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度(Shatu)靠在窗戶邊,借助黯淡的月色窺視外頭的動靜,就在兩只貨架之間的空位。至於他的同伴——其餘十一名塔塔尼洛人,則跟他一樣守在這間庫房裡的各個角落。現在,他們都成了逃亡者。不……也許從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注定要走上逃亡和反抗的道路。
在矯正所,在那座褻瀆扎圖哈神(Zhituha)的建築物當中,那些遭受俘虜的塔塔尼洛人無不被以不人道方式對待。然而沙度來自閃電山(Thunder Peak)的深處,那裡是塔塔尼洛最勇猛的戰士所誕生的地方。嚴刑拷打對他而言就如微風拂面,真正令他卻步的是矯正所裡那些通上電流的裝置,那些用來抹去他們記憶和人格的邪惡發明。
對於一名塔塔尼洛人,特別是對於沙度而言,外在的苦痛是扎圖哈神降下的考驗。他們能奴役他的身,但不能奪走他的靈。因為失去它,他將失去與祂的聯繫。
每一次,當他被逼著戴上電極頭罩,被蒙上眼睛,五花大綁地被人綁到電療程序專用的座位上,他都害怕自己無法從那張椅子上醒來,或者比那更糟——醒來的是不同的人。
那件事從沒發生。
他們被族人稱為「受膏者(The Anointed)」,是受到札圖哈神祝福的戰士。有趣的是,大多數受膏者都跟他一樣,無法被泰瑟拉斯的巫術影響,抑或扭曲心智——祂早已賜予他們無與倫比的力量,現在,那些可恨的帝國爪牙在矯正所對他們所犯下的罪刑只是再一次證明,他們就連靈魂也堅不可摧。
沙度注視黑夜,像是一隻盯著獵物的塔塔尼洛劍牙虎。他們按照他的要求抵達會合地點,第九號庫房,就在聖納澤爾的帝國軍運輸站(汙點站)裡頭。塔塔尼洛人的膚色太顯眼,不適合在白天行動,所以他們一等天黑才離開原先的藏匿處,一路沿著城牆來到這裡。
他們在庫房裡找到偽裝用的帝國軍隊制服、罐裝水以及一小部分屯糧,一切都和那人說好的一樣。唯一的問題是他們身上沒有用來驗明身份的編碼,少了那串刺在鎖骨上方的數字,他們的偽裝經不起太過仔細的檢查。任何有點頭緒的帝國士兵很快就會發現他們跟那些被徹底洗腦、人格再造過的塔塔尼洛人有很大的區別。
他們唯一的希望是他,一名血統尊貴卻甘願亡命天涯的帝國罪人。他要他們在城裡躲藏、等待,並且做好準備。
即便是此刻,這整件事情仍令沙度感到意外。身為一名塔塔尼洛戰士,他對侵略者的行徑始終恨之入骨。他從沒忘記自己有多麼急切想送那些境外人去見他們的造物主和神,更別說那些位高權重,主導及掀起戰爭的罪魁禍首。
如果有機會,他會毫不留情地擰斷他們的咽喉。
第一次,當沙度在矯正所面對他時,卻沒有這麼做。不是因為那人主動向他們透露自己的計畫,也不是因為他把矯正所鬧得天翻地覆,他們才得以成功越獄;或者,因他膽敢以一名皇族的身份挑戰王權,和整個泰瑟拉斯帝國兵戎相向。
他信他,是因為他在他身上見證了扎圖哈的碰觸,祂的祝福——他和他們一樣,都在無數次電擊下仍保有自我。他的身份遭到剝奪,他的眼神卻不曾畏縮。在他身上,他看不見半點純種泰瑟拉斯人的影子,只有一股熊熊不滅的求生信念。
在那裡,沙度和其他受膏者認可他為真正的鬥士,他們的一員——赫斯托.沛卡.迪.馬泰,當他的心中響起他的名諱,他的身影也在他眼中出現,就在窗外的鐵絲網圍籬出現一陣騷動的同時。
沙度不安地提高警覺,因為赫斯托並非獨自前來。一個陌生身影跟在他身後,揮舞手上的武器將鐵絲網切開一個小洞。他見過那種武器、那種手法,他已數不清有多少族人死在他們所發明的殺戮工具之下。
他回頭,快步往門口的方向走去。「Dh weke nakene.(他來了。)」沙度低聲說道,對著兩名守在門口的同伴。
「Dhewe keora tekad hewe.(有其他人。)」其中一個人開口。
「Akun gerti.(我知道。)」沙度朝他點點頭。「Ayoku lana nga niiki.(讓我來處理。)」
門邊的兩人退開,但沒有離開太遠。他們身後,其餘換上青色奴兵制服的塔塔尼洛人也跟著拉高戒備。眾人鴉雀無聲,唯一的動靜來自門外逐漸逼近的腳步,以及片刻後,隔著門板傳來的敲擊:三下短擊、一下長敲。
沙度貼到門邊,他不必懷疑他們事先約好的暗號,卻沒馬上開門,而是轉頭,目光掠過等在黑暗中的十一名同伴,透過眼神要他們做好準備。到了這一步,任何處境相同的人都會加倍小心,哪怕前來敲門的是他們信任的對象,他也不得不懷疑他的隨行者究竟是自己人,還是帝國的爪牙?
諷刺的是,他不必多做臆測就能預先設想出幾種可能性,包含——無論有多難接受——他會背叛他們之間的信任來博取帝國新任帝王的赦免。
終究,沙度等了等,然後伸手拉開庫房的滑門。
「Se dulur ku!」門外的人面帶微笑,然而沙度只是板著臉,眼神警戒地瞄向他身後的男子。
「Sapa dhewe ke?」他以下巴比了比那人問。
「啊……他是瑞迪茲,是我的——」
「Ikud he weke!」赫斯托還沒說完話,沙度立刻指著瑞迪茲吼道,接著舉起拳頭向後跳開。他一這麼做,更多塔塔尼洛人也紛紛遁出黑暗的庫房,個個面帶敵意。
「等一下,瑞迪茲!」赫斯托攔住他,阻止他拔出腰上的刀。「沒關係,我們沒事。」
「沒事?這怎麼看都不像沒事,殿下。」瑞迪茲用不放心的聲音說道,音量只有兩人聽得見。
「我說了,他們是盟友。」
「你可沒說他們是一群塔塔尼洛人!」
「我知道……」
「我不喜歡這個點子,赫斯托殿下。而且……」瑞迪茲說道一半,抬起頭,像是認出什麼東西,什麼人。「等等,我見過你……你是……」他瞇起眼,盯著帶頭的塔塔尼洛人。
「該死。」他苦惱地把臉轉回來。「殿下……也許你能幫我用他們的語言解釋一下?」
赫斯托正要說話,另一個聲音比他更快,來自瑞迪茲片刻前所注視的地方:「不需要。」沙度的泰瑟拉斯語不算流利,不過能懂。
「你……」瑞迪茲瞪大眼。
「意外嗎,tukang jegal?意外我會說你們的話?」
「什麼?」赫斯托在一旁聽到,詫異地看向曾經的皇室親衛隊隊長。
「他說什麼?」瑞迪茲的表情有些生硬。
「他剛才叫你『劊子手』,瑞迪茲。你要不要先解釋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剛才想起來我認得他,因為——」
「你的朋友……」沙度不客氣地打斷說話的人,瞥向赫斯托。「他是魔鬼的左右手。」
「唉,沙度。你誤會了,瑞迪茲只是看起來很危險,實際上……」
「不……他說的是事實。」瑞迪茲重重嘆口氣。「我忘了我們當時總共帶走多少人,不過他……」他停頓,眼神飄向沙度。「我對他有印象。」
「怎麼會?」赫斯托驚訝地問。「我弟弟應該不太可能……」
「不是您弟弟下的命令,殿下。」
赫斯托一愣,兩眼隨即睜大。
「您父親沒讓那場行動曝光,不……所有他指派黑衛執行的私人差事,都沒留下官方紀錄。」
「……你剛才說你和其他黑衛把他們抓回來,那麼那些沒有被你們俘虜的人呢?」
瑞迪茲看著他,卻遲遲沒有回答。在他眼中,羞愧與懊悔相繼打轉。
「我父親他為什麼要派你去……」赫斯托的聲音被一襲湧上心頭的怒意蓋過。「算了。」他揮揮手。「我不想知道。」
「殿下……」
「那座村子……那個地方叫做『卡提安(Katién)』。」瑞迪茲坦承。「我很抱歉,也許我該早點告訴您這件事,殿下。我早該猜到那些人最後會被帶到矯正所去。」
赫斯托沉默許久,接著看了瑞迪茲一眼,以及另一邊,一整群劍拔弩張的塔塔尼洛人。
「所以你們算是認識了,對吧?」他說道,試著專注當下。
「嚴格上來說……」瑞迪茲歪過頭。「你的塔塔尼洛朋友跟我,我們算是仇家。」
赫斯托聽完閉上眼睛,露出頭疼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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