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國》 - 【三】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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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會需要一位嚮導，我不適合，我還得照顧飛鳥。」

　　少年跟在暮狸後方，在紛繁的白夜中尋得一處清靜。

　　「這裡是養生坊。」

　　暮狸領著少年走過全敞的大門，拐彎經過一間倉房，沿著礫石步道來到屋宅前庭，前庭有座石圍小池塘，一旁種了兩棵老齡柳樹；烏色簷瓦在燈照中顯得油亮，院牆的圓窗緊閉，幾隻螢光蝴蝶在牆下的花叢間紛飛。

　　兩人面對著庭院簷下的白橫紋拉門。見少年沒有動作，暮狸主動踏上前，輕敲拉門。

　　不一會兒，一位女子前來應門，門上的黃鈴發出清響。

　　「啊，外國人。」她的貓眼圓潤起來。

　　「準備妥了我就離開。」

　　「已經準備好了。」

　　女子和暮狸道別，暮狸在少年面前留步，似是在打量什麼。她拍了拍少年的肩，便颯爽離去。

　　★

　　又是清脆的黃鈴聲，少年入室，約八坪大的房內滿溢著沁入心靈深處的薰香。腳下是整潔的米黃色疊蓆，肩旁則是山水彩繪的紙牆，頭上則懸掛著一盞紙吊燈。

　　室內三壁擺滿木櫃，存放著諸如餐具、礦石、藥盒等小物。

　　「你好，外國人。」

　　女子邀請少年就坐。他膝坐在矮几前，看著女子凝視著空氣，那雙貓眼內的瞳孔緊束成兩根針，他心裡不免感到詭譎。

　　「請問，妳叫什麼名字？」少年試著引起女子注意。

　　「噢，七生狐。」七生狐也坐了下來。

　　「剛才是怎麼回事？」

　　「我被塞了一些訊息，導覽時派得上用場。」

　　對於是怎麼接收訊息的，少年並沒有多想。

　　「我想問，永夜國是怎麼形成的？我想了解此地的歷史。」

　　「知道這些對你會有幫助嗎？」

　　少年愣了一下，他仍執著於簡單的答案：

　　「至少，能告訴我為什麼只有女性嗎？」

　　「你們文明一直流傳著東人建立殖民帝國的故事，那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存在的時間比你們所認知的還長。我們的祖先來自一個稱作地球的地方，他們離開地球遠赴而來，在這顆星球上建立帝國後遭遇強大瘟疫，使男性個體盡數滅絕。」

　　少年十分驚訝：

　　「那你們如何生育？」

　　「不要緊的，有人工精子。」

　　七生狐語畢便站起身來，水汪汪的貓眼中隱約流露出興致，但是語氣仍舊平板：

　　「你想要初步了解永夜國，我就來為你導覽吧。」

　　★

　　大道路面上刻滿亮麗石紋，街上到處是衣裳雅緻的行人和職人。

　　街邊有植滿花木的屋舍，有敞開雙面的樓房，有茶坊、客棧、裁縫店、獨立書齋、置滿貨物資源的貨運地，和擺滿各類物品的攤位，一般的民房也顯得秀麗。這車水馬龍都只是這座城的冰山一角。

　　最令少年在意的是，原應以人聲鼎沸來形容的環境卻是恬靜的。

　　話聲若非未聞就是細語，沉著卻又熱鬧的氛圍就像是在岑寂中熱活；在寧靜間笑談；在睡夢中冒險。

　　「第一，這個文明沒有金錢。」

　　七生狐握著少年的手走向擺臺小車，車旁架著一把油紙傘，小車上頭整齊排列著一盒盒鑲金黑匣子。

　　「坊主！」傘下的少女充滿敬意地看著七生狐。

　　「這個我收下了。」七生狐順手拿起一盒黑匣子，把它遞給少年。

　　一旁的幾名女子當中，有一位注意到了少年，並與他四目相視。女子覺得有趣，於是湊向七生狐：

　　「外國人，是臥梅說過的那位嗎？」

　　七生狐看她知情，便不吝嗇地展開交談。

　　少年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只知道對話間語調幾乎沒有抑揚頓挫，沒有情緒的跌宕起伏，只有一種柔性與剛性之間的轉換與消融。不知何故，他喜歡這種平靜，他想像這平靜是一口沖淡的茶，抑或拋光的玉石。

　　少年並不試著把話語聽得更仔細，反倒對手裡的黑匣子感到好奇，他握著匣子上下打量，直到七生狐再度抓起他的手腕。

　　「這究竟是什麼？」

　　「並不重要。」

　　七生狐帶著他走遍了整條街。

　　少年意識到行人間的話聲也開始沸沸揚揚，但是這般自在忘我同樣是沉靜的，彷彿一切都矜持在與大自然相仿的靜謐中。有一處空地上擺滿桌凳，站著的人與坐著的人一樣多。那裡有人正飲酒高歌；有黛眉吹奏著長笛；有嬋娟伴奏著琵琶；有佳人前揹著擺臺四處捐物；幾位紅顏打扮得像個軍人，在牆角處默默守望；多數人沉浸在淡然的歡談中，場面和樂融融。

　　街上能見到幾位孩子，他們觀賞別人肩上的鸚鵡學舌；隔空玩弄飄浮於空中的水球。有的小孩在路上追趕彼此，卻說著難解的話；有的則與成人一夥，早熟顯然是常態。

　　在這白夜中，少年察覺不到戾氣，感受不到繁忙。若說這個世界缺少什麼，那應該是焦躁、不安、羞恥、憤怒，及種種塵埃。

　　少年覺得莫名自在，即便偶爾會有女子們投來的凝視。不知為何，他深知惡意是從未出現過的。同樣地，他甚至沒辦法將自己的文明社會與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做類比。

　　七生狐清點她與少年拿到的物品：鑲金黑匣子、粉晶礦、羊羹、綢緞、醫用玉衡，這些隨機性挑選的東西都是自由取來的。

　　「你們文明主張分離競爭的意識，這和資源有限的概念是相輔相成的，所以才出現財富這種東西。在東人還沒到訪這裡之前，我們的祖先也經歷過同樣的階段。」

　　少年仔細消化這段話，卻被七生狐打斷思緒：

　　「何必多想，感受這裡的生活就行。」

　　★

　　應少年要求，七生狐先回到了養生坊，讓他能獨自欣賞這座夜城。

　　少年越是深入，城鎮的建築就越是華麗且高大，直到中心地帶，新的景緻又出現了。

　　他來到環狀道上，這圈大道將城裡的中心地帶圍繞了起來。

　　道上的朱紅柵欄立著一柱柱石製燈臺，他倚在柵欄前，朝眼下望去，一條微彎的清河自地平線盡頭流過腳下，原來這條路段是一座橋。河岸兩側建滿矮房和樓臺，可謂是雜草叢生。

　　此地溪流繁多，橋樑交錯縱橫，無以計數的大橋與小橋高低不齊地連接著溪岸兩側，有的拱，有的直；有的架高，有的懸空，其中幾座橫橋黃燈滿照，行人在其上悠步；溪上舟舫點亮紅燈，隨意去如；兩岸原野矗立的巨大岩塊與小丘上建滿樓宇，幾棟高樓垂掛著千百燈籠照耀溪面水波；高樓的高層及巨岩上的館舍彼此以短橋相接。這幅繁雜景象綿延百里，彰顯著亂中有序的美。

　　幾點橘光順著河流方向自少年頭上的高空掠過，溪流上空的橫橋和玉欄層層遮擋了夜晚星空，使人看不清天舟最後的去向。

　　「百橋城」，七生狐說這是這座城的名字。

　　黃鈴聲鏘鏘作響，少年回到了養生坊。

　　「盡興嗎？」七生狐問道。

　　少年起初以為他會沾染鬧市繁華帶來的焦慮和煩悶，但是從著陸以來，他從未感受過任何一絲煩憂。即便遇上多如鴻毛的人群，心中的寧靜水潭也絲毫沒有漣漪，正如此地生活的人們一樣。

　　他遺憾自己沒能做充足的人間觀察，唯獨將重心放在城鎮景色。也許這是因為人們的行為模式因愜意而單調，失去能提供線索的機會，抑或他所追求的是更深層次的覺察。

　　七生狐端出方才「買」的羊羹，示意少年開動。

　　少年似乎想到了什麼：

　　「已經過了多久了？」

　　這個問題的全貌是：已經過了多久？用餐時間是何時？睡眠時間又是何時？

　　七生狐了解其本意，便接續她的導覽：

　　「第二，人們沒有飲食和睡眠需求。」

　　少年驚覺自己亦沒有任何飢餓或疲勞感。

　　「那吃羊羹的意義何在？」

　　「娛樂。」

　　「這樣啊…。」

　　七生狐加以補充：

　　「飲食和睡眠都是低效率的能量補充方式。人們平時處在能量供給更高的環境中，所以幾乎沒有這方面的需求，除非必要，或是為了娛樂。」

　　「人們是怎麼取得能量的？」

　　七生狐的貓眼炯然有神，她終於露出一抹微笑，得逞似地說道：

　　「第三，振頻是一種基礎常識。」

　　七生狐說完，話題便止於此。

　　少年看著她無動於衷，像是被拔了發條的人偶，所幸只持續了一下子。

　　「人們依賴地脈能量，我們的生理構造允許我們汲取這種能量，然而整個永夜的地脈能量正在劇動，飛鳥在這方面很敏感，是排斥性的敏感，所以她生病了，在黎明閣休養生息。」

　　少年憶起初見飛鳥時的情況，她的聲音很脆弱，髮色也有褪白的跡象。暮狸也說，她需要照顧飛鳥。

　　「這跟振頻有關聯嗎？」

　　七生狐的雙眼忽然變得無神：

　　「這塊土地正在降低人們的振頻。」

　　「振頻究竟是什麼？」

　　「振頻是你真實的名字，是事物的原形。有些你所認為不好的事物，或者是你所熟悉的事物，將會在低頻中出現。」

　　少年若有所思，他疑惑的不僅是這些答案，也包含七生狐的行為。某種程度上，七生狐有時表現得像是傳話人一般。

　　他不再問話。七生狐和他默不吭聲，在室內各自沉思。

　　★

　　七生狐和少年走過木拱橋，來到一條大江河畔，這裡的青草也散發著微弱螢光。他們在草坡上席地而坐，遠望對岸能見百橋城燈火通明的景色，大河反映著夜中篝火與星群，河水宛如燃燒了起來，蔓延著熾焰。

　　「如何？」

　　無雲的夜空中，三顆月亮灑下混雜的月光。少年反覆咀嚼目前的所見所聞。

　　「感覺時間概念形同虛無。時間的流逝變得不再重要。」少年凝望著永夜中的百橋城，又道：

　　「這裡的一切都好……夢幻，人們理所當然地活在這份夢幻當中。」

　　「還有呢？」

　　「氛圍吧。總感覺人們內心毫無波瀾，那種明鏡止水的心境在我生活的地方也難以想見。」

　　「你覺得這裡像是天堂嗎？」

　　少年遲疑了一下：

　　「若與我的文明相比，我會說這裡是天堂。」

　　七生狐意味深長地嬌笑一聲，這是少年第一次在旅途中聽見女子的笑聲。

　　「我和你說了很多，但剩下的還有更多。你說你想學習，但你究竟想學習什麼？」

　　少年立即想起飛鳥說過的話：待在這裡，隨波逐流，直至一切終了。

　　無論是七生狐還是飛鳥，他們似乎都在明暗裡預示著這塊土地的潛在危機。

　　「現在我想了解的是，我究竟會見到什麼？我能了解我所見到的一切嗎？」

　　「我不擅長解答這種問題。你需要去見另一個人。」

　　「誰？」

　　七生狐站起身，身姿筆挺得像是在對誰敬禮：

　　「左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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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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