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的街道有數十步寬,人潮卻依然絡繹不絕,在筆直的街道上緩慢推移。
我將烤串探入帷帽中,小口地囓咬著。行走於人群,笑語聲自四面八方湧了上來,每踏一步都彷彿踩在琴弦上,總會同步聽見附近琴樓的試琴聲響。
東市著實熱鬧,但比起我兒時的繁華還是差多了,當時那摩肩接踵的盛況才是真能用水泄不通來形容──靈活地穿梭於人群的縫隙,我不免俗地對逝去的時光感慨了一瞬。
要價昂貴的客舍節比鄰次,叫賣聲不絕於耳。我很快地穿越鐵器行、筆行和熱情招呼客人的青樓,這才走過了雕欄玉砌的大紅色東市門。
趁著在人群間鑽進鑽出的阿雲還未跟上,我打量起周遭環境。明明不是喜慶之日,東市門外依舊張燈結綵,四處高掛橘黃色燈籠。
左顧緊鄰東市的各式官員宅邸,右盼在樓閣附近池裡戲水的鴻雁,我這才心滿意足地抱起姍姍來遲的阿雲,準備踏入人聲鼎沸的崔家樓。
「李武侯,小女昨晚都待在崔家樓,一刻未出。再說她自幼身體羸弱、平時羞於露面,又怎麼可能有辦法偽裝為博陸郡王的奴婢,甚至還用利刃殺死郡王殿下呢?請武侯明察!」
那名李姓武侯身側站著眾多部下,將崔家樓的大門給堵塞,卻沒意識到自己正對我造成困擾,依舊慢悠悠地說道:「自然是會察明真兇是誰的,但崔侍郎您不願讓女兒露面這不僅妨礙了我們辦事,也加重了她的嫌疑。」
「嗚……春滎啊,你過來吧。」
「爹,兒家上次出門是月初的事了,和林家、李家、蕭家姑娘一塊兒去的,您可記得?況且昨夜戌時兒家就焚香入眠了,孫婢女可以替兒家作證!」
「是,小姐昨夜在洗漱後於戌時準時回房,奴婢徹夜不曾聽聞腳步聲與開門聲,定是未曾離開閨房。」
好一個對主人忠心耿耿的奴婢……倒也不是,若這裡不替主人說話她必死無疑,畢竟管理不周就可以是讓她人頭落地的理由,倘若在春滎不是兇手上賭一把,至少還有活命的機會。
此時,處於李武侯身後的書生朝春滎一指,大叫道:「就是她!雖說昨夜酣暢淋漓,至曲終人散之時我的意識已有些模糊,但此女的美貌似天仙,在開場時的舞蹈就已經讓我記憶深刻了,不存在記岔了的可能性。」
另一個身穿藍袍的書生也出聲表示贊同:「我對這位春滎姑娘也有印象,她當時就坐在程將軍身側,看將軍被服侍得和顏悅色、容光煥發,可羨煞我們一行人了。」
「爹、李武侯,兒家昨夜真的從未踏出家門,更不曉得郡王殿下舉辦的宴會位於何處,甭提兒家根本沒學過舞呀!」
「是啊,李武侯。小女德才兼備,善刺繡,筆札雅琴皆精通,然歌舞是胡姬擅長之事,我是怎麼也不可能讓她去學的。」春滎的爹說得斬釘截鐵。
李武侯有些困擾地撫了幾回斑白的鬍鬚,無奈道:「此事確實有些蹊蹺,然而博陸郡王和鎮軍大將軍皆在昨夜喪生。他們頭部遭利器斬落,今早才發現其被細針給釘在太極宮的承天門上頭……這事實在牽扯過大,不逮人嚴查實在說不過去。」
是要吵到幾時?我默默地把阿雲放回地上,做好起衝突的準備,才挑釁道:「你們在這兒擋道才真是說不過去。」
浪費了諸多時間看一場鬧劇,這讓我感到有些煩躁,口氣自然不會太好。
「放肆,竟敢用如此猖狂的語氣對武侯長說話!」一名約莫二十來歲,看來是李武侯下屬的年輕小夥子勃然大怒道。
果然是年輕氣盛,那年輕的武侯不是只出張嘴,才剛口頭警告就逕自取下腰間的木棒朝我一揮,也不瞧瞧本幫主是誰。
「羅風,還不快住手!」李武侯大概是見著了我腰際的金魚袋,連忙阻止羅風的粗魯舉止。
然而,離弦之箭無法回頭。面對不長眼的棍棒,我只好捉住羅風的袖口使勁一拉,將攻擊軌跡偏移後取出團扇,用扇柄狠狠敲了他的橈骨中段。
他疼得再也捉不住木棒,只能不甘示弱地朝著我破口大罵,好在還沒來得及出言威脅,就被上司給捶了頭。
李武侯怒髮衝冠地吼道:「羅風,我是怎麼教你的,照你這般見人就打,哪天被殺頭我都不意外!」
「武侯長,這人囂張跋扈,還打算打攪我們辦案,罪有應得。」羅風義正辭嚴,一臉滅了我才能讓人民安居樂業的表情。
「羅風,人家只不過是要你讓開,你直接動手反被教訓則是你活該。」
看著捂額忍耐頭疼的李武侯,我莫名感覺能體會他的感受,雖然性質略有不同,但至今我也不曉得被小荻那張能把死人給氣活的嘴給折騰幾回了。
「李武侯,本幫主不想在這瑣碎的小事上花更多時間了,好好教育你的下屬,給予他應有的懲罰,這事就這麼算了。」我將團扇收拾好,話鋒一轉,殺氣頓時讓整樓的人都打了個哆嗦:「要是再被我發現你督導不周,下回可是不會這麼輕易結束的呦。」
聽到「幫主」一詞時,李武侯雙腿發顫,差點就要跌坐在地上。他震驚得彷彿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抓起棍棒狠狠往羅風身上一打,向我賠罪道:「恕在下有眼無珠,不曉得荊幫主您要來這崔家樓,才帶了這麼一個未經世事的新人,還請荊幫主再給在下一個機會。」
「好了,別廢話了,事情都解決了就趕緊滾吧。崔姑娘和證人不都說昨夜她不曾出門,且從未學習過舞步,那肯定就是認錯人了,還留在這兒瞎糾纏作甚?」
那位羅風果真血氣方剛,吃了一棍後竟毫不退縮,指著藏於帷帽裡頭的我罵道:「查明真相本來就是我們的工作,輪不到妳指手畫腳,我才不會畏懼……」
羅風話還沒說完,就被痛苦的哀嚎給代換。他死命壓著食指斷面,邊哭喊邊止血,憑著毅力硬是沒倒下──
卻被我一腳踹在心窩,飛出了崔家樓。
「羅風,今年二十四,自春分起初任東市武侯。為人正直,見義勇為,卻也血氣方剛,才任職數月就得罪了幾位權貴。」
繡有牡丹的正紅色錦履跨過了略高的檻,衣袖陡然一震,甩動了凝滯的氣氛,旁觀者這才回過神來,理解了事態……
尖叫聲四起。
「閉嘴,我話還沒說完呢。」我冷言道。
尖叫聲嘎然而止。
「羅風,家中有三位兄長和一位小妹,長兄為西市玉匠、二哥為太醫署藥園師、三哥倒挺有出息,是涇州安定縣縣令。」
我將羅風的身家娓娓道來,看著試圖從路面爬起的他止不住咳血,用驚懼的眼神盯著我猛瞧,不禁讓我嘴角勾起了一抹無人能瞧見的邪笑。
羅風痛苦地捂著胸口,氣喘吁吁地說道:「咳咳,妳究竟是誰,我們應是素未謀面才是!」
我並沒有搭理他的疑問,不疾不徐地繼續陳述:「小妹早過了二八年華,卻因門第和家財問題,遲遲沒能被如意郎君給相中,至今仍待字閨中。近來三哥終於發達了,家境逐漸好轉,這才終於有條件不錯的家族差媒婆找上門。」
「妳到底想說些什麼!」羅風似乎被嚇得不輕。
也是,畢竟他既弄不清楚為何我知道這麼多,亦無法預知惹怒我了會為他的家族帶來如何慘烈的災害。
「印象中才剛完成納彩、問名的程序……我只須買通負責納吉的算命師傅多半就能讓男方悔婚了。」我以天真無邪的語氣,用只有羅風聽得見的音量說道:「不過嘛……在大婚之夜讓羅家小妹的如意郎君氣絕在床榻上,好像也挺有意思的,真難取捨呀。」
「妳、妳這是在威脅我!竟敢在武侯面前做出如此行徑,看我這就把妳給押回衙門!」他用血流不止的手撐地,卻遲遲無法克服疼痛起身。
「你就慶幸自己還能留有雙手,讓你有本錢說出這話吧。」我不再把時間浪費在他身上,轉身離去,只留下最後的警告:「回到你城南昌樂坊的家宅後,仔細想想為何我斷了你的指頭,卻沒有誰敢上前制裁,然後慢慢期待你家小妹的大喜之日吧。」
「你怎麼會知道我家在昌樂坊?」羅風似乎終於理解自己面對的人有多神通廣大,再也擠不出勇氣,在我身後求饒:「等等,我知錯了,求求妳罰我就好,拜託不要牽連我的家人!」
「那就得看我等會兒聽到幾個響頭,來決定你說這話帶有幾分誠意囉──順帶一提,等下我會在崔家樓的最高那層待著,太小聲怕是聽不清呢。」
曾幾何時,東市的琵琶聲已停?不過這倒不打緊,反正自有人會替我的到來奏樂。
我提起石榴色的裙,跨過樓閣的檻,以頭骨與黃土路面撞擊產生的悶響助興,邊向崔姑娘打起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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