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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全京城的人皆知道,宰相府的小公子就是個扶不起的紈褲,龔季敏自己也知道。在髮妻過世後,龔季敏不僅沒有娶續絃,一個妾、甚至一個通房丫頭也沒多,是以,在失了主母以後,龔家沒亂,反而更加清冷了,儘管如此,龔季敏也並沒有將孩子的教育推諉掉,孝期一過,他便拉起哭花了臉的龔峒柚與形容枯槁的龔峒檸,辭了從岳家聘來的夫子,親力親為,將這兩個孩子拉拔大,同僚經常有意無意探詢他的婚事,但他絕不會用「孩子小,需要女人家照顧」這種爛理由去抬姨娘進府,龔季敏原來就不是脾氣多好的人,探聽的人多了、時間長了,他乾脆一吹鬍子凜然道:「衣服有嬤嬤洗,孩子有小廝照料著,學問有在下自己管著,娶妾進來做什麼?娶填房做什麼?」
在當時,也算是斷了他的官途了,被斥退的一干人等認為龔季敏不識抬舉,詆毀他、排斥他,而沒有經歷這些的人便以為龔季敏那是與亡妻伉儷情深。事實如何沒人知曉,流言蜚語多得很,但龔季敏自認自己俯仰無愧,到底長子龔峒檸也給他教成謙謙君子,一句人中龍鳳還是擔得起的,好歹算是不愧對龔家祖宗,但這個么子……。
龔季敏坐在太師椅上,食指敲著桌面,隨著時間流逝,眉頭更加深皺,端起茶杯,手指幾度鬆緊,好歹還是當朝宰相,按住心頭的怒火,才沒把太師幾年前送給他的瓷杯給砸個粉碎。
龔峒柚這孩子,他是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宗祠也叫他跪過,也讓他守過家廟,多小一個孩子,龔季敏硬是讓他在山裡守了一夜,結果,病倒了,但康復以後還是死性不改……大了以後,還是跟些不學無術的紈褲混在一塊,敗壞龔家聲譽,連皇上也知道他家中么子的壞名聲,還向他探問過。
簡直無藥可救,無藥可救!
畫舫、琴樓楚館,稍有的那些文名都留在這種地方是有個什麼用?
就算讓他勉勉強強不去追究龔峒柚去的那些地方,燈會、茶樓也通通不計較,不參與文會,不參加科舉,什麼都不學就給龔季敏養著,這些通通都不管,這孩子還有個最大的問題,而這就是為什麼此刻龔季敏端坐廳堂,死死看著門口的原因。
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回來。
龔季敏越等心裡是越氣,幾乎要忍不住拍案而起去找太師理論了。
就算太師當初提攜他,才讓他有了今時今日的地位,但這也太超過了。
龔峒柚頭次不告而別在外頭過夜。好,橫豎新皇登基第一日不用上朝,龔季敏就乾脆死瞪著門,看那個不肖子什麼時候才想到要回來,結果一天過去,龔峒柚還是沒回來,龔季敏繃不住,拖了龔峒柚的小廝來,那小廝差點就要尋了短見,龔季敏命人按住那小廝,一問之下差點沒氣暈過去。
梁寧嫿,又是梁寧嫿。
早跟他那個死兒子耳提面命過,那是未來的太子妃,沒準還是未來的皇后!她說什麼你都聽,她要你做什麼你都做,怎樣?等她入主後宮你還打算淨身去服侍她嗎!
但這個死腦筋的兒子不聽就是不聽!
現在好了,準太子妃在和太子成親前一夜叫那蠢兒子過去,完全就是鴻門宴,那個臭小子還是去了,然後人就沒回來了。
也沒聽說太子妃跟人跑了,那這個蠢兒子真的淨身去做太監了是吧?
龔季敏越想越氣,原本他還想顧念皇后閨譽,才沒立刻去太師府,但等現在,若這婚禮是在民間,歸寧的時間了,梁寧嫿都該回來了,龔峒柚還是沒回來。
看他小廝哭得抽抽答答的,就怕龔峒柚有什麼萬一,龔季敏聽得心煩,乾脆把他關柴房讓他冷靜冷靜。
不行,怎麼著今天也得和太師說清楚,梁寧嫿那丫頭哪有什麼閨譽,打小就和一群公子哥玩在一塊兒,莫說七歲,就是到及笄也沒怎麼避嫌,太師一家會因此被誅九族還是滿門抄斬都不關他的事,那個逆子還是得他親手打死才行,就算鬧上新皇那裡也得把那個逆子找回來。
就在龔季敏總算坐不住,站起來時,中庭外的大門卻是被推開了。
龔季敏瞇起雙眼,直到確認搖搖晃晃走過來的人是他兒子,他哼了聲。
守門的僕役跑了上來,開心叫道是少爺回來了,龔季敏乾脆又坐了下來。
龔峒柚緩緩走入廳堂,一臉憔悴模樣。
龔季敏才要命他跪下,龔峒柚卻先一步跪在他跟前,倒是讓龔季敏愣了下。
「爹,孩兒不孝……」
「喔?」龔季敏看著低頭扶地的兒子。
怕是,要進宮作太監了,還不如等等帶進祠堂結果了他,再去向新皇請罪。
龔季敏想。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孩兒讓爹擔心了。」見龔季敏不接話,龔峒柚咬了咬牙,接著道:「孩兒想明白了,孩兒要……入仕。」語畢,龔峒柚便昏了過去。
龔季敏看著那些慌忙著要找大夫要抬少爺進房躺下的僕役們,接著望見龔峒柚鞋上與衣襬的髒汙與泥濘,血色透過龔峒柚身上的衣料,慢慢暈開。
龔季敏還是找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
待龔峒柚悠悠轉醒,已是翌日,透過窗櫺看出去,枝枒上還結著霜露。
他茫然地望著霧氣流動,窗外的景色朦朦朧朧的,忽隱忽現的。
他知道小廝就坐在他門口睡著,他爹是會這樣做的。爹曾經問,是不是等到梁寧嫿入宮,他也要跟著去當太監陪她?可是,不是那樣,他沒想過這種事,只要寧嫿她好好的就好了,所以在寧嫿要他去繡樓之前,他跟寧嫿,根本沒有任何逾越之舉,他畢竟是他爹養大的,男女之防,閨譽,這些他都很明白,他也知道寧嫿是要嫁給太子的,他只是不免難過而已,總會好的。
但他終究低估了,他明明忍了那麼久,即便是公開場合,寧嫿去哪裡,他就不去那裡,卻沒想到最後,明知道不可以,還是去了繡樓赴約,就因為寧嫿說:「就當為我歡喜吧,我大喜之時,你不會在宴裡。」他便喝了那杯「喜酒」,接著,讓寧嫿的侍女打暈,代她上了花轎。
龔峒柚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上面沒有那個玉鐲,卻有層層白布包裹著。
連宣焰不明白他為什麼第一個要保的是梁寧嫿,而不是龔家上下,實際上,龔峒柚自己也不明白,從小他就習慣了,要保護梁寧嫿,要事事以她為先,要讓她開心,他都忘了自己到底做了多少,梁寧嫿也不會記得的,但他已經太習慣,把自己放在她之後。
所以就算一切都是那麼詭異,為了梁寧嫿,他還是答應了連宣焰的條件。
這世界上沒有後悔藥……為了所有人,他必須這麼做,儘管他並不明白為什麼連宣焰會要他繼續扮演皇后的角色,何況,男人又怎麼扮得像,然而現在能救他的,就只有這九五之尊。
爹……會答應讓他去科舉吧?
連宣焰和他說,他只須要跪下,跟龔季敏說,自己想明白了,要去考科舉、做官,這樣就好了。從他醒來看見自己是在房裡,而不是柴房,他就知道,連宣焰的做法是對的,否則他現在應該是滿身傷、倒在柴房裡,傷口不會被這樣仔細地包紮。
他的傷口除了被梁寧嫿她們打出來的、以及一開始穿喜服不習慣而撞出的瘀青以外,其他的,都是連宣焰弄出來的,衣衫不整、滿身髒污、還帶傷,為的就是讓龔季敏不會過分懲處他,連宣焰要比他聰明得太多,傷口只是看著嚴重,大夫一看就知道,只要養著就會好得七七八八,不須要太多照料,但就算大夫與龔季敏說了,龔季敏也還是會心軟下來。
這是連宣焰問他,回家以後要怎麼解釋頭上的傷之後,連宣焰對他的答案給的解套。
他是從小被打到大的,所以就算痛,也不知道哪樣的痛算是嚴重,頭上多一個傷,並不算什麼。
他明明說不算什麼,連宣焰卻替他想了這個法子,免去讓爹多打他幾天。
龔峒柚不曉得怎麼的,想起了「士為知己者死」這句話,他覺得,連宣焰會是個好皇帝,明明是這麼小的、無足掛齒的事情,他卻都為自己想到了。
連宣焰要他假扮皇后,到底是為什麼呢?
龔峒柚想不明白,但他更不懂,為什麼龔季敏在他吃藥時進來,並且語氣和緩、甚至是溫柔地對他說:「在家養病就好,家裡養得起,不用硬想著要去考個功名回來,家裡已經有峒檸撐著了。」
爹怎麼……?
龔峒柚按下心中的困惑,趕忙道:「爹,孩兒沒有硬來,孩兒要去考科舉。」
龔季敏沒說什麼,便走了,接著龔季敏又問了他許多次,他每次都捏著掌心,堅定地告訴龔季敏,他要去考科舉。
最後,龔季敏總算說,要去就去吧,並且給他安排了可供請教的先生。
離秋闈的時間不遠了,作為京城人盡皆知的紈褲,按理說,這樣臨時抱佛腳,根本不可能抱出個子丑寅卯,否則哪來那麼多終身沒考上的?
太師聽說了這件事,也露出了玩味的表情,龔季敏面上不顯,但內心卻想著,還不是為了你家閨女情傷了,腦子也壞了,才說要去考科舉,他還刻意和龔峒柚說,不考也沒關係,也暗示家裡會養他一輩子,龔峒柚卻完全沒因此就放棄。完了,看起來傷得不輕、腦子都壞了,龔季敏只好替他準備一切能準備的,讓他在萬全的情況下去考試。
──這樣,一旦落榜就會徹底清醒了吧。從太上皇指婚開始,那就是個高攀不起也不能攀的鳳凰,這種結果早就該想到了。
龔峒檸並不知道爹的想法,他只想著好歹是自己的小弟,開竅了,想振作了,那當然很好,過往和他弟弟在一起的那些狐群狗黨真的都不能看,每個都是家裡亂得跟什麼一樣,好聽的只有那個姓氏而已。所以龔峒檸也替弟弟整理一些備考的方法,不求有什麼好看的名次,能上就好,不能上榜,下次繼續考而已,不想繼續考,從商也很好,只要不和那群廢物在一起就好。
而聘來的夫子,其實和龔峒柚娘舅家也有點關係,聽說當年龔季敏辭了岳家的先生,這劉夫子便忿忿著,心裡早就做好看笑話的準備,龔季敏自己教還不是教出個紈褲而已,到底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最後落榜,他也只要說句朽木不可雕也,拂袖而去,這也就不關他的事了,壞不到他劉夫子的招牌,因此說實話,劉夫子並沒有怎麼教龔峒柚,夫子講課時,龔峒柚甚至幾度睡過去,差點被龔季敏發現並打斷了腿。
一日復一日,雖說朝堂事忙,龔季敏回家時都晚了,卻還是能看見書房裡燈火通明,龔峒柚經常熬到半夜三更才去睡,甚至根本沒回房去睡,龔季敏見著的次數多了,對兒子的憂思更深。
龔峒檸則是另一種狀況,他回家後,經常看到龔峒柚抓著白鴿,似乎在和牠說什麼,他知道太師家養了鳥,因此他看著弟弟這樣,實在放心不下來,好幾次忍不住和弟弟說:「考科舉要是太累、太苦,那便放棄了吧。」
「不要緊的。」龔峒柚總是這樣回他。
很快的,秋闈到來了,龔峒柚帶著輕裝便去了考場,留下了擔憂的父兄。
科考一結束,龔峒柚便回家,龔季敏看他整個人瘦了兩圈有餘,也不讓他請安了,讓他快些回去休息,於是龔峒柚便回了房,倒頭就睡。
睡醒後,龔峒檸和僕役提著好幾個鳥籠過來,裡面的鳥吱吱喳喳的,相當吵,龔峒柚頭疼著,幾乎要聽不清楚龔峒檸的話,他好不容易才弄明白,龔峒檸是要他選一隻喜歡的留下。
龔峒柚茫然不解地看著龔峒檸,龔峒檸趕忙道:「一隻,最多只能一隻,你知道爹討厭人玩物喪志的。」
「那樣的話,一隻也不須要留下的。」
「但是、哥哥沒找到你的那隻白鴿……」
龔峒柚撐著昏沉的腦袋,接著道:「那隻鴿子不是我的。」
「那是還回去了嗎?」
「嗯,還給牠的主人了。」
龔峒柚自然不知道,龔峒檸是想著家裡找不著那隻鴿子,怕是逃走了,更怕弟弟考完試回來,心情已經跌到谷底,見不著那隻鍾愛的鴿子會更難過,這才冒險帶著鳥回來給弟弟選。
原來是別人的。龔峒檸一邊放心著,一邊想到,莫非龔峒柚還有在跟那群紈褲子弟來往?接著又不放心起來,將所有鳥兒退回去時,養鳥的姑娘罵他的那些話他也都沒聽進去。
接著,龔季敏和龔峒檸看著這孩子神思不寧、經常走神的樣子,便也就放著他,不去叨擾。
直到避不可避的那天,原本已經想好要怎麼安慰龔峒柚的龔峒檸,甚至還來不及說:「其實也不須要那麼早去看榜。」龔峒柚的小廝便連滾帶爬跑進廳堂。
龔峒檸本要喝斥,小廝卻淚眼汪汪地大喊道:「中了!小少爺中了!」
「中什麼中?」
「中……小、小少爺中解元了!」
龔峒檸錯愕地站了起來,太師所贈的瓷杯便這樣滾落桌面,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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