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見到那人,就跟他說:以後不要再見了。
方文鈺已經在心裡演練了幾百遍訣別的說辭,言語簡潔,表述清晰。他是是非分明、乾淨利落的人,一生遵從父母師長的金玉良言,行止端正,從未偏離正途。
只要走在正確的路上……就沒有問題。
寒風呼嘯。他任憑髮絲狂亂飛舞,沉默地低頭看路,雙手攏在衛衣中央的大口袋裡。漆黑的夜色中,腳下的街道仿佛無止無盡地延展,通往未知的遠方。
這僅是錯覺。
因為無論是會面的地點、時間和目的,都是方文鈺親自選擇的:凌晨,天橋,訣別。說起來,其實有失厚道。因為他只告知了會面對象前兩項,卻對第三項隱而不言。
「今天凌晨兩點,在天橋見,好不好」00:29
便是在這樣無禮的時間提出無禮的請求,那人也是沒有半點怨言,毫不遲疑地答:好。
好。他總是說好。無論方文鈺對他有任何要求,他總是答應:在任何日光照到的地方、尤其是方文鈺父親目所能及的地方,都不能牽手,不能對視超過三秒,不能流露出半點熟悉親近的樣子。
好。那人垂著眼睛,輕聲說:我不會的,哥。
而那人從未食言。在家裡的飯桌上,他總是安靜地低頭盯著自己碗裡的白飯,任憑所有家人談笑風生,也從未接過一句話,像隻緘默的幽靈;在方文鈺的畢業禮上,他在父母連連催促下才與方文鈺單獨合照,合照時得了攝影師的指示才挪近一些,站在半步開外。
恭喜你畢業,哥。
他微笑得那麼客氣,道賀得那麼有禮,眼睛垂下來看著地面,完全就是方文鈺想要的,那種生疏的異父異母繼兄弟的樣子。
枯葉滾落階梯,擦過腳踝,鮮明的粗糙觸感讓方文鈺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已經抵達了天橋,正在攀上樓梯,樓梯頂端有道熟悉的背影站在燈柱下。
心臟驟然緊縮。方文鈺狼狽地低頭,放緩呼吸,專注在爬樓梯上:抬腿、小腿三頭肌收縮、腳掌穩穩地踏在水泥階上,一步,一步爬升。一如父親所教:凡事按部就班,取捨有度,方有成就。這是經過驗證的真理:他專心讀書,放棄打籃球與電腦游戲,於是考上了醫學系。未來也應如是:勤懇工作、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堅拒一切不良的誘惑,便能得到最幸福的結局。
未來的藍圖十分明確。只要方文鈺遵從步驟與規則,不要行差踏錯。即使一時錯了,及時修正,也無傷大雅……不。其實那都是冠冕堂皇的藉口。
他就是一個懦弱,冷血,自私的人。
僅此而已。
無措狂跳的心漸漸冷靜,回復一貫穩定有序的搏動節奏,連因爬樓梯而有些短促的呼吸也回復平穩。方文鈺踏上最高的那級樓梯,踏入光裡,心腸化為冷硬鐵石。便是那人的背影映入眼簾,他也是無波無瀾,腦海裡清晰地浮現要流出唇齒之間的言辭。
我們這樣是錯的,今日便是永別,以後不要再見了。
那人背向方文鈺,傾前身子挨著欄杆,似在眺望濃黑的夜空,尋找著某顆不存在的星。夜風鼓蕩著他身上的黑色大衣,長長的下擺飄向一側,沒有綁起來的腰間衣帶隨風獵獵飛舞。
方文鈺叫他的名字。
那人轉過身。風一瞬打開黑色大衣,敞露純白的毛衣。在視線交匯的瞬間,方文鈺跌入他的眼睛裏。
世界仿似被一滴閃金的琥珀液含住。呼嘯的夜風啞聲,而時間變得那麼,那麼緩慢。飄落的枯葉在夜空中停滯,那人飛揚的纖細髮絲彎成優美的弧度,黑色大衣如天鵝的翅膀般展開,剔透的眸子投來純淨如雪的目光。
在那樣的目光中,方文鈺胸腔中冷硬的心臟膨脹、綻裂,裂縫滲出滾燙的金蜜,融去所有鐵與石,只餘下怦怦鼓動的一顆柔軟紅心。
「哥,」那人展顏一笑,朝他展開手臂:「你來了。」
風再次流動,枯葉簌簌落到髮間。方文鈺喉結一動,抬腳大步走過天橋,穿過黑色的夜與白色的光。
走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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