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馬嘶鳴,如雷貫穿映紅滾燙的夜空,煉獄火海燒乾倒塌殘壁中扭曲乾癟的臂膀、吞噬貪婪野獸的皮毛。烏鴉在腥臭的屍首血泊中啃啄臟器、在瘦弱嗚咽的殘骸堆上盤踞相爭。馬蹄踐踏驚愕悚然的頭顱、撞倒藏蜜的器皿,士兵如同嗜血的惡魔,刺穿哭喊婦女的胸膛,帶著咒詛的嗤笑踢入屍坑中。
城裡一切寶物、身上的衣著皆被刀劍搶奪,飢瘦的城民盡被刀殺,不留一人。撒迦的雙腳被城牆碾斷失了痛覺,野狗舔著淌血的腸子,用爪子在石頭堆中刮掘他的臟器,拖到血泊流淌的荒地上,有烏鴉啄食塵沙附著的綠眼睛和野狗相爭。
撒迦睜著混濁的雙眼,任由飢餓的野狗刮舔他的身子,內心卻祈求面前一片火海燒死嚙咬他的禽獸、燒乾一旁重傷喘氣哀鳴的馬匹。
烏鴉抓起他髒污的皮囊,卻啄食不到一點屑肉。撒迦所居的城被圍困了兩個多月,君臣拉出新婦的嬰孩溫飽,飢餓發昏的男人倒臥在街上任由蛆蟲嚙咬,孩童被切下四肢作為糧食販賣,置身絕望的最後一晚城牆終於被收買的守衛打開,迎接真正的煉獄,成為一片血泊火湖。
若能以靈魂作為代價,他發誓,他必要殺盡敵城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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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軟的床榻上躺著一名十歲大的男孩,魔女白如凝脂的指尖輕輕梳理他琥珀色的頭髮,碧綠眼眸細細端詳五官攢在一起的雀斑男孩。她用溫熱的手指鬆開他緊咬的嘴唇,拇指柔柔拭去齒痕溢出一絲鮮紅,舔了下裹著憤怒和殺意的炙熱。面容露出做著夢魘的慘白,她瞥了眼廚房的大鐵鍋,人魚鱗粉和蜘蛛眼球熬煮的蟾蜍湯藥味道濃郁,氣味瀰漫到整個臥室來,似乎快要燉好了。
撫著兩頰的手掌感到一陣微小掙扎的抽動,她一回頭,兩對碧綠眼珠相互對視,睜得比較大的那個頓時脫離魔女的手,發慌失措的兩腳猛然踢開貓皮百折被,矮小的身子緊貼到蛛網層層交織的牆上。
撒迦大口大口喘著氣,方脫離火海惡夢的雙眼盯著跟他一樣髮色的女人。披散的長髮及腰,魔女身穿一襲合身的珠黑連身紗裙,貼緊她彎曲如水的細腰、襯出豐滿的胸脯,垂到腳踝的裙底下只有一雙赤裸的腳,白皙瑩潤的臉蛋看來只有二十出頭,繾綣的碧綠眼眸帶著一絲挑逗,她湊近撒迦的眼簾,對著驚恐的他抿嘴一笑。
透著水晶光芒的天花板由精靈翅膀堆疊而成,有松鼠尾巴裝飾的毛筆在木桌上寫字,空氣中傳來一陣噁心刺鼻的氣味,令撒迦的胃翻攪,好似他胃袋裡真的有一點東西在蠕動。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只穿著條短褲,完整光滑的皮膚一點火蛇和啃咬的傷痕都沒有,瘦弱的軀幹不僅恢復血色還長了一點肉,甚至比溫飽時還壯了一些。
撒迦甫時回想起來,惡夢的最後他許了個願、會招來魔女和魔鬼的願。
「為什麼要救我?」撒迦斷然發問,稚嫩的嗓音有力地前方推開噁心的氣味。他仔細一看,發現這魔女故意化作他母親的面貌,差別只在她更為美麗、眼睛流露出誘惑迷人的笑容。
「因為你想要復仇不是嗎?」魔女偏頭一笑,碧綠眼珠宛如流光溢彩的綠寶石,美麗眩目得令人生寒。
「妳真的會幫我嗎?」撒迦坐挺腰桿,他才不怕這覬覦他靈魂的魔女,反正自己的靈魂早就被仇恨填滿,上不了天堂了。
他聽過,很多魔女還是普通女人的時候受到魔鬼利誘、被來自幽暗的法力迷惑,最終成了扮演魔鬼與人之間的交易人,拉人一起下地獄被火焚燒。
「當然呀。但一物換一物,你想呀,那麼多人的話,我沒辦法幫你喔。」床邊的魔女更貼近他輕笑道,身上迷人的花果香彷彿代表她的身軀永不腐敗、永遠年輕。
「那、我把這髒污的靈魂都給妳。」眼前魔女的面容被伴著哀嚎慘叫的烈火吞沒,燒著撒迦的軀殼及內心、踐踏自己的人性,他明白自己將成為魔女的傀儡。
透過紅水晶窗櫺,外頭的朔月如一張擒滿鮮血的嘴,如同魔女的笑意。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就像他母親撥弄自己的髮絲一般。
二、
蹄下滾滾黑火如地獄滾沸的煉油,將漫過的花草生物都榨乾熔毀。黑影乘坐披著漆黑夜色的骷髏馬,如鬼魅的軍隊衝進宮殿、殺入街道房舍之中,舉起冷冽刀光割下嘶啞吼叫的頭顱。撒迦坐在最大的一頭骷髏馬匹上頭,他舉起裹著夜色的斧頭劃破婦女和小孩的哭號、劈開血紅四濺的骨肉皮腸。
卡在斷垣的孩童頭顱被骷髏利牙撕咬,黑影奔過,抱在一團呼求的婦女頓時如綻放的花朵,空中四濺的血肉轉瞬就被黑鳥擄擭,大口將驚慌的頭顱吞進它們幽暗的胃囊。
撒迦的雙臂發酸,即使斧頭和韁繩如鴉羽輕盈,卻麻木虛脫地要抬不起來。他的雙耳被淒厲的哭喊刺穿、插入心肺,眼前場景不禁讓他作嘔,他的腸胃如同馬蹄下滾滾灼燒的黑火一般猛烈翻騰。
撒迦閉上眼,使勁吃奶的力朝被黑火吞噬潰爛雙腿的兵丁揮下斧頭。他不能停下,魔女說黑影是他的投影,一旦停下殺戮的手,他就無法為城裡慘遭殺虐的人報仇。
不是將靈魂作為代價了嗎?這身受詛的軀殼不是已經被仇恨填滿了嗎?他問著自己戰慄惶恐的心。
黑火吞沒掉整座城,撒迦揮去沉悶難耐的汗水、抹去臉上比黑火還要熾熱的鮮血,巡視一片慘絕人寰的悽愴荒蕪。康復後的下個朔月,不知是眼睛沾到了鮮血還是殺得眼紅,撒迦拉著馬匹奔出城外,身軀一軟便落下髑髏、栽進田間蒺藜裡,汗水冰透他的全身、乾涸的鮮血僵住他虛脫畏懼的臉,他看見天上彎月比合城的血泊還要鮮紅。朔月勾起邪魅的嫣紅,耳邊響起悲泣哀鳴編撰的咒詛,撒迦冷得哆嗦,卻不是因為荒地朔風凜冽,亡靈彷彿對他伸出手來,索取他被擄去的靈魂。
無力的成大字型攤在蒺藜間,撒迦眼珠一轉,魔女嘴角抹著嫣紅,無聲無息地站在他發沉的手肘邊,垂眼看著癱軟無力的撒迦。嗚咽低鳴的寒風吹開她的髮梢,碧眼沉靜地打量著他,不帶一點笑意。
「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拿走我的性命、讓我同那些人下地獄去吧!」喘了好大一口氣後,撒迦咒詛道,眼角轉向另一側掉落、不沾一點血水的斧頭。
在那些驚懼恐慌的眼中,撒迦和他們是一樣的,同樣都是魔鬼的化身。然而他的心被仇恨擒住,他無法原諒那些人虐殺的行為,既然自己跟他們一樣,就跟他們一起下地獄去吧。
不料被風吹得冰冷的指尖輕觸血汗黏濕的鼻尖,魔女狡黠一笑:「嗯?不行喔,你現在是我的東西,所以你不能死。」
「為什麼?妳們魔女不就是喜歡獻墮落之人的血肉及靈魂嗎?」聽聞自己不得一死,撒迦一時抓起斧頭斬開蒺藜,氣得跳起來,怒瞪著偽裝母親面容的魔女。
魔女從容地縮手退開一步,一個優雅轉身帶撒迦面向烈火焚燒的城。她翹首指著黑火裡將要被泯毀的屍首:「所以呀,你要一直幫我的忙喔,是我撿到你的,你的罪要自己擔喔。」她拍了拍撒迦的頭,顫巍巍的孩子似乎現在才明白自己根本提不起人命的重量。
「妳這魔女!」
心急著要脫離沾滿鮮血的軀殼,撒迦舉起斧頭直朝魔女的胸口劈下,轉瞬之間,魔女卻不著痕跡地站到撒迦後方,撲空的他轉而砍向自己的右肩,然而斧頭忽爾從他手中消失,反倒揍了自己腹部一拳,害得他哽在咽喉的嘔吐物又擠了上來吐個滿地。
在此之後,撒迦時不時尋求死亡。他試圖以銳器自刎,可一旦銳光逼近自己,武器就會自動歸回原位;他趁魔女出外設蟾蜍陷阱之時企圖上吊,粗麻繩卻會從中斷裂,跟著他撲上地面;他跟著魔女到森林抓精靈,卻偷偷走進狼窟裡,眼看飢饞的猛牙就要咬下他鮮嫩的頸子,還沒眨眼就又回到魔女身旁,被她拉著耳朵推到河邊抓午餐的泥鰍。
撒迦痛恨的心日以劇增,每刻都在咒詛魔女與自己死亡。
三、
撒迦自刎失敗連續了三個月,在魔女訓練下,不再瘦弱的腿已然能自行翻越山頭,變得粗壯的手臂也能自行捕到足夠的食物,不然要他嚥下軟爛噁心的蟾蜍還真是另一種層面的酷刑。不過偶爾他會擅自加料吃掉一整鍋,讓自己腹瀉嘔吐活得難受一點。
今早,撒迦協同魔女到南側山嶺下的森林邊。
用法術只需一眨眼,但撒迦曉得這段路離住處少說也要走一星期。先前他逃家過,只是還沒越過林外河流,抵達前頭小城就被魔女抓了回來。
搭著小船越過河流,撒迦聽命待在溪邊的樹林裡。魔女披著一襲黑絲斗篷,大白天站在小城下游的溪邊,側對著撒迦望向不遠處緊閉的城門。
晨風攜來一點喧嘩嘈雜,撒迦猜疑不安地站在樹枝上,可距離太遠也望不見裡頭的情形。
「哈哈哈!我生了怪物,所以我也是怪物,殺了城主吧!殺光迫害我的人吧!」
不過半晌,一聲刺耳尖笑劃破長空,忐忑憂心的撒迦差點跟著受驚的飛鼠跳下枝頭。
依循聲音望去,撒迦舉起魔法望遠鏡,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被石頭砸出城外,披散的長髮有意無意地遮掩住猙獰的面容。她邊走邊喊叫著,石子擊出背上一潑鮮血灑在青草地上。女人的頭頂結痂、手腕腳踝滿是一圈圈的瘀血傷痕,敞開的衣襟露出幾道不淺的鞭傷,皮肉潰爛、踉踉蹌蹌走出城門的步履蹣跚,最終被一顆追趕過來的石子擊倒在溪水岩石上。女人喘著氣、吐著血絲,蜷縮的她挨著懷中的一團破布。
撒迦跳到前頭樹枝上,仔細一瞧,見裹著破布的孩子兩側頭頂有兩根附著鱗片的角、交疊的雙臂像獾一樣長著皮毛和爪子,左臉是一片燒傷疤,眼睛大概已經殘廢了。
城門再度關上,魔女默默走到那啜泣咒罵的女人面前,她勾起一抹笑意,朝女人和孩子伸出手來,撒迦卻聽不見她說了什麼。
撒迦正要跳下樹枝前去查看,那女人赫然淒厲吼叫如一頭母獅。比那孩子更甚,女人變成四腳行走、全身長毛、伸出鱷魚嘴巴、張冒出兩對牛角的野獸。
變成野獸的女人拋下嬰孩,遮身的破布被掀開,嬰孩帶著鞭傷、光滑無毛的腹部露了出來。孩子躺在沙地上望著母親大聲號哭,母野獸轉而撞進城門裡,急著見血的眼睛發出沸騰紅光,張開鋸齒吞下砸石子的人們。
撒迦急急忙忙跑出林子,準備衝進城內,後頭出現的魔女猛然拉住他的斗篷,害得他差點摔倒。
「你把他裝進竹籃裡,流放到森林西面的河裡去。」魔女抱著孩子如同藹然的母親,此時半人半獸的孩子安然睡去,眼角一滴淚水也沒有。
撒迦知道不能違抗魔女的命令,他笨手笨腳地接過孩子,別過一眼同樣慘遭蹂躪的城,回頭瞪那帶來禍害不幸的魔女時,魔女卻消失在風中,不見蹤影。
「妳殺了那個母親和城裡的人!附近明明有人願意收留他們!」
魔女像平時一樣提著一籃野果出現在門前,靠在椅背上的撒迦單腳一蹬,癢了十天的手腳終於等到殺人兇手,憤恨地掏出匕首刺向魔女。
撒迦當時躲在樹林間,沿著河流,一路跟著漂流的籃子,殊不知不用半天,籃子就被一個劈柴的老翁撿走,跟著老婆婆一起照顧受傷的孩子。兩人住在深山裡,只要那孩子做好偽裝不被發現,或許就能平安長大,撒迦心想,若是他趕在魔女把那母親逼上絕路前,她就可以跟孩子逃離那群逼迫的人們!
「收留一個說自己是怪物、又說自己孩子是怪物的人?」刀鋒碰觸到魔女細緻的臉龐前就回到撒迦腰際的刀鞘裡,魔女偏頭困惑道,撒迦揮空的一拳彷彿要打碎這虛偽乖僻的言論。
「她只是被嚇怕了而已!是妳把她逼瘋的!」撒迦滿臉光火,緊接著對佯裝無辜的魔女又擊出一拳,使勁全力要打爛那張蠱惑的嘴。
「是她自己想變成的那樣,然後殺死村民的喔。」拳頭在碰到嫣紅唇瓣前就直接穿透魔女的兜帽,撒迦縮手打算再擊出一拳,她卻轉了個身,來到後方廚房削起蘋果來。她揚聲說道,嘴角有意無意地含起一抹奚落:「你不也是這樣嗎?她不也覺得那些人很可惡嗎?把她逼瘋的是城民喔,我是因為她的怨氣才前來的。」
「如果你當時沒死,不是還會想著要復仇嗎?殺了比較少的人罪就可以比較輕嗎?還是你認知的人命能用數量做比較?你敢斷定那女人不會找機會對城裡的人做甚麼嗎?」
衝到廚房的撒迦頓時被她的話哽住,他承認那些人確實沒料到後果反而害了自己,然而面對那樣的嬰孩誰不會感到恐懼,就連那母親也怕得咒詛自己。
「妳這妖婆!那妳呢?妳到底是什麼?是魔女還是鬼怪?妳也是怪物吧!」腦羞的撒迦朝魔女擲出一疊瓷盤,一腳踹破櫥櫃下裝著蜂蜜的瓶罐,碎片刮掠過他的腳踝,瓷盤又閃過魔女自動疊到櫥櫃裡。撒迦知道再怎麼攻擊也傷不了她,可他無法容忍那張替自己辯駁的嘴和形同幫兇的她和自己。
「嗯……這些字眼我已經聽很多人說過了,反正我就是被你們視為不祥吧?我無所謂。」切成兔子形狀的蘋果擺盤整齊,魔女玩弄著小刀好似故意煽動撒迦的怒氣,「不過呀,若是世人仍舊貪圖與我們交易,那我就永遠不會死去喔。」
「我總有一天一定要殺了妳!」撒迦踹向櫥櫃宣洩怒氣,體內奔竄的血流如同滾燙的岩漿無處噴發。撒迦定意要掐出她的弱點,殺了眼前作惡多端、毫無悔意的魔女,摒除下一場悲劇發生!
「哼哼好呀,如果你能的話。」魔女輕點了下晃動的櫥櫃止住木板碎裂,她偏頭調侃道,含笑的嘴角已將方法告訴了他。
四、
「魔女大人呀,求妳救活這個莊園!殺死不顧惜人的惡領主吧!」
撒迦拉高魔女織的面巾,讓整張臉只露出一雙碧眼,全身都被斗篷包裹住,他實在不想吸入塵沙飛揚、灰黑致命的腐臭空氣。
眼前全身發黑、面容枯槁,活像木炭的人坐在瓦礫堆中,向身旁魔女高舉雙手膜拜。他右手兩指夾著瓦片,方才待命時撒迦只敢略略瞥過農園的人,他們大多拿著尖銳物品,刮磨自己腫脹流膿的身軀。
整農莊都被孤立起來,城門和溪水都被砂土石堆堵住隔離,不讓病菌散播出去。沿著牆垣,腐爛的屍首成堆累積,好些人拖著他們朽爛的腳要爬出牆外,卻被後頭喘息抓癢的同伴分外眼紅,拉下前頭的人作為墊腳石。
「那你願意用甚麼交換呢?」她慣例性地伸手笑道。這一家人瑟縮在乾枯的井邊,一旁還躺了匹消瘦長蛆的驢。
那人用他長蛆的腳把攤在地上的兒子踢過來,乾枯的手戳了戳孩子的腹部,像要表示他還在喘息,潰爛的軀殼裡還有靈魂可以供上。
「拿走他的性命吧!他跟我已經不相干了!」枯癟如枝的雙臂把孩子攔在肩上,他大聲疾呼,只剩下幾顆鬆脫敗壞牙的嘴巴吐了一隻蠅蟲。
不論是他崇拜魔女的眼神,還是捨棄自己孩子的行為都讓撒迦唾棄。他壓下斗帽,好讓自己看不見這作嘔的場景。
「好的。」
一聽聞魔女答應接過那乾枯瘦小的男孩,斗篷下氣憤顫抖的手終於壓不下怒氣,撒迦掀開斗篷就要揍往魔女臉上:「妳這傢伙!」
畫面轉眼切換到方才待命的樹林裡,鞭笞聲嚇跑枝頭歇息的鳥和松鼠,拳頭擊中一張字條,男孩平躺在撒迦腳前,微微撐大了發黃的眼,也被撒迦嚇了一跳。
字條上寫著:拿出行李裡的橘色瓶子,滴三滴混入葡萄酒裡,倒一碗給病人、每天用乾淨的水清潔病人的傷口。滯留一個月。
一飲完魔女的配藥,男孩立馬像死了般沉沉睡去,日子增多,他的肌膚漸漸紅潤,呼吸極為平穩,安穩的睡相宛如到了撒迦不可能到達的地方去。
清早撒迦都會到山坡上窺探莊園的情形。他舉著望遠鏡,瞧見莊園的人們又開始起來活動,有乾淨的水從井裡拉上,牛犁過田野、羊群在灌溉的渠道喝水吃草,作物出產豐盛,復原的速度好似一夜奇蹟。不過十多天農民就推開阻塞的城牆,舉起鋤頭鐵耙攻下資源匱乏的封閉城堡,最後那孩子的父親當上了新領主。
時過半月,撒迦都沒有看見魔女的身影,倒是男孩在某天夜裡就銷聲匿跡了,撒迦也沒打算把他抓回來。
最後一天的清晨,霧靄環繞,一批紅旗軍潛伏於濃霧裡,儼如伺機而動的鬼魅,守衛全然不察城門被圍堵。
數發砲彈猛然炸開城門,身穿鎧甲的士兵大批湧入,莊園騎士的數量和貧弱的武力根本敵不過他們,那骨子裡依舊貪生怕死的新領主把女僕和園丁踢出城堡外作擋箭牌,又將管家綁在自己的位上,備馬要從小門逃離。他的馬踏出莊園外不多時,另一側山坡湧上來的藍旗軍團立馬將他們擊殺,另一方藍旗軍隊自砲台後頭襲擊,不用多久便擊退紅旗軍隊,一舉攻下莊園。
撒迦猛然一看,發現藍旗軍團的領袖居然是幾天前的那個孩子,現在已然跟他一樣健壯、劍法熟練,跟著騎士團保護剩下的人民,當上新的領主。
撒迦目瞪口呆的眼角下,魔女坐在左下方的枝頭上,輕鬆自若地盪著雙腿,碧眸望著莊園方向,像不用望遠鏡也看得到內部情形似的。
撒迦攀下枝頭,跳到魔女面前擋住視線,三年前的疙瘩如蔓生蕪亂的荊棘投入烈火焚燒的心頭。他壓低嗓音質問,就像火藥彈卡在咽喉:「……為什麼出手幫那孩子?妳想回頭當好人嗎?」
難不成這傢伙想改邪歸正?不,肯定沒那麼簡單,這傢伙即時有心也會是野獸的心腸。
「嗯?我只是按他們的心意喔,你認為這樣就算得上是正義嗎?」魔女停下擺動的雙腿,無趣地偏頭反問道。
撒迦憤然指向莊園,心想以她內心的殘暴早勢必要整個莊園都陷入疾病加劇的恐慌中,而不是讓那孩子整治莊園。
「那個人本來就是自私自利的人,遲早都會死在自己手上!妳幫那孩子到底有什麼目的?」
「你的意思是他沒必要活下去嗎?你有資格論斷他今後的事嗎?」魔女挺起向後仰的身子反問道,擰起的眉似乎也把語氣磨得銳利了些。
「我跟你不也還活著嗎?你看,太陽和風都碰觸了我們的身體,我們這沾上鮮血的軀殼還是呼吸著森林的空氣,大地結產的蔬果我們還是可以吃。那孩子就有活著的資格嗎?他殺了自己的父親呢。」魔女抬起頭,向枝椏間透下的細絲陽光伸出手,如飛鳥眷戀地望著蒼穹,微彎指尖卻又膽怯地不敢攤平,低垂的眸光流轉,帶著淡淡地的感慨悲哀。
風摩挲過魔女琥珀色的髮絲,隨後也臨到撒迦身上,沁涼的吐息透進他滾滾沸騰的胸中。
「沒錯,我們都該死!」撒迦揮開迎面而來的風,拉上兜帽遮住自己發怒的臉。「妳不是殺了那些人嗎?怎麼不照同樣的方式殺死他們?妳這魔女!」他再一次指向莊園,像帶著惡意的箭矢射向紛雜逐漸平息的莊園。
他的腦袋開始混亂了起來,湧上心頭的念頭高喊殺人者就得死,負罪的就當下地獄,不論是那個拋棄人的尊嚴自願成獸的婦人、還是報仇雪恨借用魔女力量的自己、還是弒父的男孩都得死!
「那是你自願得到的結果呀。你想讓那些人命在你身上變成了什麼?厭棄自己生命、自怨自艾的藉口嗎?」不帶一點笑意,魔女頭一次在他面前講明。她明白自己無法死去是因為被久遠的契約束縛住,可這孩子明明是自由的,卻只是作繭自縛,打算就這麼死在裡頭。
其實當年撒迦沒有死透,若不把他撿回來,他的怨念勢必會引來比她兇狠的荒野魔女。
「妳這魔女有什麼資格說教!妳所做的還不是一樣!就讓我死吧!」撒迦掏出狩獵用的匕首,跳下樹枝的瞬間隨即將刀鋒刺入胸中。
撒迦墜落的快感消失了,魔女像當初帶回撒迦那樣抱住他,讓他坐到自己腿上,鋒銳的匕首又收回他的刀鞘之中。
「嗯……不行,你已經沒東西給我了不是嗎?」指尖輕觸撒迦皺起的眉頭,魔女對著僵硬錯愕的他勾起狡猾譏諷的笑意,就像她當初嘲諷撒迦的樣貌。
如果你認定我就是這個模樣,我就擺出你厭惡的樣子吧,但是,在你還聽不進我的話、拿不出理由說服時,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擅長偽裝心思的魔女掛上令人嫌惡的嘴臉,內心對撒迦的私心卻也無可推諉。自私又刻意強留他的性命,就跟她的所作所為一樣。
撒迦的兜帽因仰著的姿勢滑落下來,陽光灑在他祖母綠般耀眼,卻又夾著混亂迷茫的眼眸,魔女刻意把嗓音磨得幾分尖銳,對他調侃道:「像現在這樣一直長大,總有一天也會死不是嗎?要乖乖待在萬惡的我身邊喔。」
撒迦困惑魔女為何說這種話,他只記得自己把靈魂獻給了她,早就形同她殘害人類的道具才對。
自此之後,撒迦開始躲在角落裡,長年披著斗篷,不讓陽光和風雨碰到他骯髒不堪的身軀。
五、
「怎麼樣才能確保王國不會被滅呢?交鬼的魔女呀,請妳用高天的法力指教我,我願已兩車的黃金珠寶作為代價,並附上十二位公主作報酬。」
寶座之下,金繡桂花的紅絨毯上,魔女身著黑兜帽披風,只露出半截嫣紅冷笑的唇,撒迦站在她身後,此時的他就要滿二十歲,寶座上的國王年紀老邁,沙啞迫切地向魔女請求。
撒迦注意到兩側侍衛定睛打量他們。傳聞王國的術士都無法替國王做出確切的預言,精神不穩的國王自從五十大壽後就一直心神不寧地胡思亂想,在去年壽宴上就謀殺了諸王子,深怕兒子搶奪王位,近來他又頻繁地出兵攻打守約納貢的附屬國,唯恐周邊國家叛亂,一心念念他的寶座和國位。
他們被請來皇宮時已是夕陽西下,然而今早一名騎士就闖入森林裡,馬不停蹄地找尋魔女的住處。那名騎士得知他喜愛的公主要作為國王的禮品,遂急於前來祈求。
「用我跟公主交換!」跟著魔女外出抓蟾蜍的撒迦一撞見他便聽他這麼說著。
不曉得魔女這回又打著什麼算盤,撒迦從側面看不清那抹冷笑的含義。
近幾年撒迦發覺自己沒有被奪走靈魂的跡象,至少小精靈死前說的是人類要來攫取牠們美麗的翅膀,而不是魔女的爪牙要熬牠們煮湯。
有回撒迦趁著魔女外出,就一路跑出森林。奔走近兩個星期,他在手腕上劃下一道道傷口,直到確認可以割開皮肉看在骨頭後,便安下心來準備刺下自己的心臟,卻在刺破衣襟的霎那被魔女發現,最後被綁住手腳,脫去外衣掛在樹梢上,曬了整整一星期的太陽和月光,途中還有春雨和風反覆浸濕吹乾他這身髒污之軀。
一回神,魔女展開雙臂開始預言道:「二天之後會有大軍圍城,你們要堅決不開城門,躲在皇宮裡不要出來。第三天敵國內亂,到時可以趁他們返城時出去擊殺他們。」
撒迦照魔女的話,趁著黑夜讓那十二位公主躲到祭司長家中,回到碰頭的一座邊塞城,一抬頭就望見魔女站在城門口,向聚集的民眾高聲說道:「你們務要投降,他們就必不攻擊你們,不與國王征戰就必不會喪命。」
隨後這事傳到各城,卻沒有傳到宮中,城堡裡知情的那名騎士和他的同夥暗中請辭歸返老家,不願與國王上必死的戰場,招聚征戰的各城人也在商討逃逸的計謀。
第三天,撒迦坐在山頭上,用望遠鏡觀看一群圍城的人背向城門逃跑,國王帶著軍隊出去擊殺他們,追趕到一定距離,另一邊突然殺出一批軍隊進入城中,城裡的人紛紛向他們宣示投降,無人遭害,征戰的軍兵拋棄國王,往別的方向散開來躲避,於是國王和一些臣子被掉頭的敵人圍困起來,最後被箭矢射倒在戰車輪下,被馬匹踐踏。
撒迦迷茫糾結地放下望遠鏡,望向腳下樹枝上,撐著下巴觀看這場爭戰,依舊年輕貌美的魔女。
有著魔女的法力,亦能施術咒詛,卻做得模稜兩可,甚至自己想的還比她還要來得的深殘暴虐。
「妳到底在做甚麼?為什麼替那人殺了那個暴君?」他跳到她面前,再次擋住她無趣的視線,表面上咄咄逼人的口吻卻又摻雜一絲不解。
「是他背叛了自己的主子,他若肯告訴國王,國王就必不會死。」魔女抬起頭,碧綠眼珠不帶一點猶豫,直勾勾地看著撒迦。
「但這罪還是攬在妳身上,欺哄、流血的罪必不離開妳!」撒迦指著魔女咒罵道,沒有波及到戰事的樹林發出一陣騷動,嚇跑幾隻野兔和鼬鼠。
「沒錯,我是個沾滿鮮血的人,你也一樣。」魔女攤開她白皙的雙手,絲線般的陽光打在她保持永久不朽的軀殼,碧眸定睛看著撒迦,一語揭示的語氣還帶了些責備。
「所以,妳想贖罪嗎?光是這樣完全無法贖清妳的罪!」撒迦抓著斗蓬揮去吹拂的風,就像他直接摒棄這些無意義的施捨,魔女的軀殼盛著淋浴鮮血的醜陋靈魂,就跟他自己一樣,一樣不管做甚麼都無法償還自己的罪孽。
「贖罪可不是我說了算呀,我只是……想這麼做而已。」魔女撐在樹枝上,仰頭望著卑劣低下的人們捉摸不及的蒼穹。這回她沒有伸手觸摸那打在身上的陽光,只是靜靜地、平穩地呼吸著微濕的冰涼空氣。
「妳到底是什麼?」撒迦鬆下雙肩,一襲強風吹過他的面容、拉開兜帽,晨光的溫度猶如塵沙般渺小,卻發著潔白的光芒不偏不倚地灑進幽暗角落的心頭,透著一絲淡淡的溫暖。
撒迦憶起很多魔女曾經都是被魔鬼誘拐、在不知不覺時已然簽下契約,從此扮演魔鬼與人之間負責交易的魔女,直到世界滅亡的那一天,都無法變回原本的樣子,被拖著牽動實行人們醜陋的私慾。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人們畏懼的魔女呀。」魔女看向撒迦,抿嘴一笑,眼角盈光繾綣,卻不曾墜下臉龐,不知是否是在久遠之前就已經哭乾了。
撒迦見過甲蟲殼在她握有法力的巧手下打磨拼裝成各式各樣的面具。塗上蟾蜍的鮮血、插上精靈翅膀、用獨角獸的角刻上詭譎的圖騰,就像極了人們心中的鬼怪。此時魔女的表情、假扮自己母親的面容卻都比起那些面具還要隱埋她的心思。
撒迦不曾過問這魔女的過去、不怎麼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沒問過她怎麼不拿走自己的靈魂,甚至沒理會過她做這些時的心情。或許泛著笑意的碧綠眼睛下,只是一個飽受折磨、罪惡纏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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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二十五歲的前夕,撒迦趁著魔女外出,偷走她隱身的斗篷和占星、藥草類的書籍。撒迦打包他所有的一點物品,攀越山頭、游過溪流、奔過原野,馬不停蹄地跑到離森林很遠很遠的地方。
人們的惡意若沒有到達一定程度,妳就不會聽命過來。那麼,我不會再讓妳有機會殺人了。
黎明破曉,一道曙光穿透霧靄,撒迦踏上山頂上,舉著望遠鏡俯瞰下方大小城堡村落。山頂上強風冷冽,他任由升空的耀陽照亮自己、任由涼風拍打披風、衣袖,撥亂他的頭髮。撒迦闔上眼簾、攤開雙臂,像魔女在陽光下的感受也體現在自己身上一樣,他想忘記他和藹母親的那張面容、想感受鮮血壓著肩頭的重擔。
我這條命不值得苟活,懲罰終究也會臨到自己,但我不想再被妳護著了。我要趕再妳之前,阻撓妳、禁止妳再讓自己沾染一點鮮紅。
等到那天,妳就可以卸下那張令人畏懼的面具,坦然觸碰一直照亮妳的陽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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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看到魔女就來犯中二的荒玳,若與創挑條件不符,就刪文吧,抱歉讓大家吃壞肚子(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