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後,她對柳洙泗念念不忘。
把她從惡夢中打撈上岸,以及沉默陪伴的耐心,人生中第一次被這樣哥哥以外的人體貼對待。隨即她又敲敲腦袋對自己說,不行,清醒點,柳洙泗會對她好,是因為她是摯友的妹妹。人們面對新認識的人總特別有包容力,時日一長,他也會像其他的朋友,把她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
剛好第二天,柳洙泗就去鄰近的島嶼辦事。她的悵然若失和聽到他為她安排活動後興起的希望火苗都很可笑,柳洙泗請她去找橋哥,看是要做手工藝還是繪畫來打發時間。
橋哥是個冷漠的壯漢,坐著時不像善類,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一站起來壓迫感更驚人。他不像勤智特意練肌肉,靠雕刻等體力活造就的壯碩身軀常被人以為是脂肪堆積,他也自嘲自己是胖子。起初小愛抓不到他的幽默感,以為他在生氣,在他自言天生臉臭但個性懶得起爭執後,她稍微放下戒心。
得知小愛擅長刺繡和音樂後,橋哥態度熱絡不少,有把她當弟子的意思。首先他教她繡自己的制服徽章,「妳有喜歡的動物嗎?」
「兔子?也沒有特別喜歡。」有什麼可以代表她的動物或是植物,一瞬間,她想到惡魔的角和尾巴,連忙收起這個想法,問橋哥:「有什麼還沒人用過的動物嗎?」
「沒有特別想法的話,妳可以用馬祖的縣花。」
「九重葛。」
「縣花是紅花石蒜。」
「我記得是九重葛,以前來的時候有人告訴說的。」小愛當場查手機,發現九重葛的縣花地位真的在十幾年前就被彼岸花取代。「原來改成彼岸花了。我還是想要用九重葛。」
橋哥不置可否。小愛著手打草稿,繡花的圖樣不難,難在於要怎麼讓人辨識,就算放九重葛花的照片,也沒有幾人能認出,彼岸花確實是辨識度更高的選擇。然而幼時來馬祖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桃紅色花朵及攀在牆壁上的藤蔓,是她跟馬祖唯一的連結,似乎繡上九重葛,她就會比只懂彼岸花的大坵島民高上一層。
完成作品後,橋哥對她的手藝再三稱讚,她順勢多要求了一些材料。
隔天一大清早在島嶼制高點的涼亭,她一針一線縫著托特包,不小心刺到手指,食指指尖的破洞湧出鮮紅血珠,宛如警示燈。
「愛。」柳洙泗帶著午餐走近她,呼喚她的名字。她隨手抽出衛生紙包住傷口,向他打招呼。在島上的飲食幾乎都是以健康為訴求設計,舒肥肉食,手做歐式麵包,翠綠的生菜淋上自製醬料,柳洙泗那份沙拉額外加了點綴的堅果,對堅果過敏的她看得好饞。
他問:「妳在做給冷的禮物嗎?」
「你怎麼知道?」
「他喜歡黃色,妳說過妳喜歡的是白色。」
「嗯,不過,他不會用托特包。一開始我沒仔細想,這是女生用的包包嘛。」
「很好看啊,顏色也選得很好。」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剛還刺到手,針腳也歪七扭八的。」
「需要包紮嗎?」
「刺破一個小洞而已。」
柳洙泗還是檢查了她的傷口,確定沒大礙後才說:「感覺得出來妳很用心,還繡了海鷗上去。」
「橋哥說哥哥的代表符號是海鷗,他沒說為什麼。」
「好像是冷隨便想到的。」
「他就是這樣,總是很隨心所欲。」
「明天要去別的島逛嗎?」
「好。」
「今天海莉不在,不然她當嚮導比我強得多。」
「你快要回本島了嗎?」
「工作上有事,原定計畫我要留兩個禮拜。計畫趕不上變化。」
「那這兩天你有打算做什麼嗎?」
「看妳願不願意和我閒逛。」
她用力點頭,又忽然覺得主動表現出好感的自己很羞恥。做壞事般眼神移到大腿上,她瞥見放在腿上的未完成托特包居然沾到血跡,忙把手交疊在包包上,以免被柳洙泗發現。
最後,隔天在碼頭與她會合的不僅是柳洙泗,還有海莉。
察覺到自己居然下意識想要排除海莉,小愛頓覺羞愧,海莉可是第一個對她伸出援手的人。海莉笑嘻嘻招手,她沒穿島民制服,身上是帶小愛來島上那天類似風格的無袖上衣與熱褲,展現出小麥色肌膚和漂亮的肌肉線條。「妳不怕晒傷嗎?」小愛小心翼翼地問。
「我擦很多防晒乳,妳要嗎?」
「喔,嗯,謝謝。」
海莉邊幫小愛抹開乳液,邊問柳洙泗:「你要嗎?」
「不用。」
「在家裡你一定死命抹防晒,你其實很怕你的帥臉晒傷吧!」
「愛,妳想衝浪嗎?」柳洙泗不理海莉,問小愛。
「還好,我的運動神經不太好。」
海莉熱切地說:「試試看啊!第一次都不擅長,習慣就好!」
柳洙泗又問小愛:「妳對浮潛有興趣嗎?」
小愛點頭說:「有嘗試過,很好玩。」
海莉故意用調戲的口吻說:「你猜得真準,對她觀察很仔細嘛。」
海莉是稱職的嚮導,對馬祖景點的歷史瞭若指掌。小愛彷彿回到剛去國外念研究所的那年,當時她積極挑戰戶外運動,把自高中打球扭傷腳後被冷禁止激烈運動的份都補回來。三人的跳島行程相當密集,晚上回家,小愛沒空回味今日的種種經歷,就累癱睡著。
正式和柳洙泗告別後,她的日子一下子黯淡下來,心情悶悶的,於是婉拒海莉與橋哥的邀約,獨自待在家裡。發呆了兩天後,她又覺得自己該為島民做點事,出門散心時恰好看到勤智要去打掃空屋,於是主動加入他。
「妳人也太好了,還幫我做粗活。」勤智說。小愛有點尷尬,因為她跟手腳俐落的勤智相比之下,做事速度緩慢到很可笑。做完房務,他們合力把脫色的籬笆重新補刷成純白色,勤智邊工作邊問她:「妳怎麼會突然來大坵島?」
「海莉找我來的。」
「聽冷哥說大坵島是為妳設計的,可是他說妳沒有要來住的打算,我其實不懂,妳不來住他幹嘛還要蓋。他有告訴妳為什麼嗎?」
「他沒說過。」
「那妳有想要住這邊嗎?感覺女生會喜歡峇里島那種風格的度假村吧!」
「我自己是沒特別歡哪一種海島,有海可以看就夠了。」
「難道是冷哥偷偷置入自己的喜好?」勤智開玩笑說。
「可能是這樣。」
「但冷哥應該喜歡排場大的豪。」
「你看過他的家嗎?」
「沒有。」
會被冷邀請到家裡的朋友是極少數。勤智不像是冷樂意來往的對象,小愛幾乎可以聽見冷譏笑著說:「長肌肉不長腦子的笨蛋。」冷討厭笨蛋,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他眼裡都是笨蛋,尤其勤智這種大剌剌的人。勤智卻對此一無所知,可見冷認真要做表面工夫時,還是很有一套的。小愛問:「你是怎麼來到隱士之家,怎麼認識冷的?」
「我是參加活動認識冷哥的,後來他介紹我來島上,因為我沒錢,他讓我打工抵房租。」
「以後我也一起跟你工作吧,不然我覺得自己對這邊沒有付出,白吃白喝白住。」
「妳住冷哥的房子,本來就不用付錢啊!」
「但是……我這樣不會占到其他隱士之家成員來大坵島的名額嗎?聽說還有很多會員也想來這裡住。」
「海莉姐會控制這裡的人數,妳不用擔心,現在房子也沒住滿啊!聽說通常暑假就已經是最多人的時候了,冬天這裡更空。」
「你還是學生吧,暑假結束後,你也會回本島嗎?」
「我休學了,之後大概會直接退學留在這。」看到小愛驚訝的表情,勤智說:「反正我在大學也不會去上課,是我家裡逼我讀大學,我根本對讀書沒興趣。在島上生活很好啊,學到的東西比大學還多,我現在連冰箱冷氣都會修,所以我認真想退學。我有跟柳洙泗談,他是叫我先不要立刻決定啦。妳覺得讀大學有用嗎?」
「我大學學的是音樂。」小愛露出一個「你懂」的苦笑說:「音樂系也是常被說畢業即失業的系所,我研究所讀的是經濟,但沒讀完。」
「妳很有音樂系學生的氣質欸,妳是練什麼樂器?」
「主修鋼琴。」
「喔,妳有彈大廳的鋼琴!我健忘症。我分不出來怎樣算好,但妳彈得很好聽,很厲害。」勤智豎起大拇指說。
「謝謝。」小愛微笑。
「妳第一天來幾乎不笑,也不說話,我還怕妳很難溝通,還好妳肯說話了。」
「一開始還沉浸在哥哥……走了的情緒裡面,來這裡發現到和他的連結,覺得好像他的存在還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下去。」
「妳可能會覺得我們對冷哥的事太冷血,是因為隱士之家課程裡面有提到這部分啦!我們對於生死的看法和一般人不同。冷哥會打造這樣的環境,就是希望我們可以快樂地生活下去,注重當下的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冷是這樣的人嗎?她愈來愈迷惑。倘若是對她,冷是會很寵溺沒錯,可是他不會對其他人抱有關心的,至少她認知中的他是這樣的。或許在她離開的那幾年,冷真的改變了,才會創立隱士之家這樣的地方。
她問:「你說你是在活動上認識我哥,那是什麼活動?」
「其實最開始我是去算命的時候遇到海莉姐啦。考上大學後不是都以為可以玩四年嗎,我上大學以後本來以為一切都會很順利,沒想到超慘的,在鄉下我是前幾名,到大學連屁也不是,身邊同學不讀書也輕鬆拿高分,我連兩次期中考不及格,還要打工賺生活費。會去讀私立的大部分都很有錢,瞧不起我這種窮人家出身的,我在系上沒交到朋友,更不要說女朋友。那段時間我要處理學業、家裡的事,生活一團糟,跑去算命改運遇見海莉。她簡直是神,可以說出我家裡的情況和我的想法,知道我成績不好後,她介紹我去上冷哥開的課。上完課,我才知道過去的人生都白活了,金錢名利根本不重要,賺再多錢也不會得到心靈富足。因為我一直跟著冷哥到處跑活動,他認出我以後,就介紹我進隱士之家,後來也很照顧我。」
「海莉會算命?」在勤智的故事中,小愛比較在意的是這點。陽光外向的海莉,跟她印象中神神祕祕的算命大師一點都不像。
「好像算太準出事,後來她就封印能力了。妳問她,她可能會幫妳算。」
晚上,小愛跑去問海莉。海莉告訴她:「我會算。現在不常算,經過一些事後覺得自己功力不夠。」
「勤智說妳很準。」
「是滿準的,但算命不只是要準。聽說妳沒去跟橋哥弄藝術?」
小愛緊張地握緊拳頭問:「……他生氣了嗎?」
「他沒差,沒人他就搞自己的作品。我是怕妳覺得自己要工作付出,冷說過,妳是很願意奉獻自己的人,有時有點太無私。我們這邊不是以營利為目的,收錢是為了維持營運。既然我們現在營運得很好,收不收錢也無所謂對吧?」
「嗯……?」
「不讓妳付錢,不是作為冷的妹妹的特權,是在可以不用讓人付錢的情況下,我們沒必要收費。也不擔心勤智,勞動是我開給他的功課,他整天要是無所事事,心靈也不會感到滿足,他需要一定程度的回饋感,而妳需要的是放鬆。我下午要去玩水,妳要來嗎?」
「妳會跟誰去?」
「只有妳。妳不習慣跟陌生人相處對不對?我們兩個去就好。」海莉對她眨眨眼。
休息是治療,海莉說。被這句話說服後,小愛重新跟著海莉到處遊玩。看著如同太陽般發光發熱的海莉,她不由得羨慕起強大又有自信的對方。每天玩累後回到大坵島上,接受島民們善意的問候,她也漸漸習慣這裡是家。
從夏天到秋天,不知不覺迎來冬天。冬天的外島寒風刺骨,她躲在溫暖的小屋中,早上起床後盡情作畫、彈奏鋼琴,邊演奏邊大聲唱歌也不會被人教訓;下午她裹著毯子在閣樓睡著,醒來已經天黑,她會出門走動,在人跡冷清而靜謐的社區散步,欣賞不會被吵鬧聲嚇走的滿天星斗。島上居民來來去去,勤智、橋哥則一直都在,海莉來回大坵島與臺灣本島的次數也很頻繁,不想認識太多新面孔的小愛很享受這樣的生活。正以為餘生都可以在大坵島度過,天氣回暖的某天,返回島上的海莉問她:「妳要回本島一趟嗎?我們在本島新開的課需要一位演奏者。」
小愛慌忙搖手說:「我沒有上臺表演的實力。」
「別謙虛,聽完妳的演奏後,我知道非妳不可。我現在主要在做的工作是開工作坊或講座,還有一些課程,透過瑜珈、冥想的練習來幫助學員放鬆身心,跟妳合開的課程是我新構想的音樂諮商,以妳的音樂為背景,給學員分享內心想法的氛圍,再進行團體心理諮商。」
「不是什麼奇怪的靈修課程吧?」小愛不安地問。
海莉大笑說:「我有諮商心理師和瑜珈教師的執照,絕對不是非法的騙人課程,收費也只比普通諮商服務或瑜珈課貴一點而已。回去我把樂譜給妳,不用有壓力,主要講者是我,妳不用開口。妳先跟著我走北部的課程就好,中南部的活動我先不安排妳參與,那些時間妳可以自己找事做,或妳想先回來大坵島上也行,不過難得回本島,妳應該也有想買的東西。保養品夠嗎?島上很晒,要多囤一些防晒。」
小愛想了想說:「我可以順便剪頭髮。」
「對!妳想一想有什麼事要處理,或是有沒有想跟哪個朋友見面。」
對了,回去本島,說不定海莉會帶她和柳洙泗見面。
想到這,小愛期待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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