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四天(12)

　　嗯，我又在這裡了，在這名為「我」的戲院裡，被迫觀賞我雙眼映入的紀錄片，一鏡到底，但運鏡非常差勁。「我」這台攝影機被沙塔斯夾在腋下帶著跑。我沒有被男人抱著的噁心感覺，或該說我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很有趣的是，我似乎抓到了點訣竅，可以自由控制我的思想了，不會再像之前那樣一思考就會被奇怪的聲音侵襲。是我比較習慣了，找到了這機制的漏洞了嗎？但我的意識還是被困在這裡。

　　「那怪物傷了您嗎？」法拉的聲音傳來，卻像是蓋了塊布般模糊。後方同時傳來熟悉的吵雜聲，又是同一群人在吵著蠢事吧。

　　「我做了應急處理。」洛的那張龍臉正好映入畫面，但他似乎神情猙獰，嘴角流下了深色血液。

　　「您受過重傷，身體會撐不住的！」

　　「專心在眼前的事上，否則一切會功虧一簣。」

　　所謂眼前的事，是背景那一大片直衝天際的火焰，從我陷入這動彈不得的情況時就出現了。熊熊燃燒的火牆像號稱花費幾百萬元的大型裝置藝術炫麗，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遮蔽住了它後面的哨塔，也阻斷眾人的去路。我們距離這火牆不遠，但我感覺不到熱度。

　　洛把手伸向巨大的火牆，手掌發出淡淡亮光，似乎是在專心施法，不知情的話可能會以為他在取暖。

　　「光是這個就能讓我相信地獄是存在的。」沙塔斯說。聲音還是模糊，不過大概是離我距離近，所以聲音大了一些。「這到底是什麼？」

　　「是那火龍設下的陷阱，」洛回應。「應該是感應到任何魔法或生物就會觸發的延遲術式。姑且不論她聰不聰明，會用的魔法倒是挺多的。」

　　「我們就沒辦法過去嗎？」

　　「我正在解除她的魔法……」洛摀住了口，咳出了口老血。我這是頭一次看到他痛苦的模樣。

　　「拜託快一點。」

　　「她花費多少能量設置這些陷阱，我就得花相同的心力解除。這就像是門鎖和鎖匠，除非能由她那裡先開門，否則也別無他法。」

　　「一定有別的方法的。」

　　「這不像用蠻力踹開門那樣容易。這魔法是由火龍供給能量的，就跟她本身一樣危險。只要一個失誤，魔法很可能會爆散開來，把我們和公主都烤熟。我們都很急，但硬來只會讓狀況變得不可收拾。」

　　「那火龍還活著！更別提還有天殺的鬼魂在殺人，我們沒有時間慢慢等！」

　　我的視角被移了開來，看到法拉擔心地看著我，接著看向被火牆和沙塔斯煩得結出屎面的洛，然後又轉回頭看我，慌張卻無奈的模樣。

　　「安靜，否則我無法──」

　　洛突然止聲，跟著其他人一起望著上方。本來還勢不可擋的火牆突然從頂端迅速消退，然後被從中間劈了開來，缺口倏地劃開，像簾幕般被拉開來。沒有燃料能附著的火焰消散在空氣中，連之中被燒成黑灰的樹都立刻熄了火。

　　而哨塔終於出現了，但似乎比剛才矮了一大截。

　　「看來你解決了。」沙塔斯有點尷尬地說。洛的臉色卻更難看了。

　　「不是我。是法術與施術者的連結消失了。」

　　話才說完，他就往那座塔全速衝去，快到像在騰空飛行。

　　「喂，喂！可惡，我該……」叫不住洛的沙塔斯猶豫了起來。

　　「追上他！洛先生是唯一能保護青云的人！我們會隨後跟上！」法拉說。真是謝謝她為我著想。

　　「遵命！」他帶著我追上洛。電影又馬上從紀錄片變成動作片，視野猛烈晃動，但身體卻沒跟著動的不協調，立刻帶來了違和感和噁心感。

　　樹林枝椏不斷從身旁高速掠過，只差幾公分我的臉就會被刮花或撞爛。到這地步已經超脫了恐懼，毫無反應地看著面前景色飛過。

　　在我臉色不知刷白了第幾次後，終於來到了目的地，也是這趟旅途的最後終點，這座哨塔──或曾經是哨塔的一堆碎石。

　　黑暗中，有一團掛在石堆上的東西發著餘燼般的微光，這唯一的光源些許照亮了周圍的環境。那是……一整頭死掉的龍？正當我以為我什麼都看過的時候……

　　它應該是整件綁架案的犯人，卻看不出先前恣意放火的囂張模樣。失去生氣的巨大軀體至少有一半掛在破塔外，全身四處殘缺，仍流著濃稠的血，而表面血管脈絡般延伸的暗紅岩漿正在慢慢熄滅。死狀悽慘，正是經典反派該有的下場，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不過這龍怎樣都好，最重要的是公主呢？

　　沙塔斯抓著我一跳越過了殘骸，然後在下一幕見到最殘酷的事實。

　　在一片滿布礫石的混亂中，幽靈已早到了一步，正與洛互相對峙。好幾個光球包圍著幽靈，但它依然用那無機質的臉在看人──那不是在看，是恰好用那張死人臉面對著洛。

　　而倒在洛身後的，是個我沒見過的神人女生，身上的衣物破舊，領口處卻染了通紅。儘管用著雙手護著自己的喉嚨，鮮血還是從那裡不斷湧出，匯集成一灘小水窪。

　　喔，喔不。震撼化成了生理反應，我的頭像被鐵鎚重重一擊，世界陷入沉默。

　　儘管思考著她是否會有任何活命的機會，是否還活著，壞預感卻告訴我，不管是什麼，這都不會有好結局。

　　這一點都不公平。我們花了整整四天受盡苦難才來到這裡，卻被莫名冒出來的怪物攔截，只能眼睜睜看著公主從活人變成屍體？

　　不關我的事？人都要死在我面前了，還要開脫嗎？

　　我受夠了，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不能做，讓悲劇一次次上演。

　　這不就跟以前一樣了嗎。

　　該怎麼做？但要是我又做了什麼，卻又失敗了呢？

　　我瞪向那個毫無機質的鬼魂，內心滿是不解與衝動。

　　不，我不接受。結局不應該是如此。

　　不。

　　不！

　　不……

　　那我到底該怎麼做……

　　…………

　　遵從妳的意志。

　　殺戮。

　　是的。

　　啊……啊……我懂了……

　　我何必要忍呢？既然忍無可忍了，那就不用再忍了。

　　對……有了這個的話……

　　目標只有一個……

　　嗚啊啊啊啊啊！我受夠了！我受夠了！什麼爛地方！什麼爛世界！什麼爛事！什麼爛人！操！操！操你的！

　　都是你們害的！都是你們的錯！我到底有哪裡欠你們了！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裡！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為什麼就不能放過我！讓我過自己的人生！

　　讓我活！讓我死！礙事的人全都去死吧！我恨你們！去死！去死！通通都去死！啊啊啊啊啊！

　　「停下來！」過了不知多久，洛的吼聲如雷貫耳，拉回我的意識。

　　右手手腕被緊緊抓住反扣到背後，又被按住頭，頭像被上了個緊箍咒，夾得我頭殼快要變形，我也很不爭氣地大叫出聲。

　　在頭痛消退，我的視線逐漸清楚後，就看到洛在押著我。漆黑刀柄掉落地面，卻在我定睛一看時又消失了，假裝自己不曾存在。

　　喔，我又拔出了這危險的玩意，而且大概可以想像我又做了什麼，活該我被當現行犯壓制。

　　「噢噢噢好了我清醒了快放開！」我的意識終於清晰到能為自己爭取權益了。我這才脫離洛的控制──物理上的。倫理上和精神上的控制尚未解決。

　　我到底是怎麼了……那並不是我，但那又是我……一團混亂……實在搞不懂……

　　「我剛剛做了什麼？」我姑且問問看。

　　「它走了。無論如何，那不重要了。」他回答。聽起來那妖怪似乎還沒「死」，我是指被消滅或成佛升天之類的。

　　我猜又是我心裡起了殺意，所以我又失控了？至少我恢復正常了，應該。

　　那很像在作夢。在夢裡，不管遇到多麼稀奇古怪的事物，都不會多加懷疑，不受控制的自己也會繼續配合演戲，直到作下一個夢或是醒來為止。有時夢很怪異好笑，但作惡夢時就只有痛苦可言。

　　剛剛就是一場惡夢，但我這時面對的現實更加慘烈。

　　至於幽靈看來真的離開了，沙塔斯和法拉圍在倒地的那人身邊，靜得可怕。

　　那女生年齡似乎就與我相仿，有著一頭棕色長髮，本來應該秀麗的柔髮上面卻夾雜髒灰，顯得毛燥。喉嚨上被割出一道長長裂口，血隨著脈搏一波一波湧出，臉色跟石膏一樣白。儘管法拉在旁拼了命地專注施法，仍然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啊，又是永遠不可能習慣的畫面。有人要死在我面前了，又一次。胃一陣攪動迫使我乾嘔。

　　「你還在發什麼呆？快用你的魔法救救公主啊！」沙塔斯回頭起身，氣憤地抓住洛的肩膀搖，像怕他沒有清醒。但洛只是用著一貫的冰冷表情回應。

　　「辦不到。」

　　「……那是什麼意思？」

　　「我的身體不允許我使用治癒奇術，法拉公主也知情。我的魔法不是萬能的。」

　　「不，不，我們不是找你來說這些喪氣話的！快想點辦法，什麼都好！」

　　「很遺憾，只能看這對姐妹的造化。」

　　「天殺的！你到底是來這裡幹嘛的！」沙塔斯絕望地把洛猛力推開，氣得連罵一連串我沒聽懂的髒字。

　　我突然想起來，沙塔斯對待公主如同人父，這就更能理解他會崩潰的理由了。就連我也想罵人，這龍到底都做過什麼啊？人要死了，連犯人都跑了，根本一事無成。

　　「是我啊，蒂亞姐姐，是我，法拉。我就在這裡。振作點，求求妳別睡著，說句話也好……」法拉身上沾滿了血，跪坐著把姐姐的頭墊在膝上。一手持續朝著傷口施術，另一手則緊扣姐姐的手指，不斷與她對話，著急難過得連狗耳都低垂向後貼著。姐姐似乎想要回應，卻抽搐著一口口咳出血。

　　異物堵住了我的咽喉，快要衝上來了。我看不下去……這絕對會成為我人生的陰影。連在場的莉絲都別過頭去。這實在是沉重得難以直視。

　　法拉喊著，呼喚著，卻沒有任何聲音回應她的殷切叫喚。天啊，我只想要她停下來，免得我或她或任何人開始崩潰。

　　但是……不對啊……事情不該如此……

　　我不想看她死，我真的不想……但我能怎麼辦……

　　有沒有人能來告訴我們，這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還有，機會。」哇，謝謝妳，祭司……嗯？

　　她雙眼直面向我，眼神堅定。原來她是在跟我說話。她的那隻人手仍包著紅布，握住的祭祀刀露出布外，按在地上。

　　「妳，能救她，做覺悟？」

　　「……什麼意思？」我問。實在沒聽懂啊，對話再怎樣精簡也要有個限度。

　　「妳，想救她？」

　　「廢話！我是說，我想要！」

　　「妳，救神人，我，幫助，救她。」她抓起祭祀刀，舉到我眼前說。

　　「難道妳說的是像復活部落頭目那樣？」

　　祭司點頭。

　　「不過……我？可是妳才是祭司吧？應該是妳要來……」

　　「我，不足。我和妳，一起。解救或毀滅。覺悟。」

　　「聽不懂啊。妳是說我能救她嗎？」

　　祭司再度點頭。

　　「那就告訴我怎麼做！」

　　這時她看向了洛。這時候了還要請示大人的高見嗎？

　　但他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如果是平常那不可一世的龍，應該會擺出傲慢姿態，用「不」一個字回絕我提出的任何提議或要求。現在他卻猶豫了。

　　「妳真要這麼做的話，我無法保證妳的安全。」他頓了一下後才回應。原來是在找理由啊，但是……

　　「你當然沒辦法。」這次的理由不足以說服我了。

　　瞧他那無言以對的可悲模樣。只可惜這不是嘲笑人的好時機。

　　「我該做什麼？」我轉頭問。

　　祭司二話不說，跑到了公主身邊。我也就跟了上去。接下來發生什麼，都不需要驚訝了。

　　「青云？祭司小姐？妳們……」哭成淚人兒的法拉可能沒聽到我們剛才的對話。果然一哭起來，再怎樣漂亮的女孩都會變成醜八怪。

　　「麻煩借過一下。」我為我和祭司留出空間，讓法拉退到一旁。她還不明就裡，就把位子讓了開來。

　　於是這位蒂亞公主躺在了我的腿上。撇除掉她正在吐血，臉色蒼白的話，她仍然是個美人。她努力地爭取空氣，我能看到她被切開的氣管一張一縮，從那裡漏出氣和血來。儘管她的臉是對著我，但雙眼似乎望向更遠的地方，縹緲不定。我連噁心感都沒有了，才能得出這種欣賞畫作般的心得。

　　那也該開始做點事了吧？

　　祭司在旁用後腳站立，直挺挺地面向這裡，解開了她手上的布，祭祀刀也隨之露出。看不太懂她想做什麼。

　　她用那完好的人手緊握住祭祀刀，立刻朝著另一隻手──那維持著狗模樣的前腳──劃上一刀。鮮血直流，但她在意的不是自己劃開的傷，而是刀上流下的血。

　　接著她舉起我的右手掌，把祭祀刀遞給我讓我反握住刀，接著把我的左手腕翻上來。

　　啊，是要這麼做嗎。

　　「禱告。」祭司坐下來，輕輕握住我的右手，引導著我。鋒利的刀刃越來越接近手腕，上頭的靜脈清晰可見。

　　「這會不會害我少掉一隻手？」我亡羊補牢一問。突然就要人割腕實在很難讓人心平氣和接受。

　　「不大可能。」也就是有可能嘍。唉，無論如何都無法回頭了。「快，沒有時間。」

　　可惡，這我也知道啊。但……

　　雙手止不住顫抖，使不上力，呼吸和心跳都開始加劇。不好的回憶湧上心頭。

　　這是我好幾年前就能做到，卻從來沒實現過的事。

　　不，搞清楚了，青云，這次不是為了殺人，而是救人。根本不用猶豫的啊。不要再拖了，不要再拖了。面前的人就快死了啊。

　　…………

　　不行……我咬牙切齒命令雙手動起來，刀尖仍然停在手腕上方，無法前進。

　　我做不到……

　　不過，還有一個辦法。

　　這招我用過很多次了，在我遇到困難時總是有用。

　　如果面對不了，就逃避吧。

　　「幫我。」我說。

　　確定祭司點了頭之後，我閉上了眼。進入了比這夜晚還黑的黑暗中。

　　我逃進這片黑，把責任丟給別人，假裝這不關我的事。

　　我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這招總是很管用。包括現在。

　　成功了，在祭司的引導下，終於停止顫抖了，可以感受到手被緩緩推動。

　　「禱告。」祭司又說了一次。是我要為公主禱告嗎？好，救她救她救她救她……

　　祭司開始喃喃自語，唸著流暢但聽不懂的咒語。救她救她。

　　骨刀毫無阻礙地切進了皮膚，痛覺很忠誠地在手腕處反應出來。我本以為會讓我痛得呼天喊地，但意外地只有像在手臂打針的些微刺痛。那屬於我的溫熱血液正在順著手臂流下。救她救她。

　　咒語仍在持續著。在祭司停下來或有其他動作之前，我別輕舉妄動的好。

　　於是我胡思亂想起來。

　　就算公主死了，那也與我無關才是，不是我的錯。但我還是選擇救她。

　　這很像在幫助人，但比較像在滿足我的私欲。

　　人各有命，這公主如果會在這裡死去，雖然無奈，但也是她的命運。一切都得按照世界的規則走。我打從很久以前，就深深認知到了這點。

　　但這時的我有股衝動，想違抗這規則。

　　為什麼呢？

　　我暫時還得不出答案。救她救她。

　　祭司的咒語停止了，四周恢復平靜。已經……可以了吧？

　　我小心地張開雙眼，怕又會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

　　從手腕那道割出的縫流出的不是血，是乳白色的不透明液體，稠得像白膠，還隱約透著光，彷彿可怕的化學物質。

　　然後整個手臂突然出現異變。光竟然從傷口逆流回去，滲進血管裡頭，飛速擴張，照亮了動脈靜脈微血管，甚至還在加速竄動，把我的整隻手臂變成聖誕燈串。哇！這是啥小！？

　　就在我被嚇到想要叫出來的時候，視線突然被強光佔據了，除了一片白之外，什麼都看不見。

　　這時我突然腳踩不到地，全身往後高速墜落。我控制不了自己，任憑落下。在這一片雪白中，我分不清楚上下左右，不知我正在往哪裡「掉」。

　　不知為何，我一點都不害怕，反倒很輕鬆自在，很……放心。我這幾天來可能都沒放鬆過。

　　我怎麼了？公主怎麼了？還要掉多久呢？我會不會撞到地面摔成肉餅呢？我不想去思考這些。

　　當掉落不再加速時，我彷彿停在了半空中，感覺像有個無形的羽絨被輕柔包覆著我，溫暖舒服。啊，正好有點累了。要是我可以待在這裡就好了。

　　我不停落下，好久好久。1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N1o1u64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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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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