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後。
昏暗的光幕下,一名身材矮小、專注的身影佇立於凌亂的工作檯前方,低頭注視擺在上頭,某種尚未完成的實驗裝置。那是一組簡易的自製電池,由一具裝滿電解液的玻璃器皿與兩根不同的金屬棒組成。
那人戰戰兢兢地上前一步,從工作臺的掛架上拿起一具檢流計,將它放在玻璃容器旁,接著一把抓起連接流量表的兩條導線,以及位於它們末端的金屬夾。
他撐開夾子,對準容器內的金屬棒,卻倏地縮回手,像是臨時想起某件重要的事。而他確實忘了東西。
矮小的男人放下手裡的鐵夾,煩躁地走向工作桌的另一端,翻開幾疊被弄亂的設計圖紙,總算找到被壓在下方,一台精巧的盤式磁帶錄音機。
他迅速檢查了上頭的磁帶,接著將整台錄音機拿起,放到身後的金屬台車上,然後走回原先的位置。他拉來台車,按下錄音機上的錄音鍵:
「我是亨利.愛德華.史特勞斯博士(Dr. Henry Edward Strauss),現在開始,進行第七十二次低壓放電測試。」
「電解質樣本:第十二號化合物。對,沒錯,又是第十二號樣本,差別在於我調整了裡頭的汗水比例,這麼做應該會改善離子流動的速度。」亨利說道,雙手再度抓起檢流計的導線夾。
「那麼,首先進行第一次電流測量,預計測量時間……」接著,他忽然嘴唇半開,不敢置信地瞪著裝滿電解液的容器——兩根用來當作電極的金屬棒,現在只剩下一根。
「……搞什麼鬼?」他不解地走向錄音機,停下正在運轉的卡帶,一邊朝偌大的房間另一頭張望。「大衛!是你嗎,大衛?是你——」
「噢,別喊了,老傢伙。你的助理不會回答的。」一個聲音自工作檯不遠的暗處傳來,打斷他。一個陌生的聲音。
「是誰!」亨利退到桌邊,慌忙地從掛鉤上摸來一把扳手,以可笑的方式舉到前方。「是誰在那裡!」
「告訴我,博士。」說話的人站出黑暗,他穿著體面、剪裁精美的燕尾服,手裡捧著一只盛裝雞尾酒的高腳杯。「你對於酒的品味一直都這麼差?」他問道,同時舉高手中的杯子。
「你是誰!」亨利握緊扳手,咬牙切齒地問道。「是誰讓你進來的?警衛……警衛!來人——」
「唉……我就叫你別喊了。」陌生男子嘆口氣。
「你對他們……你對我的人做了什麼!」
「啊,你放心好了,你的助理還活蹦亂跳的呢。我只不過是對他撒了一個小小的謊,要他去跑個腿罷了。」
「你……」亨利憤怒地瞪著眼前的男子,卻猜不出對方的身份,因為他的臉藏在一副鑲滿水鑽、以金線點綴的面具底下。諷刺的是,就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恐怕是他自取其咎的結果——倘若他沒訂下必須戴上花俏面具才能入場這種可笑的規矩。
「門口的守衛呢?你對他們怎麼了!」他繼續問道。
「守衛?」戴著面具的男子晃晃手裡的酒杯。「啊……你說的是我用幾枚皇家金幣就打發走的傢伙?」
「混帳東西……」亨利咬著牙說道。「給我回上頭去,你這冒失的傢伙!宴會在上頭,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要是碰壞了東西,你可賠不起!」他一邊說,目光飄向擺在房間內大大小小的器皿、器材與設備。
「嘖嘖嘖……」面具男向前跨出一步。「你這話也太傷人了,亨利.愛德華.史特勞斯博士。居然丟下這麼多客人和貴賓,自己躲到地下室鬼鬼祟祟。」他說道,語氣一轉,讓片刻前的輕浮煙消雲散。「再說,你在這裡的研究,不正是由我們贊助的?」說完,他摘下面具,讓他看見自己的臉。
亨利僵在原地,整個人目瞪口呆。「不……怎麼會……」他吱吱唔唔地開口。瞬間,所有的謎底揭曉。「您不是應該要……」
「啊,是啊。畢竟我弟弟是這麼跟大眾交代的,不過他現在應該也猜到了。」男子將酒杯放下,擺到亨利的錄音機旁,隨後將面具戴回。
「猜到……什麼?」
「我的精神狀況一直都很正常,史特勞斯博士。打從一年多前我從塔塔尼洛被送回來的時候就是。」
「如果您的精神狀況沒有問題,那麼……」亨利先是一陣納悶,接著臉色大變。「上個禮拜,矯正所那裡……我懂了!你弟弟警告過我,不過看來事情比他想得還要更糟糕!」終於,他恍然大悟地說道。「您……打算要在國內引發叛亂嗎?赫斯托殿下。難道你打算徹底和皇室切割,和整個泰瑟拉斯帝國對抗!」
「笑話。」赫斯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畏懼之色。「你要不要問問自己,問問你的良心有多少塔塔尼洛人被你們騙到這個國家,然後死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說道,義正嚴詞。「叛亂的前提是這個國家必須存在,而現在的泰瑟拉斯不過就是個手拿武器,滿口謊言的惡霸。」
「……您到底在說些什麼,赫斯托殿下。當初不就是您,率領我們的電矛部隊進入他們的村莊、部落,替我們找到藏在塔塔尼洛人體內的秘密?」
「而我到現在都還沒原諒自己,博士。」
「哼,你不覺得你現在才來後悔這件事情已經太遲了嗎?」
「怎麼會?」戴著面具的男子又往前走了一步,來到亨利面前。「只要我能阻止你們打造『永動電池(Eon Battery)』,就能阻止塔塔尼洛的人民被我弟弟奴役。」
「你……」矮小的男人抬高下巴,兩眼瞪得老大。
「你們想要打造不會耗盡的電能核心,對吧?」藏在面具下的臉發出笑聲。「你們……不,我弟弟一直瞞著我在進行他的計畫,就從第一架帝國征服艦順利升空開始。」
「殿下……」
「偏偏我太清楚那傢伙的個性。」
「您為什麼……要這麼做,殿下?」亨利吞吞口水,望著高大的身影問道,像是被逼到角落的獵物。「您是來殺我的,對不對?就像你殺了漢斯一樣。」
赫斯托歪起頭。「啊,太棒了。你已經猜到我來這裡的目的,這樣我就不必解釋太多了。」
「不……您不能這麼做……」
「我們都得為自己的犯下的罪刑付出代價,亨利。」
「這是個天大的錯誤,殿下!」亨利哀求地說道。「您曉得你當初誤打誤撞的結果對我們泰瑟拉斯人民,對整個世界而言有多麼重要?在這之前,沒有任何一種製造電池的方式能驅動這麼大台的運出工具,就連我們——最早開始發展電力技術的泰瑟拉斯,也辦不到!」
「想想看,要是……要是您肯繼續跟賈哈維殿下站在一起,泰瑟拉斯將會是整個大陸上最強大的國家,這是多麼光榮的一件事!」
「要是我跟那傢伙一樣,那麼這個國家將會成為所有人的噩夢。」赫斯托搖搖頭。「我不會讓他實現那份野心的,永遠不會。」
縮在工作檯前方的男子一愣,接著惱羞成怒地咆哮:「那就殺了我啊!給我動手啊,你這個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混帳!」
赫斯托沒動作,而是默不作聲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什麼。
「赫斯托.沛卡……你不過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當年你父親找上我的時候,你還整天躺在你母親的懷裡喝奶!」
「我父親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博士。」
「哈,你以為殺了我能改變什麼?」亨利指著赫斯托罵道。「你弟弟可沒蠢到會讓自己幹過的骯髒勾當曝光,毀掉我在這裡的研究改變不了任何事,也救不了任何人!泰瑟拉斯依舊握有打造永動電池的關鍵,不會有人相信你的鬼話,你聽懂了嘛!你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阻止自己的弟弟對這個世界宣稱他們敬愛的赫斯托.沛卡王子已經瘋了!」
「沒有證據,不會有人相信塔塔尼洛人身上的汗水,就是我們用來打造電池的材料!殺了我,帝國依舊屹立不搖!」
「哈……哈哈哈——」赫斯托仰頭,看向上方,聽見隔著地下室天花板傳來的陣陣喧鬧與嘈雜。「說得太好了,博士!」他拍手,滿意地大笑。
「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亨利瞇起眼。
「你說得對,我的確什麼籌碼也沒有,不過……」赫斯托說著慢慢轉身,重新捧起被他擱置在錄音機旁的酒杯。同時,按下錄音機的暫停鍵。
「我相信有人會想聽聽你的自白,史特勞斯博士。」
「你……」亨利的臉頰因為憤怒而顫抖、泛紅。「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暗算我!」
赫斯托高舉手中的杯子,轉身。「別擔心,我會替你好好保管這台錄音機。」
酒杯裡,一串椰棗躺在淡藍色的液體中。他伸出手,捏住用來串椰棗的竹籤。不過,那並不是竹籤,而是一根又細、又長的金屬。
「你在找這個東西對吧,博士?」赫斯托將整串椰棗反過來握在手裡,底部的尖端朝上,另一手則鬆開。落下的酒杯匡噹一聲,碎成一地。
面具後方,他緩緩微笑。當然,亨利.愛德華.史特勞斯看不見,那人驚恐地站在原地,接著絕望地高舉雙手。
「泰瑟拉斯帝國萬歲!萬——」
赫斯托衝上前,沒讓他說完。金屬棒沒入他左眼,貫破眼球,直直貫入亨利那顆聰明絕頂的腦袋。血自空洞的眼眶湧出,將整串椰棗染成鮮紅。
身著華服的男人轉身,讓亨利的屍體向前癱軟,重重倒地,倒入濺在地上酒水裡。
他的血、他的酒。兩種顏色,一種結局。
赫斯托走向手推車,一把抱起屬於亨利的錄音機,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他的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