稿子每次都遲交,我可不想挨這種人的罵。」林靖穎不滿地說。
「人家姓賴。」他糾正道。
「她就爛啊。」林靖穎拿起他剛放上窗台的咖啡,也啜了幾口,說:「欸,你記得嗎?住黃石公園那時候,好幾個晚上隔壁房吵得不得了,做得床架吱嘎吱嘎地震天響。我跟你抱怨實在睡不著,你就半夜去敲人家房門,用英語大罵。我那時候就想,靠,我男人真是帥慘了。」
「這種事你也記得?」他笑道。
林靖穎轉過身,揚著嘴角向他走來,「我就喜歡你私底下這個性,很直接,大大方方的,偶爾有點火爆,但很狂野。」林靖穎輕觸他睡袍敞開露出的大腿根部,低聲說:「如果沒有跟你在一起,都不知道你這麼狂野。」
他笑笑移開林靖穎的手,「忙了一晚上,你不累嗎?」起身褪下睡袍,往寢間的方向走,想再找一件乾淨的。
林靖穎跟在他身後,走到一半,倚著浴室與寢間分隔的柱子說:「我不累,也不介意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但你要知道,想要補償我,這樣還不夠。」
他不意外,沉默地打開壁櫥,拿一件新睡袍穿上,說:「十二點才退房,夠不夠?我又餓了,想再吃點東西。」
林靖穎即刻回復開心的神情,笑得一對酒窩浮上雙頰,「那我們來點Room Service吧,這裡的餐點很不錯。」
「嗯。」他點點頭,給了林靖穎一個溫暖的笑。
雙子座的林靖穎是個非常懂得如何得寸進尺的人。想要的東西,光是得到還不夠,要往上多要一點、再要一點,要到人家從不好意思不給到帶著歉意拒絕再給,他也從不愧疚,拿得開心──像孩子那樣天真,讓人很想摸摸他的頭,一笑置之,絲毫不會對這樣的得寸進尺感到生氣。他不只欣羨,更莫名地喜歡這樣的林靖穎,不介意被一再索求。這世上有人需要你到像是沒了你會死一樣,這是多麼難得而甜蜜的事。
林靖穎很快地點好Room Service,掛上電話,坐在床沿,一雙大眼緊盯著他。他也定定回望。無論性格、作風、長相都十足陽光,林靖穎生著一雙內雙的大眼、高鼻樑,薄唇一笑就露出潔白的牙齒,雖然肌膚白皙,但健壯的體格穿什麼都遮掩不住,令人不禁要聯想到單車、夏威夷、運動飲料廣告上咧嘴歡笑的男明星,深得所有人的喜愛。
但他想起了別的什麼。
越過林靖穎,他看向一池子水,忽地問:「你用保險套當水球玩過嗎?」
林靖穎笑了出來,「當然沒有。你從哪裡聽來的?這很像外送茶或酒家女才會玩的遊戲。」
「是嗎?」他疑惑道。
「是啊,一般人不會這樣吧?玩水球的時候不會想到保險套啊,肯定是用保險套的時候才會想到要拿來當水球玩。」林靖穎仰躺上床,望向天花板說:「欸,這個主意不錯耶,下次爛主任生日的時候,我們就把氣球都換成保險套,嚇死她那個老處女。」
「你又知道人家是老處女了?」他笑說。
林靖穎看向他,噘起嘴說:「爛主任每次都找你的碴,你不生氣,我替你生氣總行吧。她沒能力,只會欺負下屬,把人家稿子越改越爛,也挖不出個新聞。你爸有這麼討厭你,要把你安排到她底下?」
他緩步在床沿坐下。陽光男孩瞋怒的神情有股可愛的嬌氣,任誰看來都是百分百的完美情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僅止步於喜歡。
他回應道:「我爸跟賴主任是老交情了,而且賴主任沒有那麼差,她待過各種現場,臨機應變的能力很強,加上做過很多職位,對管理也懂不少。好了,不談這個,過幾天我想去邵婆婆那邊看看,前陣子忙,算一算我們好久沒去了。」
「對喔,我們上次去是什麼時候啊?」林靖穎皺起眉頭,轉著眼珠想著,「可是我後天就要飛紐約了,要待上七天十天左右。」
「沒關係,我自己去。前幾天收到一箱水果,我想趁新鮮送去給那邊的小朋友。」他搓著林靖穎仍摻著水的短髮,說:「你就好好去紐約吧,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過去一趟。」
「好啊,你要幫我跟邵婆婆他們問好喔。」林靖穎粉紅的唇抿成一枚弦月,內雙的大眼邪邪閃閃,伸手輕拉他睡袍的腰帶。睡袍V領一路向下敞開,袒露出沉睡的慾望。挑逗的薄唇靠向他,吻上他的嘴角說:「不過⋯⋯去紐約之前,今天你要先陪我玩個夠。」
慾望輕易地就被喚醒,他應道:「可以啊,但是等下Room Service來,我可不去開門。」
林靖穎鬆開下身圍著的浴巾,以勃起的炙熱蹭上他大腿,閃爍的眼底已然灼燒,「我去。我這麼好身材,不怕人看。」
他輕笑起來,接受了情人的吻,和著帶電般急躁的撫觸,迎接一次次熾熱的交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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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房車駛過陽光普照的濱海公路,藍海反射烈日,波光隨海潮起伏。尹伊晟一人來到遠方小鎮,車停山腳,提著大袋小袋一階階石梯往上爬。蟲鳴鳥啼,青草高長,兩旁是一眼無法望盡的芒草田,白雲在天上沉默地行進,大鳥群群飛過,似飛機劃開雲朵,留下離開的足跡。
一刻鐘的時間過去,眼前出現幾排白牆矮建築,紅色的磚瓦屋頂上以油漆畫著七彩的天使、星星和雲朵──孩子眼裡美好的天堂景象。最前面一棟與其他建物都不同的木造小屋上,掛著一塊木牌子,上頭以童趣的字寫著:「小晴天兒童之家」。他非常喜歡這個名字,每次看到都會不經意微笑起來。
遠遠的,裡頭傳來孩子們嘻笑的歡聲。他走近木屋,拉下綠色紗門前的風鈴線繩,敲出清脆的聲響。門沒關,開著一條細縫,屋內昏暗,僅有風扇運轉的小聲音傳來。他環顧四周,靜靜等候。一會兒,伴隨著塑膠拖鞋的腳步聲,一個微馱著背的老奶奶走了出來。
「伊晟,你怎麼來了?」邵婆婆以不輪轉的國語欣喜地說。
他提起手上幾袋衣物與水果到她眼前,「前幾天朋友送了水果,就想趕快拿來給你們,順便整理了一些公司裡募集來的孩子衣物,一起讓您看看。」
「哎呀,這麼費心。快,先進來擺著。孩子們在後頭玩呢,他們看到你一定很開心。」
邵婆婆瘦削的手推著他進屋。他將東西卸在進門處的木椅上,年輕的外傭馬上過來幫忙,因為不諳中文,只能頻頻微笑點頭示意。
落下行囊,他與邵婆婆慢步往成排的矮房子後頭走去,問:「今天周老師沒來嗎?我以為這時間孩子們還在上課。」
「周老師家裡臨時有事,剛好早上有個以前在這裡的孩子回來,他帶孩子們在後面的草地踢球呢。」邵婆婆滿臉笑意地說:「今天真是好日子,你也來了。」
「靖穎出國出差沒辦法過來,他要我向您問好,說等他回國再來一趟。」
邵婆婆雙手搭著他的手臂,話聲徐緩地說:「你們工作忙,有空就好好休息,不然多出去玩,不必老是跑來這裡。婆婆我可不當你們的電燈泡。」
他輕拍邵婆婆的手,「我們好一陣子沒來了,我就想來看看您和孩子們。」
「好、好,你跟靖穎都是好孩子。」邵婆婆笑瞇的眼皺出無數歲月的細痕。
越過白牆矮房,後方是一塊灰白色水泥地,地上以蠟筆簡單畫著幾方球場格線,裡頭摻著大大的跳房子遊戲。再往前是整片青草地,旁邊隔著圍籬有雞舍,母雞正瞻前顧後地領著小雞群在水泥地上搖頭擺腦地走著,一片祥和。視野盡頭是山間蔥鬱的樹林。
突然,一陣高分貝的呼聲傳來,幾名男孩從草地的方向往他們這裡跑來,見著他紛紛大喊:「尹哥哥!」「尹哥哥來了!」
他就地停下,張開雙臂迎接熱情的孩子們,將一個個可愛的笑臉抱得緊緊。
其中一位年紀較大的男孩急著開口說:「邵婆婆、尹哥哥,小芳受傷了。」
「哎呀,怎麼會受傷了呢?」邵婆婆焦急起來。
「玩球,跌倒了。」男孩說。
見邵婆婆一臉憂心,他安撫著說:「您別急,我跟凱凱先去看看狀況,您慢慢走。」
他讓男孩牽著,快步走向草地,遠遠就看見孩子們在草地上圍著什麼,聚成了一圈圓。越往人群中走,越多孩子讓出路來,喊著他的名字,表情有開心也有緊張。快要走進圓心時,一個安撫的聲音傳來:
「不痛不痛,小芳好勇敢,沒事的。」
那聲音異常好聽,勾起了他一絲記憶。更往前走,越過前方最後一位小男孩,眼前蹲坐在地、抱著女孩的人,染著一頭突兀的粉色短髮。熟悉的栗色瞳孔看向他,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那張完整的臉──凌晨超商裡的店員。
粉色染髮的店員揹起女孩,對著孩子們柔聲說:「小芳沒有大礙,我先帶她回去屋裡歇著,你們繼續玩,注意安全,知道嗎?」孩子們紛紛點頭,十分乖巧。
「怎麼了,小芳還好嗎?」邵婆婆緩步走來,急著問。
「有點扭到腳,但應該不嚴重,我趕快幫她處理一下。」店員說。
「這樣啊……不好意思啊,小邵,麻煩你了。」邵婆婆搓暖小芳一對小手,對著店員說。
「是我的錯,沒有好好注意他們。您別擔心,留在這裡看孩子們吧。」說完,店員揹起女孩就往外頭木屋的方向走,好幾個孩子也跟了上去,繞著那細瘦的背影,或巴著褲管,或拽著衣襬。店員微微彎身與孩子們對話,像是在安撫他們不必掛心。一會兒後,孩子們再次帶著笑容跑回來,聚到尹伊晟身旁。
「別擔心,小芳一定沒事的。」他蹲下摸摸孩子們的頭,問:「你們剛才在玩什麼?尹哥哥陪你們玩。」
孩子們朗聲道:「玩球!邵哥哥教的,要從那裡,先這樣跑過來,然後……」小小的手指向草地另一邊,指導般的說起規則。他任孩子們領著,邊聽邊走回草地上,繼續未完的遊戲。
最初他是因為林靖穎才來到這裡,但來了一次就深深愛上。與孩子相處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耳邊是銀鈴般的爽朗笑聲,眼前是大大小小的身影牽著手、擁抱、互助幫忙,毫無戒備,真正的純真善良,讓人能將現實世界的一切都忘掉,恍如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即使他一點也尋不著記憶裡同等的過去,仍能感覺內心深處確實有過這股天真無暇的赤子之情。他羨慕那些自在的笑,無懼的淚,坦率的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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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快轉,天色又沉了一些,稚氣童音的背景是讓太陽燒得火紅的天色,映照在七彩油漆的屋瓦上,將天使、星星與白雲都變了調。午後的風襲來涼意,他催促著玩耍的孩子們盡快歸屋,準備去食堂用點心。聽到點心的呼喚,成群的孩子更開心了,加快步伐。
木屋前,粉色染髮的店員坐在長椅上,與小女孩一人一手樹枝,往地上畫著沙土。他從數公尺外望著這幅畫面,太過靜謐美好,粉色染髮店員的那張臉簡直美到極致。雖然眼睛不特別大,皮膚也不是小麥色或者十分白皙,一張並非瓜子臉也沒有稜角的鵝蛋臉,但五官搭配起來別緻勻稱,讓人不禁想一看再看,是一種相襯得近乎完美的美。
店員與小女孩專注地畫著沙,一會兒,小女孩被其他孩子喚走,往食堂跑去,而他被眼前的景致吸引,怔怔望著,內心異常震盪。他想起通行港澳之間沉浮的小船、霞慕尼南針峰上顛簸的電纜、富士急樂園裡的雲霄飛車,究竟是登高向上的時候恐懼,還是急速下衝的時候恐懼?是否不要搭上列車才是正解?
他已經犯下一個錯誤。他知道不該搭上列車,但眼前的畫面太美,他不可能不踏出步伐。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他在另一條長椅上坐下。
「我是在這裡長大的。」粉色染髮的店員看向他,「你看起來不像是來採訪的樣子?」
「不是採訪,我男友是這裡出身的,所以我們這幾年常來。」他看了看粉色染髮的店員,不很確定地說:「不過之前好像沒有見過你。」
「我前年才回來台灣的。」店員回應道。
在育幼院長大的小孩,離開台灣後又回來,並不是常見的經歷。他琢磨著說:「既然回來,就是在這裡有家吧?」
店員揚起的嘴角牽動臉頰,帶起眼角的彎彎一笑,說:「不知道算不算家,我住在朋友那兒。」
「那也很好啊,至少有伴。我是自己一個人住,有時候……特別是現在這種準備進入冬天的時期,就覺得家裡房間空著,很冷清。」
店員不著痕跡似的掃了他一眼,問:「你沒跟你男友一起住嗎?」
「我們以前工作都待在一塊兒,所以就沒住在一起了。你聽過嗎?研究顯示,同居跟結婚基本上是相似的,若是婚後兩年會離婚的人,同居兩年一樣會分開。」
「所以你不想跟他定下來。」店員下結論般的說。
他木然愣住,卻沒有對這句越界的話感到生氣,反而笑了出來,感慨今天勉強只能算是第三次見面的他們,無論提問或回答都太過誠實。
他嘆口氣說:「像我們這種人,以前要說『在一起』都很困難了,『定下來』這三個字更是天方夜譚。不過兩個人在一起開心就好,不一定要如何如何。」
店員移開視線,露出遲疑的神色,「你男友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嗎?」
他看向遠方,應道:「知道吧,畢竟我們是開放式關係。」
「聽起來你不想要一段穩定的關係。」店員再次下結論般的說。
他再次輕笑起來,「我們很穩定,已經交往五年,以同志來說夠長了。」他自覺是個完美答案,然而店員卻接著問:
「你男朋友不寂寞嗎?」
「寂寞?」他有些愣住。
「在育幼院長大的小孩大多缺乏安全感,很需要一個家,以及穩定的關係。」店員繼續說,沒有看向他,而是望著遠方青蔥的山林。群樹被傍晚的夕陽上了色後,呈現紅紫變幻的濃雜色彩。「可能你們感情很好,也維持這樣的關係很久了,但是所謂的『關係』,都會有想要轉變的時刻。也許剛開始只求開心就好,可是久了之後就不可能只是那樣,除非你不是真的……」店員說著停了下來,像是收回了什麼想說的話,改口道:「總之,自由與寂寞終究是一體兩面的事。」
然而,他覺得自己知道店員收回了什麼話。這個癥結太過敏感。他與那雙栗色瞳孔對視,竟感覺答案透明如薄紗。他拋出同樣敏感的提問:「如果是一體兩面的話,在『想要自由』與『害怕寂寞』之間,你選擇了後者吧?你會住在朋友家,就是因為害怕寂寞,不想要自己一個人?」
店員點了點頭,沒有遲疑地說:「對,我很怕寂寞,沒辦法自己一個人。」
店員的眼裡透著一股他看不明白的坦然,那背後藏了更多深意,卻不是現在的他問得出來的。他於是說:「我覺得人不是要聚在一塊兒才不寂寞,或者說,人不是靠著身體與身體的靠近來消解寂寞,而是心與心的靠近。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只要彼此心上的距離夠近,無論現實離得多遠,都不會覺得寂寞。」
店員踢著一地細沙,掀起腳邊一方微型般塵埃,說:「若是這樣,人為什麼會沉迷於身體與身體的靠近?」
「身體與身體靠近,只是短暫的激情,姑且能消解一時的寂寞吧。但是對於印刻在心上那些真正的空虛也好,傷痕也好,都是無法消解的。」他說。
店員像是被牽起了思緒,低頭望著地上被踢得凌亂的沙畫說:「心與心……要怎樣才能靠近?你之前說讓男友住進了心裡,那麼你們的心就靠得夠近了嗎?」
更加敏感的問題。
他此時才倏地發現,這一來一往益發誠實的攻防裡,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先降了白旗。
然而店員似乎沒有要等他回答,靜謐的眼看向他說:
「我是邵雪,下雪的雪。」
美麗的瞳孔注視著他。
這幅絕美的畫面,卻像是在逐漸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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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寂寞嗎?」邵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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