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與她撿到的孩子 - 五次他叫她失望，一次他沒有

他覺得自己在燃燒。

他中了陷阱，頭下腳上地吊在樹上。他頭昏腦脹，耳邊傳來腳上傷口撕裂的聲音。

夜風帶走僅存的暖意，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這裡是魔女之森，吃人魔物的覓食場所。頭戴魔法環的魔女身披黑暗，用內臟染紅星辰。

他很冷。

「真失望，我還以為會捉到一隻肥美多汁的雄性。」

甜美的女音忽遠忽近，溫柔地包圍他。迷霧爬上他的四肢，輕吻他傷痕累累的軀體。

當迷霧散去時，魔女的身影浮現出來。

剎那間，他瞪大眼睛。

蒼空下巨大的甜甜圈正滴著濃郁的蜜糖，砂糖般的星屑曬在騎士盔甲上。

「真失望。」魔女嘆了一口氣。「無論我給你吃甚麼，你都長不胖。」

七歲的肉丸（魔女取的名字，為了提醒他們他是她的後備糧食）小心翼翼地偷瞧魔女，生怕她識破他的詭計。

肉丸總是偷偷把食物餵給床下的老鼠吃，現在老鼠已經脹得和貓一樣大。

「你應該學學老鼠。」魔女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抿，便提起老鼠的尾巴。老鼠害怕地縮成一團，小小的黑眼珠子緊緊瞪著她。這不能怪牠，畢竟魔女雖然看起來和普通女人沒甚麼兩樣，但她沒有頭—空盪盪的脖子上方飄浮著一個巨大的甜甜圈。「這是魔法環，」魔女曾對肉丸說：「是我的魔法之源。」

「噓，別害怕。」她發出殘忍的輕笑聲，把老鼠丟進甜甜圈中央的空洞中。「咔嚓咔嚓」，老鼠逐漸消失不見。「糧食就該有糧食的樣子。」

肉丸別過頭，心裡有點內疚。「魔女就該有魔女的樣子。」他看著掛在門邊的騎士盔甲說。

「老氣橫秋的小鬼真不可愛。」魔女哼了聲。「你不能剝奪一個魔女小小的樂趣。」

聽說她曾想成為真正的騎士，穿著閃閃發亮的盔甲去鋤強扶弱。但狩獵人類是她的家族事業，於是她放棄了這個夢想。「現在的生活挺好的。」

不知為何，肉丸總覺得魔女的語氣很無奈。

肉丸十歲時，魔女開始在他面前殺人。剛開始肉丸會難過得吐出來，但漸漸地他適應了。

聽說人重複做一件事情三星期便會形成一個新習慣，而肉丸聽著人的慘叫聲已經三年了。

十三歲那年，魔女教他處理屍體。

「真失望。」在肉丸不小心戳破第十顆眼球時，她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教了你這麼多次，你還是學不會。」

魔女輕抿手指，肉丸手上的湯匙不見了。她優雅地伸手一刮，便勾出晶瑩剔透的眼球。「這個漂亮的形狀，正好適合用來配紅茶。」

魔女放下眼球，把湯匙塞回肉丸手中。

「真失望。」魔女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想不到你會放走我捉來的雌性。」

肉丸嚇得縮成一團，他不確定這次魔女會不會殺掉他。

「告訴我，你為甚麼要這樣做？」看似溫柔的微笑，肉丸卻只感覺到透骨的寒意。「我人很好，不會處罰你的。」

肉丸想起魔女昨天的開胃菜。她活生生地割下人的皮膚，再細心地繞成一朵盛開的玫瑰。

但他不後悔這樣做，倒不如說他必須這樣做。

肉丸小聲地說了一句話。

「甚麼？我聽不到。」

「妹妹……」他鼓起小得可憐的勇氣，發抖著說：「那是我的妹妹……」

剎那間，魔女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後來肉丸偷偷去看妹妹了。他千辛萬苦地穿過森林、爬過山巒，終於如願以償地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然而當肉丸看到妹妹叫著另一個人「哥哥」時，他覺得世界崩潰了。

魔女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別過來！」肉丸朝她咆哮，也不管她會不會吃掉他。

「噓。」魔女壓低聲音說：「你現在是我的人。人們這麼憎恨我，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嗎？」

她抱起男孩。儘管肉丸拼命掙扎，但魔女的力氣出乎意料地大。她把他放在背上，然後跑起來。

風刺痛肉丸的皮膚，夾雜著魔女斷斷續續的聲音。她今天的話特別多。「你不在後你父母傷心過度……收養……以為你死了……回不去……不是你的家……不可以拆散一起生活多年的家庭……」

肉丸縮成一團，魔女強壯溫暖的背脊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想念他真正的家人。

肉丸漸漸長大，成為一個俊美強壯的青年人。他擁有獅子勇猛的心、鹿的靈敏和優雅。這一切都是這麼美好的，只是魔女有一個小小的煩惱。

此刻她看著躺在地上的身影，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那身影正張大雙手，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真失望。」魔女咕嚕道，不知道是針對裝死的肉丸或是自己失敗的教育。她轉頭看了看窗戶，月亮在黑暗裡落下一團光暈。「你多大了？快去睡覺。」魔女說。

地上傳來黏稠的聲音。「要魔女親親才起來。」

很甜，但對她來說甜過頭了。「我沒有嘴。」

「你可以吃東西。」

「明明從前不過是個不可愛、渾身帶刺的臭小鬼，現在卻可愛過頭了。」魔女嘆了一口氣，彎腰快速湊近他。「這下子你滿意了沒？」

的確滿意了，肉丸想。最近發生的盡是好事，魔女不再狩獵人類，也沒吃掉他，是不是不再對他失望了？雖然她看起來有點苦惱，也許明天問問她吧……

肉丸疲倦地眨眨眼。「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嗎？」

「甚麼？」

「像小時候的那種。」

他模模糊糊地看著一個深色的身影靠近他，寒冷的空氣馬上變得溫暖。溫柔的觸感落在頭上，往下移到髮端，再回到頭頂。

肉丸滿足地嘆了一口氣，陷入黑暗中。

第二天他醒來時，魔女不見了。

之後肉丸發現魔女之所以離開他，是因為想要保護他。她不再狩獵人類，因此她的家族決定處決她。

但一部分的肉丸覺得魔女離開他是因為對他失望了。她覺得他甚麼事都做不好，不夠強去保護自己，甚至是保護她。

她覺得他幫不上忙。

當肉丸再次見到魔女時，她只餘下上半身。魔女的腸子流滿一地，黏滑的粉色的白色的。

「嗨，你看起來一副想要哭出來的模樣。」

肉丸想要對她尖叫，她怎能這樣對他？她為甚麼要保護他？帶他在身邊，至少他能當她的肉盾。

肉丸張了張嘴，話到口邊卻哽住了。於是他閉上嘴巴。

「吃掉我的魔法環，我不想把魔法留給他們。」魔女頓了頓。「我想留給你。」

肉丸使勁地搖搖頭。魔法環是魔法之源，同時也是生命之源。

「我清楚我的情況，我……沒救了。」

肉丸沒說話，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謝謝你。」魔女忽然說，肉丸愣住了。

魔女想起肉丸放走他妹妹以及後來他偷偷去看他的家人的日子。雖然她一直都知道自己造成很多傷害，但她覺得這一切都和自己無關。

直至肉丸放走那雌性。

魔女是第一次直面別人的傷痛，強烈地覺得自己要為某一生命負責。

她不想讓他失望，她想要成為他的榜樣。

謝謝你走進我的生命裡。

謝謝你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我以你為榮。」

肉丸瞪大眼睛。

他張開嘴巴，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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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次他叫她失望，一次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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