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千年前的家人
『對了，去看海吧！』
「阿爾敏。」
『艾連你到現在還是不相信有海洋吧，等我們作戰成功了，能夠走出牆外的時候，就一起去看海吧。』
「阿爾敏？」
『還有火焰之水、沙之雪原、冰之大地⋯⋯等著瞧吧，艾連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阿爾敏！」
金髮的青年回過神，看著按著自己肩膀的黑髮女人正彎腰擔心的看著他，「累了嗎？還是你要先回去休息？等等里維教授就要到了，在這裡發愣會被他唸的。」
「抱歉，我沒事⋯⋯」他慢慢回答，意識到自己已經對著筆記發呆太久了，連忙將東西塞回腰包里，拍拍屁股的塵土站起來，「我也休息得夠久了，現在還需要做什麼嗎？」
旁邊突然傳來喧嘩的吵鬧聲，他們二人瞬間被拉走注意力，只看見讓‧基爾修坦正拿著鐵鏟對半空中撲飛的紅頭鳶大吼大叫的，被馬爾可苦笑著架住讓他別那麼激動。
「那傢伙到底怎麼啦？吃了炸藥似的。」渾厚的男聲好奇地發問，阿爾敏轉過頭，「萊納！你終於歸隊啦？」
「唷！」高大的金髮男人舉手招呼，「累死我了，本來以為這周可以逃離一下現場，結果又輪到自己班要開始挖土，早知道還不如繼續被韓吉教授借著，說不定莫布里特副教授還會好一點放我休息一下哩。」
「對了，韓吉教授怎麼會放你回來？我都以為他們要直接收編你呢。」
「因為他們在改裝儀器啦，那種精細的我實在不擅長，就被趕回來了。」萊納聳聳肩，「所以呢？讓那傢伙怎麼著？」
「不清楚，但我覺得大概是因為化石少年的事情。」三笠說，「從早上把艾連帶去給里維教授後他就一直暴躁的模樣⋯⋯對了，你見過他了嗎？」
「還沒有哩⋯⋯難道所有人裡就只剩我還沒看過嗎！」
「如果說我們班的話只剩下你沒錯啦。」旁邊路過的托馬斯扛著木條路過，隨口補充，「不過其他隊好像還有人還沒銷假回來，你可要把握時間別當最後一個啦。」
他嘿呦嘿呦的抱著比人還高的支架走了，三笠在一旁聳聳肩跟在後頭離開， 萊納跟阿爾敏對望一眼，無奈的攤手。「好吧，那麼新入隊的萊納‧布朗回來報到了，現在我應該做什麼事情？」
「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呢。」阿爾敏決定跟在三笠後面去看看大家都在做什麼，萊納跟著他走，「自從挖出艾連後大概是終於找對地方了，從C區到F區都可以拼湊幾棟建築物出來，只是裡面的東西都毀的沒辦法復原了，我想今天還是會繼續處理E5的那棟吧，畢竟是目前找到最完整的建築。」
「說到這個，我聽說那個少年⋯⋯名字是叫艾連吧、真的可以叫出所有人的名字？」萊納問道，「我們全部都是他的戰友？好像里維教授他們是長官對吧？這也太湊巧了，難道就沒有長得像敵人的人嗎？」
「怎麼可能，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不就長得像巨人那樣了、嗎⋯⋯？」阿爾敏正笑著要反駁並分享由少年親口帶給考古隊的資訊，但隨即而來的靈光一現讓他不知不覺放慢腳步，「對了⋯⋯為什麼呢？」
「嗯？你是說為什麼沒人長得像巨人嗎？」
「不是，是敵人。」捏著下巴，金髮青年喃喃自語，「說起來，之前因為忙著了解當時的年代物質生活，所以一直沒有細想過，明明就已經能量產化軍用裝備，文明應該已經到達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水準了，為什麼會被圍困在所謂的城牆內將近百年呢？如果人類能同心協力的話，畢竟也有對抗的武器⋯⋯但也沒有足夠的證據顯是兵團有分裂或⋯⋯難道三大兵團⋯⋯」
「喂，阿爾敏。」萊納拿手肘捅捅他，阿爾敏收回思緒抬頭，聽見他問道，「那個少年⋯⋯該不會就是我們的主角吧？」
在一片殘壁斷垣中直立著，正百般無聊四處張望的棕髮少年的確是艾連沒錯，在他身旁有佩特拉陪同，里維教授則在更遠一點的地方跟馬爾可說話。考古現場四處都立著小木椿拉尼龍繩簡單區分開不同的現場，標示現場單位的小牌子歪斜的寫著E5被安好的固定在木椿頂端，阿爾敏看著艾連的視線正巧對上他們，一股奇怪的情緒突然渲染開，令他怔怔的凝視著。
但少年的反應卻很奇怪，視線接觸的那刻少年綠色的眼睛微微睜大，張開了唇像是想要說些什麼，但隨即他的動作彷彿凝固了，似是驚訝混雜著怒意的目光遙遙投射而來，阿爾敏感覺到身旁的萊納停住腳步，奇怪的將目光移回萊納，又回頭看了看少年，他正朝他們走來。
如果不看艾連的目光跟他咬著牙的表情，阿爾敏會很高興有機會單獨跟化石少年說上話的，但艾連‧耶格爾的氣勢洶洶地迫近似乎說明什麼非常不妙的訊息，被做為目標鎖定的萊納都開始後退了，畢竟對方一臉就是想要撲上來把人揍一頓的兇狠模樣。
「艾連！」幸好里維即時注意到這裡的狀況叫停了艾連的舉動，旁邊的佩特拉也幫忙拉住他，阿爾敏跟萊納一頭霧水的看著少年側耳聽著佩特拉跟他說著什麼，那股熾烈的怒意消散後又恢復成最初印象裡英氣十足的無害少年，然而瞧見剛剛那一幕的考古隊員已經不會再將他視為初出茅廬的新兵了。少年的眼眸中能倒映出鐵與血的色澤，那是唯有手裡沾染靈魂才會顯露的殘酷景色。
里維已經發現他們並示意他們上前，阿爾敏注意到雖然看似是里維要帶著艾連加入工作，但兩人的氣氛額外的一觸即發，他們走近時還聽到里維貌似在對少年士兵訓著話。「⋯⋯的人你又不是沒見過？怎麼、還是說你改變主意了嗎？」
少年士兵繃緊下巴一語不發地與他瞪視，表現出大可如此沈默到世界末日的頑固，阿爾敏猶豫著開口，「那個，里維教授⋯⋯？」
里維與艾連瞪視了片刻，轉過頭目光掃過他們兩人，「去幫忙找安全帽來，稍後準備帶他進去。還有佩特拉，妳先回去把自己弄乾淨，連頭髮都有土髒死了。回去順便盯一下其他人打掃，最近幾天沒空管他們就越來越懶散了。」
話語雖然凶狠，但熟悉上司面惡心軟的考古隊員迅速抓住了重點微笑著告辭，臨走前還摸了摸少年士兵的頭以茲鼓勵。艾連雖然看起來不太情願被當成小孩子對待卻也沒反抗，萊納則是聽到指令迅速小跑逃難似的走了，留下阿爾敏跟艾連面面相覷。
「艾連，我是⋯⋯」
「阿爾敏。」艾連說，比較他甦醒後的幾次見面，少年的情緒顯得異常冷淡，「我想⋯⋯你應該也叫這個名字。」
「唔、嗯。」阿爾敏被少年的視線看得一陣緊張，或許也是因為旁邊有里維教授的關係，「之前我們見過幾次，但一直沒有機會說話。剛剛你⋯⋯是在對萊納生氣嗎？」
「⋯⋯」綠眼睛的少年移開視線，「是啊，因為我認識的萊納，是個超級無敵混帳。抱歉啊，有時候我會分不清楚你們不是我曾經的⋯⋯同伴。」他停頓了一下，「有時候還是會忘記⋯⋯時間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或許等艾連你真正進入城市之後就會感受到不同了？」阿爾敏小心翼翼地說，「畢竟我們一直都在這個山上⋯⋯而且周遭都是長的像你同伴的人吧？你⋯⋯會想出去看看嗎？」
少年睜大了眼，又是這個表情，阿爾敏想著。那是懷念嗎？還是想到曾經的同伴而糾心的表現呢？許下的承諾又是誰呢？那些看海的約定⋯⋯
「我曾經被問過類似的問題。」艾連低聲說，「當我⋯⋯陷入困境，無法動彈的時候，我的同伴想激勵我，提醒我⋯⋯在我們小時候，關於牆外的世界是個謎團，持有相關書籍的人還會被憲兵帶走⋯⋯但我的玩伴還是帶著我翻開了那本書，告訴我牆外的世界的模樣。」
「我們牆內的人類，調查兵團的成立⋯⋯唯一的願望，就是能走出那個狹窄的牢籠之中，得到自由。」艾連目光遙望，鬱鬱蔥蔥的樹林遮擋住了視線，但阿爾敏知道他眺望的不僅僅是視線的邊界，而是更遠的、更遼闊的地方，「⋯⋯所以我們為這樣的夢想獻上心臟。」
他舉起右拳在胸口輕輕的敲了敲，阿爾敏想起了他甦醒時的那個敬禮，比起當時那個行禮的莊重，這時候的動作彷彿是少年士兵支撐著自己最無可救藥的信念。
「是⋯⋯這樣嗎？那就好。」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總覺得，這不像是你的願望，你的願望、夢中的少年的願望，應該是更——「因為、」阿爾敏看到萊納拿著幾個頭盔跟弗朗茲並肩走來，他朝他們揮揮手，「總覺得⋯⋯如果是背負著同伴的夢想走下去，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
「里維教授，我們在裡面找到一些像瓦斯罐的——」熟悉的女聲傳來，阿爾敏跟艾連回過頭，看見的是已經戴好安全頭盔的三笠在復原遺跡的門前看著他們，一向冷靜自制的黑髮亞裔女性在原地遲疑了一會，選擇向他們走來。
「里維教授。」率先向指導人招呼過，三笠轉向毫不掩飾盯著他的少年，伸出手，「一直沒機會自我介紹吧，我是三笠清美，請多指教。」
少年深呼吸一口氣，惹的本來一直置身事外的里維都忍不住看向他，然而本以為會有誇張反應的艾連只是不發一語地伸出手，禮貌的回握。
幾人正式見面招呼過了，里維便拿過安全頭盔戴上，率先領著所有人進入有一半幾乎還埋沒在岩層裡，只有開挖出部分外貌的建築，阿爾敏則留到最後，看著艾連笨拙的扣好扣帶，「阿爾敏。」
「艾連？」
「背負著同伴的夢想並不是悲傷的事情⋯⋯我覺得，為了他人一無所有的死去，才是最悲慘的事情。」艾連說，先他一步走入了一片漆黑的門內，阿爾敏在後詫異的盯著他被黑暗吞噬的背影，彷彿那是一個巨大的嘴巴一口咬下——
「等、等等我⋯⋯」揮散掉那個可怕的幻覺，阿爾敏回過神，連忙追在後頭踏入室內。
———————————————————————————
開挖出來的建築內部充斥著泥土的潮腥與灰塵的刺鼻，門口進入後能率先看到的是一條保存還算完整的長廊，毫無裝飾的牆面被掛上一個聊勝於無的照明燈，阿爾敏轉入其中一間傳來人聲的房間，看見里維跟艾連還有其他人四散在寬敞的房內，更深處還傳來隱約叮咚的敲打聲，里維側耳聽了一下，回頭問道，「下面有誰在？」
「馬爾可跟托馬斯，還有讓跟柯尼也在下面。」三笠回答道，幫忙艾連打開了他頭上安全帽的照明燈，自己手上也拿著一個手電筒輔助照明，「這裡的外牆挺堅固的，不過還是有些地方被泥層壓垮了，另外馬爾可認為這棟建築底下應該還有幾個樓層，這裡還不是一般意義的地面樓層。」
「你是指剛剛外面的部分只是天台嗎？」萊納問道，三笠點點頭，「另外一個問題，這些建築是怎麼完整的被埋進山裡的？如果是土石流，很難說明為什麼外面其他建築都快毀損完了，卻只有這裡還保持一部分的原貌⋯⋯」
阿爾敏借助幾人的照明粗略的環顧一下環境，的確，目前這個房間的內部是他看過最完整的原貌，雖然不可避免的還是有泥土推擠出牆面造成的髒亂跟腐蝕，但可以見到厚重的書櫃及辦公桌仍然完整，裡面的書籍文件有些已經腐朽，有部分在前兩天已經被考古隊員小心帶出去整理了，只是光憑如此他們也不容易判斷這棟建築的作用⋯⋯
「艾連，你認得這裡嗎？」指導教授回頭問道。
「⋯⋯我想，可能是兵團分支總部。」艾連似是有些不情願地開口。
「什麼都可以，說說看。」
「說什麼⋯⋯」艾連哭笑不得，「我想這裡是長官的辦公室，就算是我也很少進來的⋯⋯而且不同城市的軍團分部的配置也都不太一樣，以前在托勒斯特的分部長官的辦公室是在一樓⋯⋯」
「托勒斯特？」
「是在Wall‧Rose南方的城市，從軍要先經過3年的訓練兵時期，我是托勒斯特軍營出身的。」
「阿爾敏⋯⋯」三笠看向金髮青年，阿爾敏注意到里維教授緊盯著自己默默地搖頭，便將自己來自一個同樣地名的話題按回肚子裡。
雖然平時他也不常待在那裡，只是明明是一個能夠以此展開話題拉近距離的切入點，為什麼要向艾連隱瞞這件事呢？懷抱著疑問的阿爾敏沒有天真的直接將問題拋出，只能記著等之後再詢問里維教授了。
開了話頭後，少年倒也不吝於告訴考古隊員軍團的相關知識，有一個〝當代人〞做為嚮導果然讓考古工作省時省力許多，一路上光是跟少年的閒聊都可以從中提取更多的碎片去拼湊軍團的原貌與體制，他甚至還說到訓練兵時期的某些趣事，話題主角不外乎是一些聽起來相當熟悉的名字，雖然因為記憶缺失描述的生活相當零碎，但從訴說的少年溫和的神情看來，那段號稱九死一生的訓練兵生活裡不是只有辛苦而已。
在遺跡的最深處是一處在地板正中央陷落幾公尺寬的向下地穴。
「里維教授。」當他們終於走到無法探索的盡頭時，在坑洞邊緣張望的托馬斯遙遙跟他們打了聲招呼，他跟馬爾可手上還各自抓著艾連看不懂的機械操作著，另一邊由科尼控制吊在天花板的吊繩套鎖在轉動，從底下隱約傳來讓的呼喊，「到底了，高度不算太高——」
「你說的瓦斯罐在哪裡？」里維問三笠，黑髮的亞裔女子將手中的手電筒轉為強光模式，往坑洞底下掃過一個個鐵灰色反耀著金屬質感的物體，「在這裡。」
「補給倉庫。」在其他人發表意見前艾連率先說道，他蹲下身疑惑的想要一探究竟，被窮緊張的阿爾敏拉著後退一些，「這裡原本應該是升降梯的出入口吧，壞成這樣原本的升降梯大概也不能用了⋯⋯」
「退後一點，如果掉下去就危險了。」不僅是阿爾敏，馬爾可也阻止了艾連上前的動作。只有弗朗茲突然恍然大悟的哦一聲，「補給倉庫，裡面是不是有其他⋯⋯叫做立體機動裝置的備品？」
「如果是那樣那些瓦斯罐是要做什麼⋯⋯」三笠的反問還沒說完，艾連已經回答，「是，也不是，補給倉庫主要是存放燃料瓦斯的倉庫。」
他簡單的描述了叫做冰爆石的化石燃料，順便得知了托馬斯手中操作的機械是一個精密的偵測機，可以解析空氣中的成分確保考古隊員的安全，具體的原理艾連聽不懂暫且略過不提，比起來他更關注在底下作業的讓的安危。阿爾敏還注意到他一直跟萊納保持一段距離，只是很快他就無暇關注艾連的狀況了，做為一個編外人員他理所當然被使喚得團團轉，考古隊對封存完好的化石燃料非常感興趣，另外讓也從下方搜索出幾個倖存且完好的立體機動裝置，雖然皮帶類的零件已經腐蝕的差不多了，但生了鏽的裝置是個不錯的收穫。
唯一讓考古隊束手無策的是一桶桶比人還高的化石燃料，雖然整體管線看似完整良好，但從建築的結構來看根本沒辦法用正常的手段運上去，他們只能先找到其他替代的容器在艾連的指揮下抽取部分氣體好回去化驗，剩下的大概要另外開一條地道才能把東西運出來。到這裡一天的忙碌也算是告一個段落，他們依循著原路回到地平面上，正好趕上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燃燒的金紅色的大好美景。
里維已經指揮著其他成員把該收拾的工作分配下去，總算鬆了一口氣的阿爾敏環顧四周，費盡地搜尋半天才發現艾連獨自一人站在遠離人群一處被清理乾淨的土丘中央，仰望著天空。
「現在看到的天空，跟你從前看過的景色有哪裡不同嗎？」
艾連回過頭，看到阿爾敏拿著礦泉水走到他身邊，「給，辛苦了。」
「謝謝。」接下水，少年觀察了一下才在阿爾敏的提示下轉開瓶蓋仰頭灌了一口，「要說不一樣⋯⋯只是覺得，原來天空有這麼寬廣⋯⋯吧？以前不管怎麼看，總會看到城牆的存在，就像是天空也有陰影一樣⋯⋯」
阿爾敏想像了一下，「就像是⋯⋯被相框侷限住的景色那樣嗎？」
「相框？」
阿爾敏正想說明少年還少年還未被普及到的知識，卻突然聽到隆隆震響，艾連立刻下意識地蹲低身子，手伸向腿側像是想拿什麼，相較於他阿爾敏反而是抬頭像是傾聽著什麼，低頭看到他警戒的動作，安撫道，「不用擔心，應該只是地鳴而已，這一帶經常有地震發生，但大多沒有什麼危險的。」
「艾連！」讓一邊大喊著少年的名字跑了過來，後頭還跟著三笠，「原來你在這裡。」
「讓？」
「早上還行嗎？」上下打量少年一圈，讓拍拍艾連的肩膀，被少年有些嫌棄地拉開，「行了，怎麼一個兩個都這樣，我沒事，利⋯⋯里維教授跟韓吉教授只是請我協助你們的工作而已。嗯？里維教授沒有為難我，你們到底都聽說了什麼啊⋯⋯」
「艾連。」清冷的女聲這樣呼喚著，艾連跟讓停下對話，看向跟阿爾敏站在一起的三笠清美上前一步，「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在少年楞住的間隙，阿爾敏鼓起勇氣開口，「抱歉，這樣說大概很突兀吧，但是你經常用那種眼神看我跟三笠⋯⋯會讓我忍不住猜想從前的『阿爾敏』跟『米卡莎』是不是跟你有什麼過往⋯⋯如果你不願意談論『萊納』的事情的話，那能不能告訴我們關於『阿爾敏』跟『米卡莎』的事情呢？」
「萊納？」讓疑惑的看向抿緊唇的少年一頭霧水，阿爾敏考慮了半天該怎麼繼續勸說，最後還是決定依照自己的直覺，「或者你願意告訴我，火焰之水、冰之大地、砂之雪原⋯⋯你想要一起見識牆外的世界的人，是誰？」
「你怎⋯⋯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少年上前一步抓住阿爾敏的肩膀，阿爾敏雖然預想過或許少年就是夢中傾訴的對象，但直面少年激烈的反應仍然讓他夢遊般不真實，「那些話——果然是你嗎。如果我說我是夢到的，你會相——」
「你們怎麼還在這裡啊——」馬爾可遠遠看到他們幾個還在原地說話，小跑著過來，「後勤都準備好晚餐了，艾連你也——發生什麼事了嗎？」
艾連觸電般放開抓著阿爾敏肩膀的手，讓介入到他們兩人中間，按住艾連的肩膀，「阿爾敏，有什麼話我們先回去再說吧。」看著少年蒼白的臉色他試圖打圓場，「太陽很快就要下山，沒必要浪費電源晚上摸黑回去，而且回去我們還有一晚上可以慢慢討論⋯⋯吶？」
「讓說的對。」三笠同樣按住童年玩伴的肩膀，「大家都累了，先回去吧。」
阿爾敏無精打采地垂下肩膀，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剛剛是一個能夠突破對方心理防線很好的機會，但其他人說的對，天色已經昏沉，很快這樣的野外就會變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只能看著讓吵吵鬧鬧推著艾連往基地的方向前進，一邊不是滋味的想著等會要怎麼繼續跟少年套話。他已經知道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一定是因為艾連，但是為什麼呢？是艾連在呼喚他嗎？還是說那是古老不為人知的記憶在作祟，唯一的願望就是讓艾連⋯⋯
嘰嘰喳喳的鳥鳴聲突然驚起，阿爾敏下意識的抬頭看著鳶鳥紛亂的從頭上飛掠，後頭三笠跟馬爾可似乎在低聲說著什麼，他回頭想加入話題，然而還沒等他聽清楚對話，一陣晃動首先令他恐慌地睜大了眼。
「地震？又來了，最近真頻繁——」讓還沒說完話，鞋底驟然加強的晃動直接震得他膝蓋一軟幾乎要撲倒，阿爾敏同樣站立不穩，但他顧不上自己，只是恐慌的大喊，「地面、地面裂開——」
他眼睜睜的看著在三笠鞋前的土壤直接龜裂，馬爾可大叫著踢踏著碎落的沙土向後跌坐，周圍的樹林同樣在劇烈搖晃著甚而傾倒，綿長的地震伴隨著地鳴讓阿爾敏被震得頭昏想吐，某種違和的感覺一直在他心裡徘徊不去，但在天災的侵害下他只能後退確保自己的安危，一邊心急如焚的看著地表完全違反常識的瓦解碎裂，三笠跟馬爾可陰錯陽差的被困在另一頭，中間深深的裂壑完全不是能輕易跨越的深度與寬度。
「米卡莎！！」
「喂、艾連！等等！」回過頭，讓正好一把抱住正在往前撲的艾連強行抓他回來，直到少年停止掙扎讓才鬆手放開他；如果不這樣制止少年幾乎都要抅到裂縫邊緣去了，阿爾敏跑到他們旁邊，先確認對面的三笠跟馬爾可除了跨不過這道裂縫倒是沒什麼立即的危險。讓拿出身上掛著的對講機急促的開始匯報狀況，阿爾敏擔心少年又要衝動，動手抓著少年的上臂，「沒事的，救援很快就到⋯⋯」
艾連沒有理會他，只是死死的盯著對面很快重新鎮定下來的兩人不發一語，拿他沒辦法的阿爾敏只能沉默在旁邊陪著，直到讓收了對講機走回來，「基地也有受到地震影響，但沒有這裡嚴重，里維教授很快就會帶人來⋯⋯你們還好嗎？」他遙遙對著對岸的兩人大喊，雖然看起來仍驚魂未定，馬爾可仍撐起微笑比了一個安全的手勢。
「說不定等等還會有餘震，你先帶艾連回去。」讓說，阿爾敏還沒說話，少年已經反對，「我不走！」
「別任性了，這種情況下你就算在這裡也幫不上忙。」讓不耐煩地說，「拜託一下，你只要待在安全的地方不要亂跑就是幫我們大忙了。我會在這裡等救援來，阿爾敏你如果遇上教授就順便指個路⋯⋯」
「如果我幫得上忙呢。」艾連突然說，「如果我有辦法直接把他們帶回來的方法⋯⋯」
阿爾敏不知不覺鬆開箝制他的手，讓緊皺著眉，「不行。」
他乾脆的否決，「你該不會是想用那個立體機動裝置的東西吧？先不說東西現在不在這裡，那玩意兒隔了這麼長時間都還沒試驗有沒有問題⋯⋯」
轟隆隆地響動再度鳴動天際，讓飛快的按著少年貼近地面，阿爾敏也準備好承受下一次地震影響了，但四周一直平靜無波，他緊張的問道，「你有沒有覺得⋯⋯聲音好像變近了？」
「什麼變近⋯⋯你是說這不是地鳴嗎？」
「聽起來像是⋯⋯從地底下傳出來的⋯⋯」阿爾敏說不清自己在顫慄什麼，但他仍然移動靠近地縫一些，試圖從邊緣向下窺探，「就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爬上來⋯⋯」
有滾石碰撞掉落的聲音。
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越發靠近，直到一隻看似正常的人手從底下猛的伸上來摸索，馬爾可沒忍住驚叫了一聲，拉著三笠更加後退。
「啊⋯⋯」阿爾敏又驚又懼的看著那遠大於人類應該有的巨手摸索著地表邊緣掐碎了一小塊土壤，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自深淵中出現，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個五官都與人類所差無幾，但放大了許多，也顯得臉上的表情更加怪異不自然。
「那是⋯⋯什麼東西⋯⋯」讓半跪著攬住少年，吃驚地囈語著。
「巨人⋯⋯」阿爾敏軟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超乎想像的人體慢慢自黑暗中浮現，前所未見的巨人喘著粗氣，還在使盡攀著裂縫兩側的牆面往地表前進，艾連像是被施了法術般一動不動，被阿爾敏猛地一拉按到他跟讓身後，「讓，我們怎麼辦？」他悄聲說，「三笠她、她跟馬爾可——」
「我怎麼可能、知道⋯⋯」讓緊咬牙關，看著巨人的巨大腦袋左顧右盼了半晌，慢慢轉向三笠他們的方向，發出了喜悅的咕噥聲。
「喂——你這腦袋空空的四肢發達混蛋！」艾連突然大吼著，如果不是讓發覺不對即時一把撲抓住他，恐怕又要上演跟數分鐘前少年拼死也要往深淵中心跳的危險舉動。
即使如此他現在的作為也差不了多少了——少年的嘶吼嚇了緊挨著他的讓跟阿爾敏一跳，也成功吸引了那顆巨大的腦袋的注意力，阿爾敏頭皮發麻地看著那張巨大的笑臉對著他們轉來，實質意義上的血盆大口對著他們流下噁心的涎液，讓崩潰著扳過艾連的肩膀，「你他媽瘋了嗎！！故意把這傢伙吸引過來——」
「如果害怕的話就逃跑吧。」艾連的回覆冷靜得彷彿剛剛的爆發不是他喊的一樣，阿爾敏看著他綠色的雙眸在澄黃的夕陽中倒映出一片琥珀的光澤，像是在燃燒一般，「去找里維教授，離這裡越遠越好，但我不行——我沒有辦法再次看著家人——所以就這樣吧，不是士兵的你們只要遠離巨人就可以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阿爾敏喃喃問道，艾連用力的掙脫了讓的箝制，看著一度滑落地縫中又重新攀爬上來的巨人，表情說不出的堅毅與悲傷。
「不知道更好，離我遠一點⋯⋯就行了。」
「你才應該離那該死的巨人——」讓正想故技重施強行把少年帶離這個危險的地方，卻被艾連反手拉過手臂，腳步旋轉用力甩出，以一個少年來說相當可怕的技巧跟力道將讓一個高大健壯的成年男性甩飛出去，阿爾敏目瞪口呆的看著讓七葷八素的在地面上滾了好幾圈，回過神來跟著阻止，「不行、艾連——！！」
他沒來的及阻止什麼，因為少年緊接著就回頭猛地一推他，雖然不致像讓那樣幾乎是攻擊的力道，但同樣也是被推摔得難以即時反應，只能傻看著艾連回首，將虎口遞到嘴邊狠狠一咬。
灼熱的光線突然自眼前迸開，彷彿是雷鳴直接落到他們頭頂似的，緊接著劇烈的暴風直接將他掀翻個跟斗，阿爾敏稀里糊塗的在沖擊下倒飛出去直到背撞上一棵樹幹才緩住，在手臂掩護的縫隙中，看到除了巨人出現以外更讓他難以置信的一幕。
少年的周遭迅速地被不明的煙霧繚繞著，細長的管子像是生長般延長纏繞在一起，骨骼在底下生成，肌肉組織從上覆蓋，皮膚最終包覆在所有憑空生成的骨肉之上，與半邊身體都已經爬在地面的巨人相比，憑空在眼前新生成的巨人更加高大些。阿爾敏聽見巨人的長嚎，也看見了取代了少年站在原地的巨人向前擒住已經完全爬上來的另一個巨人撕扯，明明是放在眼前的現實，卻讓阿爾敏仍覺得自己在作夢。
『吶、艾連⋯⋯我們說過要一起去看海的，我有騙過你嗎？』
兩個巨人的戰鬥呈現一面倒的情勢，自地底出現的微笑巨人尚未動作就已經被艾連呼喚出的巨人按倒在地折斷一隻手臂，深棕色髮的巨人怒吼著騎到對方上頭，按著掙扎聳動的肩膀與頭顱迫使對方露出後頸，直接了當的張大了沒有嘴唇遮掩森白牙床的大嘴，狠狠咬下。
『如果犧牲什麼能換來勝利的話⋯⋯我的夢想、我的身體、我的一切——全部都給你，艾連⋯⋯』
『只有你、唯有你——』
巨人高高揚起頭顱，將底下巨人的後頸肉整個撕扯咬下，因為過於粗暴的動作讓血液飆射四散，阿爾敏不幸的迎面被澆灑一大波腥臭的液體，但他仍然維持著被嚇傻的表情，一動不動地看著艾連巨人踩踏在散發著蒸氣逐漸瓦解的屍骸上，跪蹲下來。
『加油、阿爾敏，拜託你、拜託你一定要活下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但我的回答還是同一個——我要救阿爾敏。』
巨人的身體開始發光，透明的物質自巨人腳下開始往外擴張延伸，可以見到巨人的外表逐漸凝固，生生從鮮活的肉體變成一尊巨大的石像，巨人踩踏戰鬥造成的震盪已經平緩，讓好不容易把自己從泥土中拔起跑到阿爾敏身邊，吃驚的看著他臉上的液體正逐漸揮發化為蒸氣消失，「阿爾敏！你沒事吧？」
阿爾敏渾身一震，後知後覺地低頭舉起手臂胡亂抹著臉上看不見的汙漬，「我沒事，就是有點⋯⋯」
他們聽到某種崩裂的聲音。
阿爾敏跟讓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向背對著他們的巨大背影，看著散發的淡淡瑩光的石像巨人後頸有什麼在從裡頭掙扎著離開，他們熟知卻仍全然陌生的少年從破開的碎石中重新現身，眼睛下還帶著皮膚被掀起黏附著肌肉纖維的可怕紋路，艾連慢慢的將自己的四肢從凝固的岩體中拉出，半爬半滾著從高空中跳回地面。
不僅是臉，他的身上也還帶著一部分巨人的肌肉纖維，這讓朝他們走來的少年籠罩在一片蘊釀的霧氣之中模糊了輪廓，直到在他們面前站定，阿爾敏僵硬著看著神色平靜，既像是艾連‧耶格爾又像是別的什麼怪物的少年士兵張開了唇，「我連接了道路，去接米卡莎回來吧，阿爾敏。」
「你⋯⋯」
他還想說什麼，但少年已經閉上眼睛像是斷了線的木偶軟倒下去，阿爾敏只來得及撲上半攬住讓艾連不至於重重摔落在地，後頭讓聽見一陣喧嘩，是里維及其他的後勤人員帶著救援器具姍姍來遲。
『——艾連，你只要替我去看就好，為什麼⋯⋯？』
『米卡莎已經不在了⋯⋯如果我再失去你⋯⋯我真的沒有辦法再失去任何人⋯⋯』
吶、艾連⋯⋯
如果說，有什麼讓你願意捨棄英明的決策者、親密的枕邊人的理由，只為了將我這個無足輕重的兒時玩伴重新拉回這殘酷的世界⋯⋯
『——阿爾敏，答應我⋯⋯如果我不在了⋯⋯請代替我保護艾連，只有艾連，我只是希望他活著⋯⋯只有活著，才能一直一直陪在他身邊⋯⋯』
『別說了，米卡莎，你會好起來的，沒有妳⋯⋯』
『我只有這個願望⋯⋯我只剩下這個願望了——答應我！！』
那麼，請允許我，重新擁有那份難以言說的情感吧。
「阿爾敏‧德雷斯。」看著巨大的石像以及腳下蔓延至地縫的另一側形成道路的堅固晶體，里維走到他們眼前，看著癱軟在阿爾敏懷抱裡的少年，聲音裡透露著寒意，「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似曾相識的視角、截然不同的場景、重合了二千年前提出的詢問，就像是曾經的絕望跨越了二千年的瘋狂延續至今。
阿爾敏流下了眼淚，那一瞬間在心底已經明白了自己存在於此的全部意義。
ns 15.158.61.23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