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六天(2)

　　與記憶中相同的動物雕花大門開啟，覲見廳再一次映入了眼簾。經過了好幾天，總算回到了這裡，但心境和情境與先前大有不同。

　　朝陽同樣從窗戶照進了同樣寬敞的覲見廳，陽光和燭火為石磚房增添暖意和莊嚴感。但我得專心穩住腳步，只偷瞄了幾眼角落。在正式場合還是放尊重些。

　　紅毯迎接我們到來，眾臣列隊兩側靜靜等待，在紅毯末端的當然是坐在王座上的紅袍國王弗汀，和站在一旁身著白衣的巨大母后莉亞達。怎麼說呢，來到這裡的我比起晉見國王的緊張感，更有種大牌客戶讓業主在會議室等人大駕光臨的囂張感。可能是因為這小國王讓我緊張不起來吧。

　　但與之前不同的是，穿上連衣裙稍作打扮的法拉和蒂亞，也分別坐在國王的兩旁迎客，頗具王族風範。本就穩重的法拉自然儀容端莊，蒂亞只要靜下來也挺有高貴氣質。我雖然也穿了正裝，但跟光芒四射的兩位大美女一比，我就像是不同生物。

　　眾人依照在外頭分配好的幾組列隊分別進入。沙塔斯、莉絲和黃犬吉爾伯特，身為功臣的這三名士兵軍官在最前頭等待褒賞。特拉瑪和隨侍一旁的白貓丹妮在其後，而我和洛則是作為賓客，待在最後頭當壓軸。

　　同樣是公主的特拉瑪沒有旁聽，而是與我們一同晉見的原因，大家早就心知肚明。

　　無比漫長的體感時間後，隊伍總算在大廳中間停下。氣氛沉重，靜得我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

　　矮小的鬍子狗這時上前扯起喉嚨：「政務官報告，現在開始進行夏睦月第七次早朝，取消預定議題，由我們敬愛的國王陛下親自宣告事項，由國王陛下審慎決定，向蒞臨晉見的諸位官兵與貴賓予以表彰及處置。以上——」

　　鬍子狗退下後，國王清了清喉嚨，難得露出正氣凜然的神情直視隊伍。嚴肅的臉總算讓他有點一國之主的樣子了。

　　國王開口：「在開始之前，我要先向各位表示我的謝意。家妹能夠平安歸來，全都要感謝這裡的所有人盡了自己的一份心力。儘管這幾天下來歷經困頓，我們仍能安然度過危難。這正是列祖列宗們給予盧布夏菲爾的告誡與期盼。切勿害怕那即將到來的風暴，無論如何遍體鱗傷，都要戰勝它。」

　　真虧他們都能把幹話心靈雞湯講得如此順口啊，不過這也算是領導統御的技能之一吧。我忍住不翻白眼，繼續聽下去。

　　「王室護衛長沙塔斯、王國軍團隸屬斥候小隊隊長莉絲，以及新軍團新任少尉吉爾伯特．戈登伍德爵士。」

　　前排穿著各自軍裝的三位士官兵一個個向國王單膝跪地。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大概也是莊重以對。

　　「國家對諸位奉獻己身、保家衛國的戰士們寄予厚望，而三位也達成了任務，感謝各位。」國王認真說道。「三位都受了傷啊。這傷本可能會在任何人身上，有可能會奪去任何國民的性命；但你們為他們承受了下來，傷疤從此成為了你們的榮耀。千萬別忘記，各位是為何而戰。」

　　母后聽著國王的褒賞面露欣喜微微點頭，看來她也深感認同。是不是她要她兒子這麼說的就不得而知了。

　　「沙塔斯王室護衛長。」

　　「屬下在此。」穿回長布甲正裝的沙塔斯維持跪姿應道。

　　「本次行動功勞最大的莫過於你。我的三位姐妹們能平安歸國，都得感謝你的付出。」

　　「不敢當。屬下的付出微不足道，是三位公主殿下在關鍵時刻表現出非凡的智識與勇氣，屬下才能與她們並肩作戰，迎來今日的成果。」

　　「先父與王后會重用你，必定是預見了這天的到來吧。你的忠心與正直，我們都看在眼裡。這幾天來，以及你幾年來守護王族立下的功勞，都辛苦你了。我由衷感激。在早朝之後，請好好休息吧。」

　　「謝國王陛下關心。但在今日的任務結束前，請讓屬下繼續守護各位大人。」

　　「好吧，但別累壞自己了。平身。」

　　沙塔斯起身向國王行禮，右手平舉輕敲了一下胸口，做完特別的行禮後就轉身走向覲見廳的後方。他在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往洛狠瞪一眼，然後默默離去。洛也沒有理他。你們兩個吵架可別波及到我啊。

　　「莉絲隊長。」

　　「在此。」穿皮甲的莉絲收起她以往的輕浮，簡潔有力地回應。

　　「雖說事發突然，但臨時要妳和妳的隊員接下額外的任務，為難妳了。」

　　「沒有的事，這是對我們實力的肯定，我們樂意接下。」

　　「先回到王城的隊員們向我述說了『獵龍』的過程。如果不是功績彪炳的妳們，我絕對會以為是胡話。總之，兩次擊敗火龍和剷除幫派份子的威脅，勞苦功高。我已預先提撥一筆額外獎金，犒賞各位，等會兒由妳親自向財務官領賞交給隊員吧。這值得慶祝一番。」

　　「謝國王陛下恩賜。」

　　「感謝妳們為國家的貢獻，現在去休息養傷吧。平身。」

　　莉絲也做了一次軍隊的行禮後，往大廳後方移動，一臉理所當然的得意模樣。本來以為身為特務的她不會上台領賞，不過我誤會了，她和她的部隊只是平時在邊境維持治安、負責帶路的小兵而已，才不是什麼執行諜報和暗殺的特務呢，絕對沒這回事。

　　「吉爾伯特爵士。」

　　「是！」這位長毛垂耳的奶油色兄長軍裝風格與眾不同。深藍色套裝經過精心設計剪裁，勳章、扣子和佩劍都與這大廳同樣澄亮奪目，是象徵性遠大於實用性的軍服，可見他家世顯赫。

　　「我聽聞在仲裁庭發生的事件了。雖說護衛本就是以防萬一，但沒想到會在戒備森嚴的仲裁庭碰上襲擊。」

　　「是的，至少我很慶幸當時我能在場阻止惡徒襲擊。」

　　「這是你在軍校畢業後的第一次實戰吧。告訴我，你有什麼感想？」

　　「稟報國王陛下。要說我當下毫無畏懼，那肯定是騙人的。面臨存亡時刻，還是會害怕的吧。但在我認知到，我其實是害怕家人為惡徒所害時，我就有了奮戰的勇氣。他們刀劍相向的人，絕不能是無辜之人。為此即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會退讓。」

　　國王滿意地點頭：「看來四年來的精英訓練並沒有白費，也無須我再多言。你們家族肩負著軍事改革的重任，而你為士兵們做出了最佳的榜樣。」

　　「謝、謝國王陛下！能得到陛下肯定，是我無上的榮幸。」

　　「務必記住你在這一天的體會，以你守護的國家和家族為榮，讓這份榮耀永存於心。」

　　「樂意之至！」

　　「很好，有自信是最重要的。你也稍作歇息吧，你的家人們等不及想見到你了。平身。」

　　他同樣起身行禮走了回來，緊繃的臉逐漸融化，露出感動的笑臉。這位大狗還真容易滿足。

　　褒賞時間到此結束，接下來才是真正的裁決。

　　「外交官丹妮．湖浪。」

　　「外交官在此。」白貓也向國王單膝下跪，個子小小卻一絲不苟。她頭戴羽毛帽，身穿胸前繡有白花的華麗綠金襯衫搭裙子，簡直穿得比公主們都還華貴，像是文藝復興發生在她身上。我在更衣時有問這樣不怕會喧賓奪主嗎？她回答「國家門面要隨時以最美的姿態示眾，才是最基本的禮貌」。1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TKWqyvFSG

　　「感謝妳幫助家妹度過了一場政治危機。克盡職責，毫不怠忽。」

　　「不敢當，屬下只是在旁輔佐。特拉瑪殿下才是做出決策，勇敢迎戰的人。殿下擁有能力與意願代表國家站上外交舞台大展身手，事實也證明如此。」

　　「嗯。君臣間相互信任，才能共同迎來強盛的國家。可惜在這次的臨時會事件之後，只怕兩國關係會漸趨緊張吧，而我們仍得對底里斯未能保護會場安全的失職表達嚴正關切。有賴妳的協助了。」

　　「遵命。屬下謹守向先王大人與國王陛下立下的誓言，以公正無私的態度維護國家主權與和平，誓無二志。」

　　「我也要感謝諸位貓族的鼎力相助，為泰莫爾帶來和平。辛苦了，平身。」

　　她起身後雙手拎起裙子，單腳往後傾身低頭鞠躬，從裙裝上的開洞伸出的細長尾巴立起擺出完美Ｓ型，優雅身段嶄露無遺。這行禮與前幾位軍人不同，也是我等等要做的行禮，剛好做個預習。

　　在白貓踩著輕盈腳步離去後，國王喚名：「第三公主，特拉瑪．雷頓。」

　　「特拉瑪在此。」身著與蒂亞法拉同款連衣裙的特拉瑪畢恭畢敬答道，身後的麻花辮隨著她低頭緩緩拉動。

　　「一年不見了，別來無恙。」國王對家人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些。「妳平安歸來，比什麼都還重要。」

　　「多虧有眾人關照。我也很高興見到王兄安然無事。」特拉瑪再點了個頭。即便是家人，在宮廷上也得照規矩和禮節走，兩邊都拘謹地讓人難以忍受。

　　「首先，妳做出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績，及時揪出了反賊，也在臨時會上給了底里斯一個教訓。我甚感欣慰。這還不包括方晶的研究成果呢。」

　　「我……」特拉瑪語塞，肉眼可見地消沉下來。我猜以她的個性，絕對不會認為這是她的功勞吧。但她提起精神說：「嗯，我也……沒想到。」

　　「雖然我也很想誇讚妳，但一事歸一事。妳明白妳會上朝的原因吧？」

　　「我完全理解。」

　　「特拉瑪，妳在星峰堡的管理不善，導致叛國危機、國家最重要的方晶資源被奪，結果也令星峰堡和礦村半毀，造成民眾士兵恐慌。得有人為此負起責任。即使是親人，再有千百個不願意，我也不能包庇偏頗。」

　　特拉瑪靜靜等待判決。姐妹似乎也想給她尊嚴，默不作聲用視線守候她。哎呀哎呀，她究竟會得到何等嚴格的懲罰呢？真是不敢想像。

　　「不過，整起事件還有未明之處，談責任歸屬尚為時過早。因此本王在此命令，第三公主自今日起於宮殿寢室閉關自省，直到事件調查完畢後，再行判決。有無異議？」

　　「沒有異議，我願意接受公正的懲罰。」

　　「很遺憾必須如此處置。」

　　我得咬住嘴唇，才不至於笑出來破壞秩序。讓一個宅女閉關自省當作懲罰？放水放這麼兇，還要裝得像很惋惜似的，逢場作秀。這些所謂褒賞和懲罰其實都事先喬好了，讓大家都能事先得到最滿意的結果，再公開發表。這就是大人物的默契。

　　「先退下吧，等會兒還需要見妳。」

　　「小妹告退。」特拉瑪轉身離開，面無表情。她沒有我想像中的放鬆。看來她還是對過錯感到愧疚的，畢竟她不像我不要臉。

　　好啦，就像剛剛交代過的，在特拉瑪之後就輪到我了。前面的人都退下了，我能與面前的國王四目相對。他嚴肅的臉龐偏偏會讓我想起他第一次見到我時，嚇得屁滾尿流的糗樣。

　　「神人，李青云。」

　　「有——我是說，在。」完了，顧著憋笑忘記這裡不是學校，喊錯答覆。

　　「首先，雖然最初事發突然，但請容我以王室成員的身分，為我們未能善待來賓至上最深的歉意。」

　　「啊，嗯，沒關係的。我也給你們造成困擾了。所以……彼此彼此？」

　　喔幹，我在供三小啊？好好接受道歉就好了，幹嘛跟他們比較？

　　寬宏大量的國王裝做沒事，繼續說：「我的姐妹們跟我談到了妳。你們一起經歷了很多。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妳救了我最寶貴的家人，還不只一次。」

　　「國王陛下，就像我向公主殿下們強調過的，我只是做我想做的。」

　　「不需要如此謙虛。捨己救人的精神是彌足珍貴的，無論多少金銀財寶，都不足以表達我的謝意。」

　　「太誇張了。這一切……成果，都不是我自己做到的。」

　　「但也得有妳在才能成事。靈教的經典中記載，以管窺世的祖神預見世界危機時，會派遣他最忠誠的神人僕從降世，救人於危難中。雖然今天理解這跟現實有所出入，但或許，妳就是那個會拯救我們的神人。」

　　「我沒那麼偉大。別對我有太多的期待會比較好。」

　　「我無意逼迫。蒂亞向我提議邀妳入宮成為食客，或甚至加冕成為公主，我也正有此意。但這是一等大事，不只得執行各項手續、儀式和教育，更重要的是，還得端看妳的意願。」

　　我早就做好決定了，但到了說出口時也難免猶豫。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回答：「非常感謝各位的邀請。暫時作為食客的話我很樂意，但只怕我不論是生理或心理上，都還沒做好當上公主的準備。我想等到安定下來之後，再做考慮。」

　　他點頭回應：「同意。我們為妳安排好食宿了，本王保證妳可以得到最高規格的王族待遇。只要妳有意願，盧布夏菲爾的國門永遠為妳敞開。這是我們欠妳的。」

　　就是這句。我雙手拎起連身裙，左腳站穩，右腳往斜後方輕劃，同時傾身低頭，就像事前練習的，做出一次行禮。「謝國王陛下恩賜。」

　　「會後再討論後續事宜。」

　　我收回腳站直，幸好沒有摔跤。該是時候退一步了，接下來場面不會太好看。

　　「最後，黑龍，洛。」

　　這位壓軸好戲並沒有做出反應，一如以往罩在灰袍裡，脫下袍帽的他仍然用那不屑態度直瞪國王，但這次國王並沒有被嚇倒。

　　「老實說吧，」國王顯露怒意。當然，這並沒有跟他彩排過。「會把你放在最後，是因為我不想壞了心情。我也聽說了很多你的事情，更有人對你提出了嚴重控訴。如果這些都是事實的話，何止是難以相信，簡直是豈有此理。把一國的公主，我的家人當成誘餌引出敵人？哪怕是真正的邪神，都不像你如此膽大包天。」

　　本以為他差不多想回嘴了，但他默默接受國王的怒火和眾人的視線。不知道他是真的認錯了，還是懶得理人，我想只會是後者啦。

　　「你沒有想要辯解的意思，是吧。」國王往王座扶手握拳怒捶，發出意外結實沉重的敲擊聲。恨意從怒目和露出的尖牙溢出，但他喘了口氣後，很快收斂了下來。同樣沉下臉的母后沒有動作，或許是知道他兒子還控制得住。「本來犯下加害王族這等重罪，犯人應當梟首示眾。但你確實是擊敗了火龍，救回公主，只就結果而言，你是『成功』完成任務了。功過無法相抵，但我們會公平合理地對待你，畢竟我們不是忘恩負義的怪物。」

　　哦哦哦太嗆了，早該有人這麼做了。我暗爽在心裡，就不信他被這樣嗆還邱得起來。

　　「我們會實現你最初來到覲見廳時提出的要求，就是與神人公主交談，解決你的疑問。在這之後，本王命令你必須即刻離開盧布夏菲爾，你和你的魔法都不得再出現在國境之內，沒有花招，沒有例外；否則將會對你發布全國通緝，生死不論。我們不能容許威脅性命的存在侵擾國家。在護送你離開後即刻執行，明白嗎？」

　　姑且不論他們有什麼方法能制住這龍，至少態度上是表達得不能再更清楚了。所有人都在等著，準備著，思考著，就怕這龍有任何不符他們預期的動作。那麼這位不受歡迎的人物有何反應？

　　我從他的側後臉看到，他擺著那一成不變的臭臉，微微嘆息。似乎是早就料到了，但也很失望。

　　「我本就別無所求。」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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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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