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來蒼白無趣的牆壁掛上幾條繽紛彩帶,櫃子綁著幾顆飽滿鮮豔的氣球,拉簾上也貼上慶祝性質的可愛圖紙,若非病床躺著一名沈睡的老人,旁邊還疊滿發出沉悶嗶嗶聲的儀器,乍一進來的人必然會誤以為走錯了地方。
最後一位到場的伯父甫一踏入門,便差點退了出去,但當他目光掃過房內人群,瞬間硬生生止住了步伐,隨後若無其事走了進去。
但大伯父卻沒打算輕易放過,他笑得和善,頰肉全堆擠在眼眶下方,出口的話卻透著刻薄:「喲,二弟,第一次來所以以為走錯了吧?」
二伯父笑笑:「大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人在國外,何況這房間裝扮得這麼花裡胡哨,讓人都認不出這是間病房。」邊說邊狀似無意瞥向姑媽。
姑媽笑容捎上一絲難堪。這次活動是她主動提出,說是為了替祖父慶祝生日和沖喜,群組裡的大家卻毫無回應,她只好一手包辦,包括早已退出群組的二伯父都是自己親自聯繫。最後好不容易敲定了時間,卻只有我們一家和姑媽姑丈準時到場,其他人在約定時間過後才紛紛抵達,表情俱是漫不經心與不甚耐煩。
姑媽假裝沒發覺,一一問候大家,卻只換來其餘手足不耐乜視,甚至,我看的很分明,有些人明顯低聲怪罪幾句,她依然生生維持住表情,將不安和委屈全數遮蓋。
父親輕咳一聲,出來打圓場:「大哥、二哥,許久未見何必如此,何況三姐也是用心,爸這樣都已經快一年了,都是一家人,趁此機會幫他慶生,他老人家也會很開心的。」
兩位伯父雖未回話,倒真的停下爭執,只是依然離彼此遠遠的,頭也各自轉到相反方向,一副恨不得見不到對方的模樣。
據父親說,伯父們產生嫌隙很久了,起頭似乎是因為偏愛長子的爺爺特別關愛大伯父,使相差一歲的二伯父忿忿不平,在無數衝突之下,逐漸產生無法彌補的罅隙,最終,二伯父在父親去外地讀大學那年,搭機飛離國內。
去除爭吵聲的病房再度恢復了沈默,只剩儀器還盡責的「嗶、嗶、嗶」。姑媽一如往常強撐著微笑,年紀最輕的叔父卻毫不遮掩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事不關己站到一旁,與一直努力想凝聚家庭的姐姐相反,叔父極度安於邊緣的角色,畢竟對當年意外出生的他來說,哥哥們的嫌隙他既不了解,也不在乎。
靠在牆邊的我開始出神,忽然發覺自我有記憶以來,多年未曾圓滿的團圓聚會竟於此刻此地達成,然而即使如此,在場的人卻和課本所言相反,絲毫不見欣喜之情。所有人早已習慣形同陌路的「家庭」,此次赴約實際上和應酬沒有太大分別。
房門忽然被輕輕敲響,護士領著蛋糕外送員進門,那人估計才二十出頭,笑容洋溢、聲線飛揚:「抱歉,路上有點塞車,還有恭喜壽星九十大壽!」大嗓門的他隨即被護士警告不可太過大聲,但被一頓好聲好氣的哄完後,抿著笑意離開病房。
我們本以為外送員放下蛋糕就要離開了,孰料他卻輕車熟路地解開緞帶、插上一根大蠟燭,並俐落地點燃燭芯後,開始主持起來:「好,大家都很用心替長輩慶祝,雖然當事人還在休養,但我們還是唱個生日快樂歌吧!預備⋯⋯一、二、三⋯⋯唱!」
零零落落的歌聲不情願地響起。在一片蚊子嗡鳴似的生日快樂中,竟是稍微壓低音量的外送員聲音最為響亮,打散了些許僵硬的氛圍。
一曲唱畢,外送員繼續道:「好——我們希望壽星願望都能夠實現,那接下來是吹蠟燭環節,在場有誰要代表的嗎?」說完,他環視一圈在場的人們,毫不意外地撞上一片沈默。
外送員聳聳肩,不以為意:「沒有人嗎?哎呀,大家感情太好,都不願意爭搶。」我的臉皮隱約發燙起來,胸腔卻嗶嗶啵啵浮起失禮的笑意。大伯父忽然踏上前去,彷彿是想儘快結束眼前的難堪狀況般,粗魯地揮舞厚實大掌,瞬息間搧熄燭火。
「這位是大哥對嗎?那要不要代表全體人員切蛋糕呢?」彷彿沒有察覺到大伯父情緒的外送員雙手平攤,將塑膠刀遞上,笑得一臉真誠純善。
大伯父臉頰肉輕輕一抖,隨即咧開嘴說:「不不⋯⋯讓二弟來吧,這是他第一次來探病,該輪到他來履行『職責』。」最後兩字夾在齒間反覆咬嚼,意味深長。
二伯父愀然變色,最終擰開盈盈笑意:「多謝大哥給我機會履行職責,刀給我吧。」每個字字正腔圓,只差一點便成了咬牙切齒。
二伯父挽起袖子,舉刀剁下。他的動作相當飛快俐落,但力道卻大得離譜,些許無辜的奶油毫無抵抗能力噴濺出來,把桌面弄得一團糟。
我偷偷觀察四周,大伯父與叔父俱將雙臂抱在胸前,前者幸災樂禍;後者觀望好戲,姑媽滿臉無奈,爸爸則極輕地搖了搖頭。
「好了,大家來拿吧。」二伯父將刀隨手丟在桌上,正欲離開,大伯父卻湊近桌邊,彎下肥碩的腰數了數。
「哎老二,你這樣不對啊。我們總共8個人,你卻只切7塊,做事也未免太不小心了。」
「大哥,您說笑呢?你看爸這樣子,他能吃蛋糕?我看您才是需要動動您那僵化的腦袋吧?」
「這跟實際狀況有什麼關係,我們今天就是替爸慶生,本來就該切一份給壽星。可別像某人出了國後,就以為可以不用盡孝了!」語畢,大伯父開懷地笑了起來。
二伯父臉色控制不住猙獰起來,拳頭也狠狠攥起,似乎下一刻就會撲上去掐住肥肉正層層晃動的脖子。
「夠了!」父親大喝,「大哥、二哥,適可而止吧,這可是慶生聚會,不是給你們兩位吵架的場合。」
他隨即朝外送員說:「今天謝謝你,你先去忙吧,我之後再轉小費給你。」
外送員似乎未曾預料到這種狀況,道謝後就背起背包匆匆離去。之後由父親和姑媽將蛋糕分裝在盤子上,逐一遞給在場的人。
氣氛沈悶且壓抑,嗶嗶聲再度侵佔了所有人的耳膜,響得讓人心慌。姑媽假裝用衛生紙擦拭嘴角,偷偷摁掉眼角淚光,二伯父兩三口吃完蛋糕後,丟下盤子便說要趕航班,旋即踏出房間,將大伯父陰陽怪氣的哼笑關在門後。
其他人吃完後亦紛紛離去,只剩我們和姑媽一家,姑媽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姑父在一旁輕聲安慰。
父親嘆了口氣,開始收拾現場,我也幫忙撕下裝飾品,將它們整整齊齊疊在一處。
「謝謝你們,我把垃圾拿去丟吧。」姑媽擠出笑容,「三哥,我又搞砸了,是不是?」
「這不是你的錯。」父親按了按眉頭,「我知道你是為了爸⋯和我們家。」
姑媽笑了笑,不再回話。即使再如何努力,這個家庭還是支離破碎、軟爛難扶,若是血親關係更勝仇人,還能稱作「家」嗎?公民課沒教過,父親大概也難以回答,我思考片刻,最終放棄對於答案的好奇心。
病房內恢復了原本蒼白的模樣,老人依舊昏迷不醒,儀器照常運作,一切爭執與醜態好似從未發生。
最後一位離開房間的我輕輕掩上門,惹人心煩的嗶嗶聲倏地煙消雲散,再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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