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莫莫!」
模糊的呼喊在遠方搖曳,如河畔對岸的燈火,由遠而近。
「快躲開!」
莫宇帆倏地睜眼。
影絲織成的藤梢近在眼前。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側頭,閃過了瞄準額頂的攻擊。擦過耳邊的軟藤砸進石壁,震得他右耳幾乎失聰,強勁的氣流掀起額前碎髮。
石堆中露出被血染黑的袖子一角,他低首咬住,將無力的右臂從岩牆尖柱上扯了下來。血花朝深不見底的巨坑灑落,又是四根藤蔓從地底竄出,分別朝他與攀在坑壁上的勁裝女子襲去。
莫宇帆從碎石堆中拔起身子,左手自然地朝空中一伸。
對面的羅蔓甩出髮尾,將他遺落的武器擲出。佩劍化為銀光一閃,回到下墜的莫宇帆手裡。他朝碎岩牆翻身削下,斬斷追擊而來的影絲,又將佩劍射向襲擊女子的觸手。
前兩根藤蔓被輕易砍斷,後兩根藤蔓卻毫髮無傷。劍刃砍在柔韌的影絲身上,輕易就被彈開。黑衣女子被打得失去抓握,往黝黑的深淵墜了下去,翻滾時不忘朝佩劍伸手。
莫宇帆甩出海麟鞭捲住羅蔓的腰際,在下一波攻勢襲來前將她扯開。兩個人蹬著突起的石柱躍出深坑,爬回山脈深處的巨大坑洞邊緣。
女子像獵豹一樣四肢著地,柔軟矯健地匍匐在地上。經過劇烈的空中翻滾,她烏黑的秀髮仍然整齊無比,長長的髮瀑往兩旁散開,露出捲在裡面的佩劍,朝莫宇帆伸去。
莫宇帆以左手握住劍柄,迅速還入鞘中。
「妳退後。鎖魔不起效果,這些東西身上沒有魔力波動。」
「你要討伐它?」
「放任不管說不定會追出來,和商隊碰上就麻煩了。最好的辦法是在這裡解決。」
「太亂來了,我們連它的弱點都不知道。而且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斬擊有時候有效,有時候又完全無效,你要討伐總得先有方法。」
羅蔓翹起的頭髮喪失支撐,披散在伏低的背脊上,和黑色的衣服融為一體。她看著莫宇帆按住肩頭,輕描淡寫地一拔一壓、舉起遲緩的右手重新活動,不贊同地皺眉。
「我有頭緒,讓我試試看。」莫宇帆微微瞇眼:「撤退不及的時候拜託妳了。」
他大力掐住右臂的傷口,擠出滿手熱騰騰的鮮血,往空中以灑。醇厚的魔力隨著血腥味散開,山體深處又隆隆震動起來。
羅蔓迅速朝右側退開,攀上山洞的石壁從洞頂觀戰。四根藤蔓從洞裡竄出,朝莫宇帆襲來。莫宇帆再次躍下深坑,踩上坑壁邊突起的石柱不規則地竄逃,翻身時兩手聚滿魔力往牆上一拍,在石壁留下一長串血手印。
後面的藤蔓突然改變方向,狠狠扎進土石,在他的掌印上蠕動鑽撓起來。
莫宇帆以非慣用手拔劍,在空中回身斬下,藤蔓碰到發出白光的劍刃應聲而斷。
「是魔力。」他翻回洞口,對羅蔓確信地說:「它對魔力有反應,帶魔力的斬擊才能湊效。」
地底傳來模糊的騷動,斷掉的觸根未再追擊,而是安靜地下潛沒入黑暗。山洞裡再度恢復平靜,只剩下細小微弱的風聲。羅蔓從洞頂翻身墜下,重新降落在莫宇帆身邊,貓一般的腳步發出輕微聲響。
她蹲在洞口凝視黝黑一片的深淵,發現幾節斷掉的藤蔓卡在岩壁上,彎身用頭髮捲了回來。
莫宇帆握住右臂緩緩後退。濃郁的魔素混合腥血的味道,源源不絕地從傷口外溢。鮮血很快染濕袖襬,滴落在地,留下一長串血跡。
過了一陣子,地底依然風平浪靜。影子編織的藤蔓不再襲來,也沒有再聽見任何聲響。
「看來暫時不會再出來了……」
羅蔓從貓腰的姿勢站了起來。莫宇帆這才放過他可憐的右手,將空中逸散的魔力吸了回去。
看來剛才不該斬得太快,應該先往山洞外撤退,試圖將地底的本體引出來擊殺。他遺憾地想道,一邊以全力催動魔力療傷,右手的傷口很快止住血流。
「你以前看過這種東西嗎?」
「看過一次,不過……」
莫宇帆看著靜止不動的藤蔓殘骸,陷入沉吟。漆黑的藤蔓依然纖長柔韌,即使脫離主體也沒有改變。前端有五個樹瘤狀的突起,正好排成一排,近看更像是一隻軟趴趴的小手。
他記得莫羽在研究所祓禊的時候,影人們可是化為灰燼消散,沒有留下任何殘餘。
羅蔓蹲下身研究地上的藤蔓殘骸,用髮梢戳了幾下:「要帶回去嗎?」
莫宇帆手癢地動了動手指,最後還是搖頭。調查隊隊員們沒什麼自保能力,若是就這樣帶出去,在路上發生未知的變化,他不確定靠他與羅蔓能否在應付的同時保護好其他人。
羅蔓是中途加入隊伍的。他們在回程途中巧遇,羅蔓聽說他在當保鏢,便問調查隊缺不缺人手。當時調查隊已經完成勘查,帶著珍稀植物樣本準備下山,夜半扎營時一位學者發現了附生在礦石上的稀有苔蘚。這種苔蘚極其罕見,全大陸幾乎只有荒夜嶺採集得到,山脈的深處有很多洞窟,和幾百里外的荒夜嶺相連,偶爾會有魔獸或動物會通過地底將其他生態帶到中央山脈。
離預定的任務歸期還有時間,調查隊不想放過這個機會,二話不說便聘了羅蔓,打算花時間額外採集一些苔蘚。幫忙的人手自然是越多越好,更何況還是以中央山脈探索為主業的獨行俠獵人,這一代可以說是羅蔓的後花園。至於莫宇帆,能多採一點材料代表他能夠還更多的欠款,況且他完全沒有立場拒絕。只不過進入這座洞窟採集到一半時,眾人便遭到影藤蔓的襲擊。
在他和羅蔓應戰的時候,調查隊的人先退了出去,除了他之外無人傷亡。
莫宇帆很想追下去討伐,但貿然深入地底顯得過於無謀。山嶺裡仍有魔獸出沒,調查隊在外無人保護,他們不宜離開太久。現在還是先護送調查隊平安下山再說。
目前尚不清楚襲擊者的真面目是什麼,不知道它會如何行動。要是底下的「生物」在他們離開之後追出來就麻煩了……
莫宇帆盯著洞窟的石壁,左手按上劍柄。
「莫大大,你該不會又想……?不不不,你冷靜,冷靜點不要衝動,這真的不是個好主意。沒有人保證把洞打塌了之後就能擋住裡面的東西。」
羅蔓耳前的髮尾緊張地揚起,思考著是否該纏住莫宇帆的佩劍。莫宇帆深幽地盯了一會兒洞頂,最後在羅蔓擔憂的目光下打消念頭,淡漠地鬆開劍柄。
「走吧。」
羅蔓用髮尾捲起觸肢的殘骸,朝地底大坑丟了回去。藤蔓屍體旋轉著無聲墜落,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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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易天對著擦一半的地板陷入苦惱之中。
由於前陣子的混亂,宸翰宗傷的傷、病的病,生活好不容易才重回正軌,他和莫宇帆都忘了一件事。
回家後莫羽問起來時,他和莫宇帆統一口徑,聲稱最後折痕開了一道裂口,大家便趁著混亂從出口逃脫,因此幸運地被送回小恆山。嚴格來說完全不算是說謊,只是中間省略了不少關鍵。然而問題是莫羽恢復另一副模樣、還徒手撕裂折痕的時候,現場不只有他們。
──商祈那時也看到了!他跟莫宇帆完全忘記啦!
怎麼辦?商祈會願意幫他們保密嗎?如果向商祈聲稱師姐有病在身,偶爾會性格大變不能受太大的刺激……之類的說法應該有機會被接受吧?但是他又不希望商祈用異樣的眼光看師姐……
「我回來了──」
小寒舍大門傳來開關的聲響。寒易天趕忙拋開煩惱,從二樓迴廊直起身子,打了一聲招呼。
「歡迎回來,師姐。拜訪鄰居還順利嗎?」
「很順利喔!啊,也不能說順利吧,算是一波三折,但是非常開心!」
莫羽在門口抖淨抖篷,脫下手套、換下雪靴,蹦進屋子裡伸展一通。
「天兒,我好餓喔。什麼時候可以吃飯?」
「啊,是,我馬上去弄。」
剛走下樓的寒易天腳下一轉,往廚房去了。
千林臭著臉坐在客廳,仍在為昨日的事生氣。見莫羽走上前來,她撇過腦袋,不過還是任由莫羽摸她的頭,沒有尖叫逃跑。
今天是虺民的味道就可以嗎?
莫羽好奇地戳著新師妹的臉頰,換來她嫌棄的眼神和抗議地噘嘴。小妖精溜下餐桌,追在師兄的後面,飛快地跑了。
她遺憾地看著千林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決定先回房將這兩日的神獸見聞一一寫下,好等莫宇帆回來後分享。當然,等到師父和師弟問起,她只是陪同畢斯卡去他領「作客」,絕對沒有參與什麼慶典的準備工作,絕對沒有。
她將神性譜和皇族,神性的化身,容器,保管火種的神獸,魔獸會污染泉源,以及虺寨的各種見聞等紀錄完畢,之後簡單洗漱了一下,拿簪子綰起小小的髮包。
虺寨裡實在是太熱了,她到現在還滿臉通紅。盤起頭髮後清涼不少,開門掀起的微風吹得脖頸一陣刺激。她佇足想了想,又抓來一條薄巾圍上,免得被師弟追著嘮叨。
要是一直這麼大冷大熱,過幾天肯定會病倒,明天要換套易穿脫的衣物。她邊盤算邊往樓下走去,思索著等到莫宇帆回來,若是她還要去書閣上課,去虺寨的時間該如何安排。
屆時的課表會怎麼排呢?師弟的課業很重,現在又多了個師妹,再將她加進去,師父應該是沒有空注意到她在做什麼。
瞞著家裡人偷偷行動的刺激感讓莫羽興奮不已。她已經期待起畢方祭的時候魔族們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忍不住掩嘴吃吃笑了起來。
踏著輕快的步伐來到廚房,映入眼簾的是開裂的流理台。看見淒涼的慘狀,莫羽這才想起廚房被畢斯卡弄壞,方向一轉往小廚房走去。
寒易天正在往灶內加柴,千林在水盆旁撈取蔬果,將洗好的生鮮擺入盤中,小人兒們聚在一起忙上忙下的景象熱鬧鮮活。見到莫羽出現,寒易天的視線果然落上她的脖子,潤紅的小嘴不滿地嘟起。
他擦淨雙手,走到莫羽前面,扯緊鬆垮的圍巾碎唸了起來:「您這樣會著涼的,師姐。」
莫羽搧了搧臉頰:「虺寨很熱嘛。」
「很熱嗎?」
「很熱喔!裡面──」
她頓了一下,正要提畢方營火的壯觀,突然想起師父和師弟偷瞞著自己參賽的過分行徑,決定賣個關子,改口說道:「等祭典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寒易天猶豫了一下,為她綁好圍巾,硬著頭皮問道:「師姐,畢斯卡兄之後還會來作客嗎?」
「會吧。怎麼了?昨天真的很抱歉啊,如果是熊毛的事情,我會提醒他下次不要這樣的。」
她剛剛離開虺寨的時候,後勤長老西里昂和她說畢斯卡被卡芙蘭──就是考驗她和老大默契的警備隊長──預約了,幫忙完後勤還要去警備隊報到,大概到深夜才會被放回去。畢斯卡叫她自己先走,於是她跟老大約好,隔天的早晨再在秘密據點碰面。
「師姐,我們現在的庫存大概養不起畢斯卡兄。不知道師父會離開多久,我擔心食材的庫存,那個……」寒易天紅著臉低下腦袋,囁嚅半晌,慚愧地坦白:「如果是吃茶還沒什麼問題,但若是要用膳,招待起來可能會有點艱難。天兒很抱歉。」
「咦,是這樣嗎?抱歉,抱歉!都是我沒注意。」莫羽歉疚地按住師弟的肩膀:「你放心,我知道了,在師父回來之前,我不會再邀老大來家裡吃飯了。」
一想到莫宇帆回來後要向他解釋廚房的慘狀,她的腦殼兒頓時疼了起來。
「天兒也想幫助離家出走的畢斯卡兄,但是力不從心。真的很抱歉……」寒易天揪住圍巾的尖端,可憐兮兮地賣慘:「天兒實在想不到該怎麼同時餵飽四個人。」
莫羽的注意力馬上被轉移,拍拍寶貝師弟的腦袋,輕快地安慰:「沒事沒事兒,你不用擔心。畢斯卡兄傷已經好了,我想他今晚就會回領地去了喔。」
「好了?」寒易天驚訝地眨眼:「這麼快?」
「對呀。我跟你說,我們今天……」
莫羽興致沖沖地講起試煉的事。
寒易天聽得驚嘆連連,角落的千林也忘了生氣,睜圓大眼湊上來聽故事。莫羽隻字不提自己的目的,省去最後她參與的部分,將其他見聞分享了一遍。
「不同的血脈也會在一起混居?看來古老血脈也不是只有排外的種族。」
「嗯。不過好像也只有一小部分,混居的同時也還是很排外耶。不知道其他的領地都是怎麼樣的?」
寒易天關上灶門,搬來踮腳箱放在爐灶前面,端起食材和鍋鏟料理起來。
「接下來會拜訪其他的鄰居嗎?」
「這要看畢斯卡兄的打算。後山其他鄰居的情報或許能向虺寨的鄰居們打聽。只不過我認為不宜太快,要先和虺民們打好關係再說。」莫羽在一旁捧著盤子幫師弟打下手,順便徵詢結社軍師的意見:「天兒怎麼看?」
「我覺得很好喔。聽您的描述,虺寨是個龐大複雜的領地,光是想和該領的居民打好關係想來就要花不少功夫。師父也說過,後山的鄰居們和前山大不相同。不要急著和太多領地建交,先弄懂虺寨的規則,再慢慢深入也不遲。」
寒易天專注揮舞著鍋鏟,抹額隨著他的動作一顫一顫,在肩膀上不斷跳動,不放心地叮囑:
「您在行事上也要注意點喔?像是送禮的方式,肢體接觸的方式,再不清楚宜忌之前,建議不要貿然送禮,否則可能會被誤會。」
方才莫羽說到摸長老蛇尾的部分時,他差點就嚇得燙到手指。怎麼可以亂摸神獸的尾巴,萬一是准許求偶的意思該怎麼辦?
食色性也,他才不相信莫羽真的不懂,就算喪失記憶,師姐的本性可不會因此改變。不過是裝瘋賣傻罷了!
每次都趁他不在到處勾引別人,真是氣煞人也。小魔族甩著鍋鏟憤憤想道。
「對了,天兒,昨天畢斯卡兄說過……」莫羽將人類和神獸結為連理的對話復述一遍,看著地主的小寵兒,期待地問道:「你覺得我可以去問問地主大人嗎?」
寒易天清了清喉嚨,放下鍋鏟,站在箱子上居高臨下地反問:「師姐,您難道不知道,世間有一個真理嗎?」
「那就是?」
「知道太多死得快!」
小寒舍管家模仿莫宇帆的語氣,殘忍無情地結束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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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斯卡拜別後勤組的新朋友,順著指引在灰暗林地和沼澤的邊界找到列隊操練的祭典警備隊。
他到達的時候警備隊剛結束一輪練習,隊形正好當著他的面崩解。隨著卡芙蘭大手揮下,虺民們三三兩兩湊到一起,又因為見到畢斯卡的到來好奇停下觀望。
卡芙蘭裂開慘白的嘴唇,朝畢斯卡勾手。
「你來了,不錯。我就知道你能夠活到最後。」
高大的灰尾蛇男摟住畢斯卡的肩膀,將熊羆男孩帶到隊伍最前,為大家介紹。
「是化形的熊羆耶。」下方的虺民發出驚嘆:「好厲害喔,好少見喔。好可怕喔!」
「真好,想不到我們輸給熊羆……」
「化形好方便,我也想化形啊,這樣就不怕忘記穿衣服了,可惡。」
「沒辦法,我那麼臉盲,要我每次都重新認人真的受不了。」
聽見虺民們竊竊私語,畢斯卡侷促不明地僵著身子。說起來,虺寨裡面沒見到化形的領民。該不會虺民也是牴觸化形的族群?這樣他頂著人身晃來晃去會不會被討厭……
「我姑且確認一下。這之後到畢方祭為止你打算一直維持化形嗎?」
粗壯的手臂晃了一下。畢斯卡趕忙收回思緒,忐忑地回答:「是的。請問會造成什麼麻煩嗎?」
「沒有問題,我只是需要知道。這關係到警備隊的編制。」
卡芙蘭抬手打了個響指。輕煙從灰尾下飄起,籠罩住蛇男。霧中探出蒼白的五指,撕裂的遮罩化消逝散去,顯露出一道截然不同的身影。
身穿白裙的卡芙蘭重新出現在眼前,長髮披散,灰瞳豎立,濃厚的眼影和纖密的睫毛。輕便的裙襬隨行動飄起,露出半截白花花的大腿。銀製的蛇飾纏繞在腿上,從腳踝一路向上攀沿,吐著芯子探入裙襬的陰影。寬鬆的袖襬垂在手肘之下,聚攏出貝殼般的優美扇形,衣飾胸口有繩結般交織的花紋,領子與未全縫合的袖子以黑繩相繫,依稀可窺見線條分明的鎖骨和手臂內側。
化形後的卡芙蘭遠沒有蛇身健壯,四肢修長,肌肉緊實但稱不上粗大,肩寬也窄了許多。然而最令畢斯卡訝異的是,卡芙蘭竟然變了一副長相。
「卡……卡芙蘭大人?」
大男孩嚇得向後一跌,錯愕地看著陌生的臉孔。見到他的反應,卡芙蘭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莫可奈何地環起手臂。
「你化形的時候人臉也長得跟熊羆臉也不一樣對吧?同一個意思。」
「咦?不,可是,這個,喔……好,好吧。」
看見大家精彩繽紛的臉色,畢斯卡決定還是閉上嘴巴為妙。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警備隊的隊員們顯然積怨已久,立刻圍住他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
「是真的,每個人都這樣,真是可怕的詛咒!」
「每個人都要記兩張臉,不覺得很扯嗎?」
「每當別人說『狡猾的蛇民有兩張面孔』,我們都沒辦法反駁,氣死人了。」
「領地裡面大家都拒絕化形!一旦化形之後大家誰都認不出誰來了,真是災難。所以才說這是一種詛咒!」
「通常都只有在變裝派對的時候才會用人身,如果懶得戴面具就直接化形入場。這大概是唯一的好處了,嗚嗚。」
「要是跟白矖小妹妹一樣,只有每個月滿月要變蛇身就好了。」一位矮小的虺民感嘆道,立刻被周圍的人打倒在地,用蛇尾圍毆起來。
抓到能改變話題的關鍵字,畢斯卡好奇問道:「白矖是?」
他記得白矖一族也是後山的居民,上一次慶典上曾經見過。原來跟虺寨也會有往來嗎?
「白矖妹妹都跟我們一起住喔,待會經過安寧廣場,你可能會看到。」
「她有時候待在薩滿那裡,不過最近都住在大長老家。」
「一族只剩下她一個人,好可憐的。」
「沒了親人就沒有人可以喊她的真名,我們也只能以族名代稱,每天都好想去安慰她喔。不知道以後誰能夠把她娶回家?」說出這句話的虺民立刻又被眾人按在地上一頓亂鞭,哀嚎著慘叫:「我只是好奇並沒有動那個心思啊。」
「好了安靜,都安靜。」卡芙蘭拍拍手掌制止諸人喧嘩:「是必須跟你提一下。白矖妹妹戴著冪蘺,穿粗褐裙,跟莫羽小妹妹差不多身高,待會巡邏可能會碰到。你見到她的時候千萬不要直視,也不要看向她的臉,否則可能會有生命之危險。」
「我明白了。不過卡芙蘭大人,我也得去巡邏嗎?」畢斯卡面色為難地問。自己的領地不巡,卻跑來巡視他人的領地,這件事要是傳回族裡,他回家會不會被打死?
「畢方祭時要護送營火,真出現危急情況,不論是戰鬥還是要疏散客人,你身為警備都需熟悉地形才能有效地對應。」卡芙蘭看出他的疑慮,勾住他的肩膀,額外加碼:「況且你也想學會怎麼樣更有效率地化形吧?我可以教你。」
畢斯卡傻愣地應下,正要往前走,卡芙蘭掛上他的肩膀。
「順帶一提,畢斯卡。我看你家大概沒有大人挺你,這裡就大發慈悲地代勞一下吧。化形後都會保留一部分真身的特徵,這件事情你有意識到嗎?」
畢斯卡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說自己的種族特徵在人身的哪裡。卡芙蘭露出邪惡的笑容,勾著他的手收緊了一點。化形的外表看上去遠不如原本雄壯,力道卻半點都不含糊。
「不想說也沒關係,反正我大概猜得出來。是在腳底吧?沒關係沒關係,跟非同族討論這種事總是會有點害羞,我可以理解。」
「呃,是,是……」
大概是使用加速術法的時候被看出來了,畢斯卡心想,順勢瞥了卡芙蘭一眼,暗自好奇虺民的特徵又會在哪裡。
卡芙蘭對著他燦爛一笑,接著退後一步,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起裙襬。
「順帶一提,我們的是這個。」
身後的警備隊員們大聲疾呼,衝上前遮擋畢斯卡的雙目,但還是來不及了。矯健的蛇尾終究沒敵過翻飛的雙手。卡芙蘭飛快拉下熱褲,揭開了一條混沌的縫隙,毫無準備地強迫大男孩窺視通往宇宙的奧秘。
其他的隊員頓時尖叫起來:「猥褻!公然猥褻!」
「首領!快來啊!領地裡有變態!」
「喂喂喂隊長!對小朋友做什麼呢?」
卡芙蘭拉起褲子,奇怪地反問:「你們也天天看怎麼就不猥褻?」
可憐的畢斯卡已經嚇得目瞪口呆,說不出半個字。兩名隊員將男孩抱在懷裡,又是搖晃又是掐著鼻下,不停地拍打臉頰大喊:「小朋友,小朋友振作點啊!別跟著那道光,會看見爺爺的!快回來這裡!」
「隊長,你不能對未成年出手。」副隊長頭疼地按住額頭:「首領會宰了你。」
「這有什麼問題,養到成年後再出手就可以了吧?」
「不是那個問題!」
副隊長崩潰地甩了卡芙蘭的後腦一尾。正待再說,畢斯卡從眾人的懷抱中彈坐起來,驚叫出聲:「為什麼有兩根!」
「沒有兩根,難道只有一根嗎?」一位虺民好笑地問,旁邊另一人趕緊小聲對他科普:「據說異族人都只有一根喔。」
「咦?是是是這樣嗎?」
不少虺民被嚇得後仰,面對男孩露出駭然的神色。諸人的視線好奇又灼熱,紛紛落到畢斯卡身上,不約而同地集中往某處……
副隊長立刻擋到畢斯卡面前,蛇尾猛擊在地:「你們都給我差不多一點!再這樣下去全隊都會被革職的!誰想去看薩滿的臉在紅水沼游泳,放你們半年假期自己滾過去!我可不想被連累住沼澤!」
「沼澤」兩字讓諸多隊員恢復理智。他們唉嘆一陣,移開惋惜的視線,將注意放回卡芙蘭身上。
「化形的本能寄宿在每一位古老血脈之中。透過血脈,先祖會留下自己的記憶,方便後代仿效。換句話說,具現化的特徵只是先祖的喜好,熟練之後可以隨意變換。比較重要的是化形時的順序。」
卡芙蘭笑咪咪地撫平裙襬,繼續未完的教學。
「先構築迴路,再化出人身,最後將注意力集中到特徵上收尾,這樣肉身和泉源的連結才會緊密。你在化形的時候有注意過嗎?」
「這個,我不太確定……」
「現在是憑著本能吧?」
「是的,想著要化形,回過神來就變成這樣了。」
「嗯,一開始都是這樣。想要更精進得多加練習,化形是精細複雜的過程,你還有很長的路途要走。接下來帶著意識主動試試吧。」
「是!」
周遭的隊員為他鼓掌打氣。隨後,他跟著卡芙蘭和警備隊開始了虺寨的初次巡邏。
卡芙蘭帶領他走在隊伍最前方,大家分成小組模擬可能會發生的危險,一遍又一遍枯燥地練習。警備團隊員相處已久,只有他一人手忙腳亂。即使他完全跟不上節奏,也沒有任何人口出惡言,虺民們只顧笑嘻嘻地打趣,但旁觀的眼底飽含審視。畢斯卡知道,這不是無條件的耐心,而是另一種試煉。
他繃緊神經努力學習,一直到繁星高掛才被放離虺寨,沐浴著月光離開後山地界。
參與祭典準備的第一天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早上在搬東西,下午在行軍。然而經歷了激烈的試煉,雖然肉體上疲憊不堪,思緒還猶自翻飛不停。他回到前山的公共地界,在秘密據點外呆坐了一陣子,仰望羞澀的新月。
等到心情平靜,畢斯卡站起身子,往熊羆的領地走去。
通往住所的路上空無一人,不用被族人圍觀讓他稍微好過了一點。經過廣場時,他在母君的雕像下佇足停留,仰望夜色中模糊泛白的石面。
今天發生了很多事,他認識了許多新的異族,被騙得負債,知曉了「免費」的陷阱和險惡,還學會很多其他的東西。他摸著雕像的腳背向英靈寄託,祈禱完後穿過廣場及結著薄冰的淺水溪溪流,回到溪谷裡頭的一座小洞窟。
陰寒的洞空空如也,只在深處舖了一層稻草。這是他遭到夥伴驅逐之後得到的懲罰,不僅被趕離同輩的活動區域,私產也遭到父君沒收,但是他不在乎。當初在探聽往事的時候,他對族群的長者們做過極其不尊重之舉,被趕來這種地方完全是自作自受。
才剛踏入洞口,淺淡的甜味鑽入鼻腔,和眾多氣味一起刺激著黏膜。
熊羆的嗅覺天生靈敏,但化形後似乎會給肉體帶來負擔,畢斯卡還不是很適應。他嗅著空氣朝草窩走去,一邊疑惑地四下環顧,幾日未回的洞穴地面上有腳印和薄泥,離開的期間似乎有人來訪。皮靴踩上潮寒結冰的石面,會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化形後的視線高度看到的洞穴讓他感到新奇。
他擰眉調適著嗅覺,勉強分辨出父君的氣味,以及某種他天生喜歡但不應出現在此地的馥香。一直來到了充當床鋪的稻草窩旁,畢斯卡才確信自己的嗅覺並沒有出問題。黃金的果實堆成一座尖塔,足足到他腰際這麼高,挨著他寒酸的稻草小窩擺在洞穴正中央。
年幼的酋子在拉拉芬之實旁邊蹲下,沈默良久,拿起頂端的金果啃了一口。
「拿來這麼多,萬一我沒有回來不就浪費了嗎。」他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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