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琉湘,二十歲,是雲舞城繁花樓的頭牌。
八年前的秋天,我跟著樓主夏無良來到繁花樓,當了樓中頭牌季玖京的小侍女。三年後,我依然只是她的小侍女。其實說是她的小侍女也不太準確,因為我只有在夜裡才侍候她用饍沐浴就寢,其他時間我皆在書房替樓主研墨,這差事自我為他煮藥以來,已持續了一千個日夜。
夏無良雖然是樓主,但他其實不太管帳,樓裡的收入支出皆由一個老管家負責。夏無良平日做得最多的是作畫和編曲。看著他的畫,聽著他的琴音,我漸漸明白到秦武對他的崇拜並非空穴來風,夏無良的確有能力招風引蝶。
我也算是長於音樂世家,對這方面的興趣甚濃。夏無良知道後,作曲作畫從不避我。他也不藏私,書房裡的古譜舊作任我隨便翻看。空閒時就指點我練琴,有什麼問題,他都會耐心解答。
我的樂理底子自幼經父親的栽培,本來就極好,在夏無良這裡更是得到提升。
雲舞城尚舞,最賺錢最受歡迎莫過於舞藝表演。因此每晚樓裡都會設大台,讓姑娘在台上獻舞,好幾次琴師剛好病了,夏無良都著我頂替為姑娘伴奏。
玖京姐知道後,白天根本不讓我侍候,只讓我在樓主身邊好好地學。
我心裡記掛著她當年那段話,學得特別認真,就盼有天自己的價值,能抵上夏無良兩次的救命之恩,還有一直以來的教導。
我相信繁花樓裡大部份姑娘,都是抱著同樣的心,皆因夏無良對我們真的很好。
他在樓裡設了教坊,教姑娘讀書識字;他在樓外設了慈幼莊,專門收留年幼的孤兒。只要姑娘不犯事,品行良好,他從不逼她們登台,也不逼她們接客。姑娘的要求,他會盡力滿足;不懂禮貌不會尊重的客人,他也會趕走。他是整條花街最通情達理的樓主;他是整個雲舞城最慷慨大方的公子。
我問他,怎麼就不怕我們白吃白喝,到最後虧本收場。
他給我寫了四個字,“人性本善。”
我又問他,要是姑娘真的跑了怎麼辦?
這回,他寫了五個字,“施恩不望報。”
他是如此的好,因此愈是跟他相處,我愈是不明白為何姐姐當初會說出那一段話。
彼時的我雖已身歷巨變,不過一直幸得貴人相助,尚不知世途險惡,人心叵測。有一回,我實在沒忍住,就跟他實話實說。
當下,夏無良臉色一沉,正要收筆的手頓在一處,墨水洇了宣紙,他卻似無所覺。良久,他才抬頭,眉間一片鬱色,“琉湘,玖京她⋯⋯”他嘆了口氣,擱下筆,“她怨我。”
他的聲音如此沉重,眼中的悲傷有如實質,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夏無良,當下嚇得噤了聲,整個下午都不敢再多言。他心中顯然也有事,一直沒有再說話,未到酉時就打發我回去。
我臨出門之際,方聽到他說話。那字那句仿如是響徹深山的鐘聲,又遙遠又悠長,在我腦袋裡回回盪盪,久久不滅。
他說:“我夏無良這輩子立身端正,無愧天地,偏偏只有她⋯⋯玖京她視你為親妹,我就望你一輩子敬她愛她。若有君子對她有意,你就多勸勸她吧,莫讓她⋯⋯”枯等到白頭——最後那五個字,夏無良沒說出口,不過我也能猜到。
這些話,其實他不說,我也會做。季玖京是我的好姐姐,我也希望她能有個好歸宿。我也沒打算對他們的過去刨根究底,大概不過是一般“妾有心,郎無意”的故事,又何必在雙方的傷口上再插一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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