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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胖胖的男人拉著手風琴,眯縫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之間夾雜著細碎的沙子,在酒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晶瑩剔透,如同駱駝一樣。這胖男人蜷縮在門一側的角落里,眯著眼睛,演奏著自己記憶中的蘇聯曲子,偶爾有些走音的曲調在這間斑駁的屋子里不停回響,幾乎滲透進樓上樓下每一個角落。吧台當中站著一個男人,帶著一頂圓帽,瘦瘦的看不清臉,黑色的圓帽上落滿細沙,他一隻手撐在桌子上,另一隻手捻著紙包里的碎煙葉。隔著吧台上的布滿划痕的玻璃杯,他看到那男人的手也少了三根手指,便想起之前在加油站遇到的女人,那寡言的女人同樣看不太清臉,如今看到他時,他暗暗覺得這其中也許有什麼故事,但那加油站離這裡已然足夠遙遠,一時實在難以讓他猜透什麼。他盯著那手看得出神,忽略了一聲刺耳的響動,當他反應過來時,再回味那聲響,好像是大片樹葉落在地上被踩碎的聲音,又像是一種揪心的痛,漫長的、難以言喻的、不可忍耐的疼痛,當他想到這些時,帶著圓帽的男人已經一把擦著了火柴,點燃了那根從剛才就在卷的煙。一股彎彎曲曲的青煙順著幽暗的光線向門口爬去,煙霧經過了他的肩膀,在胖胖的男人身上繞了兩圈,順著音符鑽進手風琴的縫隙里,再從另一側的縫隙里鑽出來,衝破了白色大門的陰暗面,消失了。就連那味道也沒有了。上好的煙葉不會留下什麼太大的味道,那種滋味只有吸進肚子里的人才明白,他聽人說過這講究。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想不出要說什麼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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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個戴著黑色圓帽的男人還年輕時,他遇見了也許是自己一生中最愛的女人,他們相愛,狂歡,然後盛大地迎接死亡。在被命運摧殘和戲弄後,他們意外地活了下來,相隔幾百公里,直到今天和今後。
在某個年代,砝碼沙漠還是一片熱鬧,也許這沙漠本不是沙漠,是一個城鎮或是什麼,更可能就叫做「忄」「勹」,為了便於講解,暫且稱這裡為「心勺鎮」吧。心勺鎮幫派盤踞,原住民靠沙丘上的作物生存,棕色的葉子散布在大大小小的沙丘上,薄薄的沙子掩蓋種子,雨水偶爾澆灌,種子就在沙丘潮濕的氣味中成長、發芽,先是長出淺棕色的莖和小小的葉子,接著長高、長大,葉子由半透明的色澤,漸漸變化為淺棕色、深棕色的大葉子。神奇的棕色葉子散髮出淡淡的苦味,當葉片邊緣長出深深淺淺的鋸齒時,這種作物就宣告成熟了。在當地人眼裡,這種作物是用來調味的東西,將葉子自然曬乾後磨成粉,灑在肉上,混雜著棕色植物芬芳的肉片,早已成為心勺鎮的經典菜餚,如今即便在心勺的殘骸里,也依然能夠吃到這種食物。
這棕色葉子的其他功效是老一輩的人先發現的,當他們將這種葉子碾碎,接著塞進煙筒里時,不同於調味品對於口味的點綴,葉子燃燒成煙霧,淡淡的苦味隨著物理性質的轉化而轉化,變成迷人的香甜氣息,乾冽的,有如新鮮水果的氣息給人們帶來幻覺,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將老人們裹挾著,在這片樂土上,他們的生活充滿希望,這股幻覺給這種希望又塗上了一層彩色的油漆,如同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向四周不停延伸,抻開人們的身體,用香氣撕裂心肺,然後漸漸散去,變淡,知道那味道消失,煙筒熄滅。他們的身體難以承受一次又一次希望的衝擊,尤其是當這種過於濃烈的希望降臨時,可怕的興奮在他們身上發作著,冰凍他們的身體,把他們變成一個個停滯的、隨時會因希望而爆發的炸彈。當體內的炸彈煙霧退散時,他們如同卸了氣的拱門,猛地癱軟下來,像是被屠夫卸了骨頭的豬,就那麼癱倒在自家的院子里、田裡、不知誰開的隱秘的商店裡、床上、餐桌上、女人的身上,或者男人的身上。當一位彼時甚有威望的老人在一隻羊身後裸身暴斃時,鎮子里的人才意識到,這種攜帶著希望的香氣已經帶來巨大的危險,它會輕鬆令人陷入僵直的瘋狂,直至死亡。人們不再敢直視自己餐桌上那一顆顆細密的香料殘渣,就連節日里批量製作的點心也被迫全數倒掉——扔進一個大坑,連同坑里的垃圾、骨頭、無人認領的屍體一起焚燒成灰,再蓋上厚厚的土填埋。幾乎所有男人,伙同女人和兒童,協力把田地裡正在茁壯生長的棕色小葉一顆一顆拔掉,連根拔除,連剛剛露頭的嫩芽也不放過,統統放入攪拌機攪碎,但這仍無法避免老人們接二連三地死去,畢竟,點燃一根煙筒只需要一秒鐘,但棕色葉子卻早已漫山遍野,即使人們每天的時間都已被摧毀那些作物所佔據。
在這種特殊時期,我們完全能夠相信,有人正打著其他主意,和多數人的心願背道而馳。
當人們奮戰了幾個星期以後,棕色樹葉已然成為了一種稀缺資源,曾經種滿那些葉子的農田,如今已然變成斑禿病人的腦殼一般,看起來令人充滿不適。而那些打著其他主意的人,此刻已經懷揣著他們趁亂搶救出的幾篇完整的葉子和根莖,逃到別處去了。他就是其中之一,帶著她一起,從心勺逃了出去。他們都曾是白幫的成員,白幫之所以成白幫,是因為幫派的領頭人總是以一頂白色圓帽示人,他這麼做的理由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問,所有人都知道他殺人從不手軟,面對企圖侵入的外來者,白色圓帽總是首當其衝進行反擊,他嫻熟的槍法讓遠近的敵人聞風喪膽,只不過近年來,他已經很少用槍了,一把短刀足以讓他發揮,為自己和幫派,以及鎮子里的其他人帶來安全感。
白色圓帽的做法並不招所有人喜歡,因為他擊退的不只是單純劫掠心勺的壞人,更有一部分是來做生意的人。也許生意人與生俱來的氣質讓白色圓帽難以忍受,也許是他們有什麼好生意卻沒有想到他,總之,白色圓帽用自己的手槍和短刀,恐嚇或擊倒了一批又一批帶著錢來的人,沒有人知道那些錢白色圓帽拿了多少或者拿了沒有,但潛身心勺鎮的生意夥伴們卻早已決定要根除這個麻煩,於是他們連結一氣,成立了一個打倒白色圓帽的組織,旨在鏟除這個小鎮的看門人。於是,兩個或者多個幫派的紛爭正式開始了,現實情況遠比我說的複雜得多,因為通過白色圓帽和生意人之間的核心衝突,又衍生出許多其他的矛盾——搶奪傳說中被白色圓帽埋藏的巨額財寶就是其中之一,各個幫派為此發出重金懸賞,提供有效線索的人紛紛發了財,當後來那些幫派的人意識到所謂的線索都是編造出來的謊言時,他們早已被火氣衝昏頭腦,下令出掉那些曾經給出過線索的平民,因為這些財寶始終沒有露出半點蹤影。這場紛亂的奪寶競賽進行了太久,以至於白色圓帽在不知不覺中憑空消失了,帶著一群他的忠心追隨者,躲進了鎮子附近的某個急劇擴張的沙漠之中,借大自然之勢藏了起來。也許是白色圓帽自己放出的風聲,那些敵對者們聽說了他的藏匿地點後,都紛紛退卻了,因為那片沙漠太大,即使近在咫尺,他們也怕迷失其中,成為一具具風乾的屍體。不得不承認,這些敵對者們多數還是敬佩白色圓帽的,不僅因為他槍法高超,刀法精妙,更因為他來無影去無蹤,不是那些一心奪寶的凡夫俗子所能媲美的。人們知道他還活著,就在那片沙漠之中,但如今已經沒有人敢去尋找他,至於那些亦真亦幻的財寶,就讓它們成為遠遠的秘密吧。
白色圓帽的追隨者們在大漠里的生活談不上滋潤,畢竟,白色圓帽自己早已習慣於隱匿在嚴酷自然中,但那些理想主義的跟隨者並不擅長於此,只憑著一腔熱血和內心深處的認同同他一起吃苦,隨著時間的流轉,已經有一部分人難以堅持,零零散散地逃出沙漠了,他們的屍體永遠都無法觸及沙漠邊緣,因為這片沙漠始終在蔓延著,甚至比人出逃的腳步還快。白色圓帽自己並不介意這些,他在沙漠里的日子如魚得水,他知道哪裡有水塘和前來小憩的各種動物,憑著這些,他養活著自己和最後幾個身邊的人,黑色圓帽和她就是其中之一,只不過那時,他和她都是白幫的人,還沒有帶上屬於自己的黑色帽子。他們相互鼓勵,和白色圓帽一起狩獵,燃起篝火暢飲自釀的烈酒,偶爾小心提防著外來的威脅,而那多數都是白色圓帽的幻覺,他老了,早就決定要死在這沙漠里了,這也是他們二人的指望,畢竟那筆財寶的確切位置,只有白色圓帽自己知道,而他不知道的是,如今白幫僅存的這兩位成員,在內心中也背叛了他,他們一起生活似乎早已成了一種習慣,但彼此之間早已失去了相同的目的。白色圓帽懶得反省,當初白幫的盛況是因為什麼原因,也懶得思考,如今的背叛是出於什麼目的,那筆說不清道不明的錢財,他比所有人更說不清道不明,但他沒有向任何人提過,他太老了,幾乎已經忘了沙漠之外的事,那些生意人,那些錢,那些金銀珠寶,他統統忘記了。當兩個人終於下定決心,鼓足勇氣開口問白色圓帽時,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瀕死的老人,耷拉著雙手,盯著眼前的篝火,木柴冒出的煙直上天幕,和星星一同混合攪拌,變成一團模糊不堪的東西,如同這位老人的眼睛,流露出一種易碎的脆弱。
「請您給我們吧,那筆錢。」他開口問。
白色圓帽沒有回答。
「那讓我們兩個走吧,到外面去。」他接著說,她在旁邊留下了乞求的眼淚。
過了許久,白色圓帽僵硬的身體終於動了一下,直勾勾地栽倒在沙地裡,死了。兩個人跪坐在旁邊,早已呆住,緊接著,他們發現了白色圓帽腰間一張疊成四折的地圖,順著地圖上模糊的標記,他們發現了離開沙漠的路,於是他們草草安葬了白色圓帽,在墳前插上兩根枯枝,以此作別。趁著篝火還沒熄滅,在沙漠里做了最後一次愛,彼此交合的時候,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她還不停流著眼淚,黑色圓帽看著眼前的女人,覺得他們這輩子注定將綁在一起,這種感覺大概早已跨越了愛情,是一種命運刻下的東西,字跡歪歪扭扭,但終指向一個遙遠的歸宿。
當他們終於逃出沙漠時,方才意識到,曾經的白幫已經隨著白色圓帽的死而消亡了。這兩個白幫遺孤將攜手回到鎮子里去,接受舊日目光的洗禮,曾經的敵人和親人,是否還相信彼時消失的白幫竟然還以某種形式存在著,或者今天,以某種形式亮相後徹底毀滅。是的,他們兩個身上早已沒有一件白色的衣服,在沙漠邊緣的木屋裡,兩個人隨便撿了幾件衣服套在身上,企圖偽裝成一介平民的樣子,但事實證明他們多慮了,當他們分頭走進鎮子里的時候才發現,所有人都忘了他們,曾經那些做生意的人,大概早就指望不上這片土地,到別的城鎮謀生意去了,徒留一片祥和。黃沙的邊界不斷拓寬,已經將昔日還算肥沃的土地覆蓋,居民們趕著黃色的牛和馬,朝著各自的離鎮子遙遠的耕地走去,人們住在沙子里,卻在沃土上耕作,即使那片沃土遲早會被沙漠吞噬,但至少如他們所見的,人們並無恐慌。到處都是陌生的面孔。對鎮子里的居民而言,他們才是那陌生的面孔,他右手按在腰間,她緊隨其後,怒目觀察著來往的人,這種觀察沒有持續多久,他很快將手從腰間撤下,抓著她一起,朝鎮子中心的一座尖頂建築走去,那棟建築的頂顯然是後加的,即便如此,他依然記得這地方曾經是做什麼的。那是他的家,他們走過去敲門,沒有人應答,牽著牛和馬的人漸漸走光了,小鎮一片空曠,烈日當空,他過去的家似乎沒有鎖,他一把推開木門,飯桌上還留著吃剩的飯碗,一張小床擠在屋子一角,藍色的格子床單靜靜鋪著,屋裡的人起得很早,一隻鋁壺擺在桌子上,他晃了晃壺,遞給她。他們太渴了,她噙著壺嘴一口一口吮吸著,不知喝了多久,接著又把壺遞給他,他以同樣的姿勢喝了一口又一口,直到把水喝光,然後,抓起衣架上的一頂黑色圓帽戴在頭上,又給她找了一條黑色的頭巾,兩個人戴著新配飾走出屋子,迎面而來的是小鎮的民兵,他們向民兵撒謊,說他們只是兩個迷失的人,除了這一身衣服,他們什麼也沒有,於是善良的民兵把這兩個說謊的人安排在了自己叔叔的農場里,讓黑色圓帽在白天做一些放牛放馬的工作,而他的女人則在田裡做些莊稼活。他們日出時出工,日落時收工,晚上就睡在那座尖頂房屋的閣樓里。他們和不同的人聊天,別人問他們從哪裡來,經歷過怎樣的事,初次被問及時他們啞口無言,在遮遮掩掩中蒙混過關,當天晚上,他們便商量好了一套說辭,說他們從遠方的城鎮裡來,那是一個風土很好的地方,到處都是綠樹,城鎮也很發達,他們過去住在樓房裡,還有一台自己的小轎車,紅色的,很好看。可不知怎麼,他們開著紅色轎車,駛向了沙漠,車不久後壞在路邊,一場沙塵暴攪亂了方向,他們只得徒步進入沙漠,以一種奇跡般的幸運走出了沙漠,來到了這座小鎮,也就是心勺。
撇開那些謊言,居民們無疑是善待他們的,兩個迷途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行至於此,村民們更在意的事,他們那精彩故事中罕見的幸運。在所有的坊間傳說中,那沙漠都大得無邊,從來沒有人能夠活著走出沙漠,他們見過的,見過那些耗盡全身氣力死在沙漠邊緣的人,他們個個身體乾枯,表情痛苦,即使化作白骨,也能看出他們死前那深深的不幸,而他們面前這一男一女,卻以一種似乎不那麼真實的從容姿態從沙漠里走了出來,就如那個傳聞裡描寫的一樣,一群為了躲避追殺的人,隱匿進沙漠當中,從此生死未卜。如果那些人活著,大概也就是他們這樣了吧。那年輕的民兵對他們談起自己的一些想法,問他們穿越沙漠時有沒有碰到那群消失的人,他們搖搖頭,說沒有,為了使否認顯得不那麼刻意,黑色圓帽決定還是向他透點風聲,故事盡可能不那麼招人懷疑。他說他們看到了一個似乎是墓地一樣的地方,微微聳起的沙丘上插了幾根枯枝,也許那就是那群人留下的痕跡吧,他帶領那年輕的民兵揣測著,並並沒有提寶藏的事。時至今日,黑色圓帽和他的女人確信那寶藏本沒有存在過,想起白色圓帽曾經三箴其口的態度,兩個人也逐漸釋懷。現實的生活很平靜,也很安全,沒有人提起那筆錢,當年故事里的人,似乎也都盡數消失了,只有善良好奇的民兵和他的親人圍繞在他們倆身旁,對他們照料有加,黑色圓帽和他的女人用自己從日出到日落的勞作,無聲回報著那些人投來的善意。在自己的家鄉,偽裝成兩個異鄉人,這樣的生活他們已經開始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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