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清! 再彈奏一曲吧!」又一個身著錦繡的少年命奴僕向我遞上華服,我收下後,又挑起琵琶弦,等待一個能聽出我音外之意的人。
七歲時失怙失恃的我,被同樣住在長安著名的美酒產出之地蝦蟆陵的叔父姨母收養,因此,我打小便嚮往同叔父姨母一般,開一間酒肆,賞奇人言談,世間百態。十歲那年的大年初二,姨母問我能不能到酒肆去幫忙彈琵琶,這本就是我的興致所在,也總算能踏入酒肆去一窺風貌。
酒肆裏頭如我所想,各色人物齊聚一堂,個兒較高的胡人,一頭紅褐髮的龜茲人,還有我沒見過的綠眼睛,是傳說中的大食人嗎?真奇妙。
也許是被環境影響,也可能是長安特有的北方風情,我的樂音彷若掛著紅燈籠的上元節集市,總是無比熱鬧,如此快活,翻炒著酒肆的溫度,不曾冷卻。奏完一曲,我偶爾也跟看官們聊會天,一個胡人曾送我一套烈紅的舞服,徵得了姨母的意見,我換上那套在漢人眼中不符禮俗,對我卻舒適異常的打扮與妝容,一邊舞蹈,一邊熱烈的捻挑著手中的琵琶。
我曾以為我的人生會永遠如此,沉在歡愉與沸騰的海裡,可我漏了一點,並非所有好意都是良善的。
我十一歲生辰那日,姨母說要帶我去見一間更大的酒肆,我想都沒想,滿心歡欣地便跟著姨母走了。那間酒肆位在那條許多達官貴人的府邸所在的街上,我不輕舉妄動,害怕給家族添麻煩,緊緊拽著姨母的衣裙,低著頭不敢亂看。
「清兒,想不想學習如何把琵琶彈得更好?」
「清兒想!」
「那以後都跟著這位蘇大娘好不好?學藝之路艱辛,若妳有天學成歸來,我就把酒肆給妳。客官們都很不捨,所以清兒也要勤奮向學好嗎?」
「好!」
我重重的點了點頭許諾,把自己的一生都許了出去。
後來我才明白,我被姨母賣給了教坊,那些錢則被用來改建酒肆成客棧,聽說生意十分興旺。
親人啊。
我並非毫無怨言,只是怨有什麼用呢?我抹上胭脂水粉,扮作一個世人眼中的煙花女子,默默的讓秋風與琵琶樂音合鳴。轉眼便已荳蔻年華,成了教坊中第一部的官人,過著能以玉梳打節拍,每日華服不重樣的日子。
十四歲那年生辰,我特意多加了幾場演出,台下是熟悉的五陵年少爭纏頭,其中卻有一個我未曾見過的身影。
他身著蒼靛色的服飾,據說海就是那樣的顏色,深沉,平靜,在這浮華歡場裡顯得格格不入。
「這位公子是?」我問向一個熟悉的客官。
「喔!他是趙家三公子,字子鈞,想著我們商美人過生辰,帶他來開開眼。哎!就是在說你啊子鈞!快過來!」他一把將那男子扯過來,混亂間他正好與我四目相對,他別開了眼,我動了情。
我想,那樣如山泉般澄澈的眼睛了,不會在第二個人眼中見到了。
衝動之下,我偷偷塞了布條給他,約他在附近一座石橋下見面。他赴約了,我穿著舊時胡族商人贈與我的烈紅舞裙,解釋了邀約的用意:「奴家名為商清,今日您在坊中似乎不太自在,請允許奴家為您跳一支舞,望博您一笑。」
「不......」他將披風籠在我身上,仍未看我,「秋日天涼,姑娘還是先回教坊吧。」
「您不喜悅我嗎?」
「不是!」他急忙把頭轉來,然後又趕緊撇開,「家教嚴謹,非禮勿視。我也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場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原來這樣。我輕鬆一笑,將披風還給他,「您什麼都不用做,只要看我跳一支舞就行了,在樂曲結束前,都請將目光放在我身上。」請你,短暫的屬於我。
他似乎放鬆不少,找了塊柔軟的草地愜意地坐著,我抱著琵琶,捻揉起清音,歲月似乎又回到那個縈繞紅燈籠的佳節氛圍,我旋轉著揚起裙擺,腳上的銀鈴聲清脆,宛如珍珠敲打著玉盤,悅耳聲響滴落,歡快均沾每一株草,大地似乎都被喚醒。我那時是這麼感受的。
曲終,我走近他詢問:「公子可聽得愉悅?」
「嗯,除卻了悲傷的樂音,流魚都得躍出水來細聽了。」他又將披風罩於我,輕聲問道:「小生是否有這榮幸,常與姑娘於此相會?」
「榮幸之至。」我笑答,終於有人聽出我樂音中暗藏的愁緒了。那大抵是我進入教坊後,第一次笑得如此真心。
在那之後,我們常偷遞布條幽會,我起舞,他吹笛;我教他認路邊能醫用的花草,他教我認字書法。他學得很快,反觀我的字卻仍寫得很差,真嫉妒。他偶爾帶些糕餅給我,我也自己做些佳餚給他,他吃東西的時候真的很可愛,很認真的食不語,連我在他的飯菜裡偷加了辣椒都是吃下去後才發現的。
因為實驗過而確定了囊營映雪是假的,我們買了些蠟燭,兩個人蹲在橋墩旁,刻苦卻快樂的相處著,現在橋墩旁說不定還留有我們用蠟燭的焦痕。
一日我們去放花燈,一葉扁舟,兩人對視,他牽起我因晚風有些涼意的手,認真問道:「清兒,做我的妾好嗎?」
「好啊,你可一定要來帶我走。」
我知道妾已經是他能給我的最好的承諾,我不貪心,就這樣守著他,也挺好。
但人生似乎與童年一樣,總逼迫自己意識到,自己必然會失去什麼事物。
「客官我告訴您,我們商清可厲害了!她呀,來教坊前在酒肆裡幹活,大食話、胡話,很多話她都會說!可厲害了!」
我端著酒壺,賢淑地替那位客人上茶。據說這位是附近一帶有名的古玩商,伺候上是不能怠慢的。當然,這不阻礙我在內心對蘇大娘陰陽怪氣。
「阿迪勒,跟她說說話。」客人叫一個人來我對話,我答的不算流暢,卻也算是言能達意。
阿迪勒向客人報告完後,抬起右手往前一揮,三箱鹽、四箱絲綢、還有兩箱我不知該如何說明的寶器打開呈現在我們面前,他指著我向蘇大娘說:「這些夠贖她嗎?」
「夠夠夠!客人您真是闊氣豪邁,商清快給人家再斟一杯酒啊!」
「是。」內心再慌,我也只能先完成自己的本分。「敢問客官,若奴家說,奴家不能跟您走呢?」
「什麼理由?」他擋下暴怒的蘇大娘,冷靜地問我。
「與他人私訂終身。」
他點頭,「所以妳認為,妳能為自己私訂終身嗎?」
我愣住了。
「商清,妳連人生都沒有,又何來私訂終身一說?」
就這樣,我的離程草率的定在三天後,所幸還有機會跟子鈞道別。
隔日的夜,我告訴子鈞,我無法嫁給他了,他先是愣住,然後用力握住我的肩膀,「他用了多少來贖妳!?」
「三箱鹽、三箱絲綢、兩箱金銀寶器。子鈞,我明白你的想法,但你的身家無法支撐,你爹娘也絕不會認同這種為美人執萬金的舉動,更呵況我只是個妾。」
「那妳呢? 妳沒了根,該怎麼活?」
「我反抗過,跟蘇大娘大吵大鬧過,但你應該也猜到結果了。如果我的抗爭是白費的,那我願意回歸禮俗,嫁作他人婦,相夫教子,在遠方看著你一步步實現理想。對不住,我懦弱,這是事實。」
他什麼都沒說,抱著我看了一夜的星辰。
黎明襲來,我們對視一眼,默契地拆下頭上的髮簪、冠帽並交換,相識一笑,背道而馳,相忘於江湖。
臨走前,我燒掉了那件烈紅的舞衣,只帶走了那頂冠帽。
商人重利,與我聚少離多,聚時也多半是要我侍奉他的商人夥伴們。每每對著那些反胃的臉孔,痛苦地想自盡時,看著窗外的月光,總還能想起十四歲生辰皎潔的銀玉盤,和月下那個海一般的少年,伴我度過了蒼涼的後半生。
曾有一個詩人聽見了我的哀戚,陪著我一起哭泣了一夜,急促的音色如急雨打在船上,滑過我們的臉頰。這些淒涼與哀傷似乎記了下來,傳入民間,可那有什麼關係呢?那是在夜晚發生的事,現在是白晝呢。
反覆看著那些詩歌,我總能回憶起自己荒唐的年少。十四歲時,一個月亮,照亮了我和他;一個情字,英雄繞不過,美人同樣如此。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李白這句詩常使我感慨萬千,卻始終無法唸出,也無法同意下一句詩句。
曲終人散,餘音仍繞梁。
我還記得你,這是我倉促的生命裡,最美好的事情。
嗨嗨,這裡是作者~ 這篇稍微改編了一點琵琶行的故事,以琵琶女做主角,走一個微虐(?)風 (也不確定有沒有虐,比較算是哀淒風吧),總之希望各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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