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國》 - 【七】塵夜

　　「黎明閣」是永夜國與原世界的交界處，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入口。這個主要負責探勘行星環境的重要機構亦是遊憩與養病的地方。

　　永夜的人們會選擇在十六至四十歲間停止肉體的成長，這是為了永保活力，方便活動。

　　飛鳥早在渡羽到來前，就因敏感於永夜環境的初步劇變而產生生理抗拒，她的症狀就反映在肉體年齡的維持上。

　　即便外表依然年輕如故，她的臟器都已相當衰弱，肌力不足，髮色也處在白化邊緣。不僅如此，因病症造成的頹靡也在很大程度上封閉了能力。整體情況並不樂觀。

　　★

　　黎明閣東面有塊百合盛開的水澤，清澈透明的百湖在晨曦中閃爍，五彩繽紛的野花野草林立其中。

　　侍女穿過拱門，沿著青瓦廊橋行至飛鳥平時的寢所。障子全敞的和室外頭，水原景色一覽無遺。

　　飛鳥在暮狸的膝枕上醒來，她輕撥飛鳥的瀏海，溫柔地扶持她的後頸。飛鳥撐起身子，曖昧晨光映照在她可人的側頰上。

　　侍女出現在室內一角，告知飛鳥關於夜中的邀請便離去。

　　兩人脈脈相覷。

　　「真的要出席？」

　　「要的。我還有一事未竟。」

　　「我以為『右執事』已經是個不必要的稱謂了。」暮狸側首而去。

　　★

　　能眺賞百橋城的大草坡上，渡羽和左執事肩靠肩立膝而坐。

　　渡羽對這景色感到似曾相識，七生狐曾經帶他來到類似的地方，在那裡，他對永夜發出至深的感慨。這片景色使他回想起初見永夜的澎湃與憧憬之情。他細品回憶時覺得光陰飛逝，感受當下時又覺得早已過去良久。

　　左執事已換回最初的軍裝，肘放單膝，坐姿意外瀟灑。她的自在一如往昔，但渡羽本身卻再也感受不到自在。

　　他們的目光都放在朦朧燈海上，遲遲未語。左執事的神韻十分複雜神秘，既像在怒視，又像在哀悼，兩者之間又碰撞出數以萬計的情感。但那是渡羽的錯覺，他感受到的是自己的情緒。

　　「絕大多數的情緒都是一種黏稠的能量，你能在永夜感受到直達心底的平靜，是因為此地人們沒有惹上那些塵埃。我能感受到你的情緒正在逐步回來，人們的情緒也是，他們正在重新學會表達那些情緒。對你來說，他們將會變得更加熟悉，更像你們文明的人。」

　　「我們還得回去旅宿嗎？」

　　「現在暫時不必。我會讓你跟上星火燎原的速度。」

　　「星火燎原？」

　　「放輕鬆。」

　　話聲方落，渡羽的視野突然模糊起來，他覺得自己在原地睡著了，但雙眼仍是睜開的。他宛如身處夢境中，像塊霧飄浮在眾人的四周，化身為一個無形的觀察者。

　　他能聽見左執事送來的意念：

　　「首先，人們學會了憤怒。」

　　渡羽在瀰漫著睡香的小巷中俯視著一群人，他們圍繞著一位女子和一位少女。

　　少女的神情有些驚訝，她啞然看著女子煩悶的眉目，語氣中帶著指責。

　　「書齋的紀錄用水晶已經變得穢濁不堪用了，為什麼會這樣呢？」

　　「妳怎麼了？」旁人問道。

　　「受到土地影響，人們使用水晶的方式很可能出現錯誤，但是那些水晶很重要，我並不容許它們被錯誤使用。」

　　「但這種可能的發生是必然的，只要它存在就有可能波及自己。」

　　「我當然明白，但是我接納不了這種情況，那些水晶真的很重要，為什麼？」

　　眾人和女子自己都清楚問題所在，但女子的情緒卻像洩洪般不斷流出，似乎無法停止。她的寬恕之心早已逝去，平白製造了一個區隔對錯的環境，也使用了錯誤這個詞。少女則成了她的標靶。即便不以少女為標靶，她也可能會抱怨土地，抱怨業力，抱怨天意。

　　眾人安靜觀察著，漸漸露出不安的神色。

　　★

　　「人們學會了恐懼。」

　　渡羽眼前的場景是兩位少女的交談。

　　「生氣好可怕。為什麼人會生氣？」

　　「事情不如所願吧。但是事情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再如願了？」

　　「千藻那時的事大家都很清楚，在那時候就已經出現不如願的情況了。怎麼辦？我突然很怕業力作用在自己身上。」

　　「所有人已經在造業了。」

　　他們意識到自己正與神性斷開連結，喪失了實現理想的能力，丟失了愛與寬恕，無以計數的情緒在心中爆發，接踵而至的是大大小小的煩惱。

　　這些塵埃如熱蠟澆灌在世間，不僅灼傷人們，也使他們寸步難行。

　　「妳難道不擔心會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嗎？」

　　「我試著不去擔心。」

　　他們在街邊望著行人們臉上的哀愁，面色很快也跟著沉了下來。

　　★

　　「人們學會了悲傷。」

　　有人坐於街邊捂臉哭泣，旁人一邊安慰，一邊問起原因。城裡四處紛紛傳來了啜泣聲。

　　渡羽像一道緩慢的風掠過大半城市，人們被侵蝕的心靈表露無遺，言行舉止帶著各種雜念，以往的純粹蕩然無存。

　　他看著人們挪開對方的手，拽住對方的肩，目中無人，瞪視，謾罵，掌摑……。

　　不僅是惡意復甦，人們將快樂的基準點放到心靈之下，物慾正在蔓延。渡羽再熟悉不過了，他的文明就是這個樣子，只是在這裡，他能從中發覺到這是個病態的現象。世界生病了，原罪誕生了。

　　整個世界是一艘沉沒的大船，在黑暗的海中急速下沉。

　　渡羽看到了千藻，她坐臥在自己的房內，雜物變得更加雜亂。那雙空洞的眼瞳不免使他擔憂。

　　在挪移到下一個場景途中，不知怎地，他在草地上猛然甦醒。

　　★

　　「人們還學會了傲慢、貪婪、眷戀、愧疚，以及所有你能想像到的扭曲心態。在土地初步遽動的那一刻，人們就已經失去神性連結，他們聽不見內在的聲音，演變到最後的結果就是這幅景象。你認為這是件壞事嗎？」

　　左執事看著尚在恢復思緒的渡羽，又說：

　　「我沒辦法做到了。」

　　「做到什麼？」他喘著氣。

　　「分享我的視野。」

　　渡羽有點詫異地望著左執事額上的天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光芒黯淡了幾分。

　　「妳剛才問我，這幅景象對我來說是不是件壞事，是嗎？」

　　「嗯。」

　　「原本的天堂變成了一個我所熟悉的世界，與我文明的差別彷彿只剩它是處在永夜之中，我當然會覺得惋惜。」

　　「我能理解失去樂土的難受，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人們正在體驗一個新的系統。」

　　渡羽聽了便沉默，百橋城的景色就在眼前，燈火輝煌，與他以往眼中的百橋城無異。

　　這個文明仍在運作。如果說這就是末日，那對渡羽來說還真的是無關緊要。他的文明發展程度不及永夜，充斥著比永夜還多的問題，卻也存在了數千年。

　　「我們祖先還在地球上的遠古時期，有句話說：『道成了肉身，住在我們中間。』這是事實，人與萬物的神性是這樣來的。失去與它的連結，我們就感知不到自己和萬物是一體的，人們的分離意識就會產生。」

　　「分離意識會造就什麼？」

　　「苦難。分離代表著不包容與不信任，也意味著缺失很大程度的同理心。人們會嫉妒、私佔、隱瞞、撒謊、樹敵、惡性競爭、排斥異己。」

　　「這些都正在發生。」渡羽接話。

　　★

　　倚靠山陵的五層樓重檐宮殿徹夜未眠。

　　三樓的大殿廳移去了分隔寬廣陽臺的紙牆，讓東南方的月色大片灑入，同時向天地展示筵席充斥的歡愉，唯恐一人不知。一盞盞色調如熟橘的油燈映照著燦爛衣色與妝容。

　　百座皆滿，煙香四溢。眾人的歡笑溶進了酒觴中，鬧聲猶如秋蟬與春蛙。

　　氣溫轉涼，月色怡人，雲影在遠空盤踞。飄著杉木香的陽臺上，「陽雪」端莊地坐於樺白的疊蓆，向一望無際的低地俯望，感受徐徐清風。

　　「有事喚妳。」一位少女在她身後低語。

　　陽雪回首。深邃的赤瞳下隱藏著諸多心思。

　　少女領著她離開那燈紅酒綠，沿著窄廊來到嫻靜的茶室門前，那是兩面合繪夕落之景的彩襖。

　　陽雪撥開紙門，品茗的女子朝她望來，露出親切的微笑。女子額上的眼睛是顆發著白芒的珍珠。

　　「城主。」

　　「我說了，叫我『嫣夕』就好。」

　　嫣夕放下瓷杯，陽雪在她面前坐下，那身飄落櫻花瓣的黑和服顯得過分隆重。

　　「我遲了，真虧妳能忍受下頭的聒噪。」嫣夕淺笑。

　　「我只是在那裡等待妳回來。」

　　「妳的調查情況如何了？」

　　「確實如傳聞中說的一樣，就在離瀞玄居不遠的地方。」

　　嫣夕不語，端起瓷杯嚐了一口。

　　「預言是可以阻止的，只要變因足夠大就行。我的調查結果提供了一個變因，現在妳能相信我了嗎？」

　　看著陽雪的堅毅目光，嫣夕不好意思地說明她自己所知的情況：

　　「我收到了邀請，地點在左右院，那將是一次大聚會，它將證明預言依舊不偏不倚地實現著。」

　　「用什麼證明？」

　　「『客來地動，攜子而出。』客來了，地也動了，現在還缺什麼？」

　　「一名嬰兒？」

　　「是的。一名男嬰。」

　　「男嬰？！」陽雪彈起身子，赤瞳猶如冒出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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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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