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予你的怪奇幻想 - 螢火(8) 獵人與荒野

　「等等…！」

醒來的剎那，夏諾仍然分不清楚現實的界線。

他反射性地大動作起身，心臟狂跳，然而他已經回到了蘭斯的小屋，並且人也好好地躺在床上。

那是真的嗎？還是一場荒誕的夢而已？

畢竟在那個荒野的夜晚，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超脫現實。

他不敢確定。

極光、幻境、另一個蘭斯……這些記憶自從他醒來後就在漸漸地褪色，在他抽離後，原本激動的心情也正慢慢平復。

如果那些全部只是他的臆想、一個夢……

光是想到有這種可能性，心底就已經湧上強烈的失落感。

在這個生機枯竭的末世中，那個猶如烏托邦的寧靜世界讓他為之吸引，這種感覺就很像給一個一直吃著粗食度日的人喂了口蜜糖，在吃了一口後，他很難控制自己不去吃第二口。

這時——

「抱歉打擾你的好夢，不過還是要請你躺下來，不然我不好檢查。」

直到聽見聲音，他才回神，發現在床邊坐著一位沒見過的黑髮女性。

　　女子將長髮紥成一束細長馬尾，只留幾根翹起的髮絲在鬢邊，瀏海之下的五官生得十分好，讓她即使沒有上妝粉，也依然足以吸引旁人的目光。

　　見他看來，她展示了手中換到一半的繃帶，面帶微笑調侃：「原諒我趁你睡著時換藥，因為你睡得很沉，就一個初來乍到的人而言，適應力還不錯。」

　　小窗外透著明亮的日光，早晨的空氣中有著微醺的暖意。

　　夏諾注意到了在一旁沙發上坐著的蘭斯，他黑色的髮頂被籠上了薄薄的暖黃。

　　修長的指尖翻著書頁，蘭斯目光專注地讀著書本，他看著蘭斯的側臉，壓下了已經衝到喉間的話，讓自己努力移開視線。

「之前也是妳幫我處理傷口的吧，謝謝妳。」

　「道謝就不必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羅莎，是這裡的醫生。」她動作俐落地替他上藥，頭也不抬地道，「聽說你昨天去了酒吧？有喝酒嗎？雖然燃魂體質恢復得快，但還是不要比較好，否則傷口好得慢。」

　　夏諾想起了那個接待他們的溫和青年，回道：「沒有喝酒，喬只給了我們飲料。」

　羅莎挑挑眉，「是嗎？是喬的話，這的確像他會做的事。」

一連接觸下來，夏諾覺得羅莎是個很特別的人，她不像夏諾昨天接觸到的那些人，有著大喇喇且質樸的氣息，羅莎的一舉一動都帶著優雅，雖然笑著，但其中總是摻著點疏離，給人一種不真切的距離感。

　　「他這樣今天能去搜索隊嗎？」蘭斯不知何時湊了過來。

　　「可以，事實上他也恢復得差不多了，當初會昏迷很大緣故是因為精神上受到刺激，現在除了手上的傷比較嚴重，其他地方其實也沒有需要包紮的必要。」

夏諾維持著躺下的姿勢，眼睛看向蘭斯。

此刻的蘭斯就像之前一樣——語調平淡和緩，臉上也沒什麼表情變化，讓人難以讀出情緒。

　　跟在夜裡看見的，那個一舉一動都十分個性鮮明的他有著很大的不同。

羅莎在做完診治後很快就告辭，在她離開後，夏諾終於按捺不住，試探地向蘭斯詢問昨夜發生的事。

　　他提起在極光海中的鯨魚、還有那個直到最後一刻都在燃盡生命的歌手。

但，如同他的預感，蘭斯對每個問題都露出疑惑的表情，一再地搖頭。

果然如此。

夜裡的他似乎有著些許白天時的記憶，但平日的蘭斯好像不知道「另一個他」的存在。

夏諾點到為止，沒有繼續深問，以後的時間還很多，總有機會可以確認的。

❅

搜索隊一早就在聚落的入口處集合。夏諾跟隨著蘭斯來到這裡，他穿著洗乾淨的自家外套，並且帶上了他的提燈。

在即將出發前，蘭斯拿給了他一把刀，一接到手，他馬上就知道這把刀便是可以與燃魂體質起共鳴的特殊武器。

只有守衛者才有資格獲得的武器。

刀鞘上刻有花紋，簡約卻又俐落，他小心翼翼地撫過上面的突起，稍稍抽刀，刀身映出淡藍的金屬光澤，雖然看上去已有一段年代，但肉眼仍可見刀鋒的銳利。

「這把刀，我已經很久沒用了，給你吧，它能好好地保護你。」

「謝謝你，我一定會好好珍惜它。」光看刀本身的保養，就可以知道蘭斯有多麼重視。

　　對夏諾而言，這把刀不僅象徵著他來到這裡的起點、更代表著他與蘭斯相遇的開始。

兩人到達集合處時，蘭斯便與他分別行動。

　　現場粗估有五十多人，被分成了六隊，其中有許多看上去經驗老到的人都只是沒有燃魂能力的一般人，他們腰間掛著刀槍，身上有著在戰場上打磨沉澱出來的氣勢，對他們而言，搜索隊的工作已經變成了生命中的一部份。

每一隊都是老鳥帶著新手，裡面也不乏一些小孩，夏諾在自己的隊伍裡看見了小狄和克洛斯，小狄開心地和他打招呼，在前方的克洛斯則是朝這裡點了個頭，無聲地鼓勵他。

每一組各自有負責的區域，他們的任務有二：殲滅在聚落附近徘徊的屍靈、帶回在荒野深處的星石。

聚落附近大多為平原，他們會搭上改裝車巡邏，查看有無屍靈的蹤跡，而後再往更深處，地形開始變得崎嶇險峻，這時便只能以徒步的方式前進，為了能順利搬運星石，隊員會出動一種名叫蜘蛛的機械——本體為合金製的容器，擁有足夠的存放空間，下方連著八條機械腿以適應各種地形，十分的堅固且具有機動性。

這時，夏諾注意到在大家都還在整頓時，蘭斯已獨自一人走進了荒野中。

沒有乘車，也不見帶著什麼大型的器械，他僅僅是背著一把長刀，而周圍的人似乎也習以為常，只有少數人向他的背影投去目光。

「蘭斯一個人的話，效率會高出很多。」小狄看出夏諾所想，解釋道：「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荒野裡，聚落對他來說還沒有那裏熟悉。」

「他要怎麼搬運星石？」

「他從來都不特別去尋找星石，蘭斯專門擊殺屍靈。」小狄對於蘭斯的事蹟可以說是倒背如流，講的時候眼中隱約流露興奮，「記得我跟你說過他是最厲害的獵人嗎？他斬殺過很多大型屍靈，我們是衝著星石礦去的，會盡量避免遭遇屍靈，但蘭斯不一樣，他就是衝著屍靈去的，所以他帶回來的星石雖然很少，但質量卻都很高。」

「他好像大多時間都一個人行動。」雖然他與蘭斯共處一屋，但兩人的交流其實算不上頻繁。

「是啊，是這樣沒錯，他只會偶爾和羅莎講上幾句，似乎也不去酒吧，真可惜。」小狄露出惋惜的表情，「身為第一名的獵人，酒吧會招待他很多好東西。」

在荒野中獨自行動，洛希城是禁止的，因為人都有視線死角、並且反應能力也會隨著年紀增長而下降，少了同伴就如同在黑暗中摸黑行走，是十分危險的一件事。

但是……他想起了昨晚蘭斯展開結晶的羽翼，那神性的姿態在幾個呼吸間就斬殺了屍靈。

如果那是真的，那蘭斯的實力恐怕會是他們所無法想像的。

❅

搜索隊不久後便出發了，連同夏諾在內的十人搭上了車子，先是在區域內巡邏，確認沒有屍靈遊蕩，便直接往內陸的深處開去。

「下來吧，老樣子，兩人一組，先探查形勢，一小時候原地集合。」

車子停在一處石壁下，他們的隊長是個魁梧的男人，命令下去後每人便有紀律地開始動作。

「克洛斯，拜託，我可不可以和夏諾一組。」小狄央求道。

克洛斯在隊伍裡地位僅次於隊長，他沒有立刻答應，在得到夏諾的同意後，他才說道：「那你們就一起行動吧，不過小狄你記好，我們可不是來郊遊的，這裡是個很危險的地方，一定要時刻保持警戒。」末了又補了句：「可別讓你哥擔心，絕對記好，安全是第一要務。」

克洛斯轉向夏諾，和第一次見面時略帶輕浮的態度不同，此時的他十分嚴肅認真，而先前統籌隊員時也十分有條不紊，夏諾心想，雖然克洛斯的年紀在十人之中也不算大，但他的確配得上他的位子。

「之前抱歉了。」克洛斯輕拍夏諾肩膀，「如果有急事的話，記得發射信號彈通知，我會馬上趕過去。」

事實上夏諾早就不介意了，他向克洛斯道謝，領了地圖和一些物品，就跟著小狄朝某個方向前去。

他們要探查附近的地形有沒有改變，並在地圖上標記星石礦的分布以及屍靈的出沒地點，圖上已有先前的數據資料，兩人沿著上頭標記的礦坑一路走過去。

小狄的肩膀上趴著一隻小老鼠，老鼠的腳上有個腳鍊，和小狄衣服上的勾環栓在一塊。

「這是基因變異的老鼠，牠們對屍靈的氣息特別敏感，有狀況發生我們就能知道。」

沿途的星石礦大多都已經枯竭了，夏諾蹲在其中一個礦源旁，拾起一小塊星石，正常的星石呈色是稍稍透明的，內部可見像是星光一樣的粒子在閃動，然而此時他手中的星石卻已黯淡無光。

星石就跟屍靈一樣，它們都來自於「那邊的世界」，所用的法則也具有相同的規律——星石的能量會隨著時間慢慢逸散，少則幾天，多則數十年數百年，屍靈也是如此，當它們的殘魂消散至一定程度時，就無法繼續靠著腐朽的肉體行動，屆時將會迎來它們的二度死亡。

　　謝天謝地，人類就是因為有了這個規律，才不必在末世面對著像螞蟻一樣多的屍靈而戰戰兢兢地過活，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被迫得和同類爭奪著稀少的能源。

「看來這個路線已經沒什麼採集的價值了啊，星石都已經變暗了。」小狄從一個坑底站起，抹了把汗，失望地嘆氣。

　　他們兩人一起在地圖上標注著礦坑的情形，一路走來地圖上幾乎都被打滿了紅叉。

　　「走吧。」小狄並沒有失落太久，他觀察四周地形，預判出一條小路。

　　「從這裡下去，有點陡，小心一點。」

夏諾跟隨著小狄，前方那個小小的背影走的每一步都十分穩健。

　　小狄才不過十歲，但一路下來都表現得非常可靠，雖然平時的性格有些歡脫，但他清楚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絕對不是那種不分場合的孩子。

夏諾其實覺得克洛斯有點過度擔心了，不過想想，或許這代表著大人都十分保護關心他們吧，倒也挺好的。

「嘰嘰！」

小狄肩頭上的老鼠突然仰起身子，兩人立刻警戒地停止動作，看見在一段距離外有個黑影正在蹣跚走動。

雖然隔著好些距離，不至於會被屍靈察覺，但兩人還是謹慎的找掩體躲藏。　

那是一個徬徨的屍靈，它那變形的身體上罩著一塊破布，其餘露出肌膚是種刺眼的慘白。

　　它拖著腳緩緩移動著，從口中發出間斷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垂死之人的喘氣。

屍靈漫無目標地遊蕩，沒有對任何東西攻擊、也沒有表現出狂躁，不久後便消失在視線中

　　周圍的一些生物甚至都沒有被驚動，慢悠悠地該吃東西的吃東西、該睡覺的睡覺，它像一個路過的旅人，從出現到離開都沒有留下痕跡。

「沒事了，已經走了。」夏諾拉起小狄，兩人從掩體後慢慢出來。

至此，一小時的集合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們開始往回走，途中夏諾察覺到小狄的目光在他腰間的提燈上停駐了幾次，於是他讓裡面的燈芯燃起火焰，將提燈遞了過去。

「這是洛希城的提燈，裡面的燈芯有星石粉末，我們通常用來驅趕屍靈。」

星石燃起的火焰和尋常的火不同，熒藍的焰光不帶有熱度，形似煙霧一般薄透，卻又散發出猶如星輝的光芒。

小狄像對待什麼貴重物品一樣，將提燈捧在手心感受了幾秒，再將它掛回夏諾的腰間。

　　「真美麗。」他喃喃說，「像火焰一樣，但卻不會燙，給人一種很寧靜的感覺。」

　　「夏諾，其實我以前就一直想成為一個燃魂者，可惜我不是被選中的人。」

　　小狄沒有可以點燃星石的能力，只是一般人，以後如果拿起武器，雖然也可以傷害到屍靈，但永遠無法將它們消滅。

　　夏諾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頂：「小狄，你是希望變得更強好能消滅屍靈嗎？可是在燃魂者中其實也有強弱的分別，一般的人可能會羨慕燃魂者，但弱小的燃魂者也在羨慕著強者，我想，在這個世界裡大概所有人都不想處於現狀吧。」

　　「那你呢？夏諾。」小狄望著他，「你是怎麼想的？」

　　「我嗎？」他憶起了之前安雅開導自己的情景，微微苦笑，「我的能力在燃魂者中很弱小，所以就算有燃魂能力，以後應該也派不上大用場，不過如果要我說的話，在洛希城時我們人員的折損率很高，常常出任務都是九死一生，這樣……兩邊應該都算是有利有弊吧。」

　　夏諾頓了頓，又說：「不過小狄，你哥是燃魂者，所以你也不要太早灰心，再等等看或許……」

　　「那應該就更不可能了。」小狄打斷了他，「因為我跟他不是親兄弟，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在城市被毀後才一起流浪，後來又遇見克洛斯，大概……是三年前才到這裡的。」

　　夏諾沒有感到太訝異，微微了然，流民會彼此結伴這種事並不少見，以前他看得多了，但能像小狄一樣建立起親密關係的是少數。

　　「我……我不想讓他們一直保護我，所以才總是一直想變強。」小狄臉上有著不符他年紀的凝重。

　　然而，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股壓抑的感覺便消失了：「不過，我覺得你說得對，每件事都有好壞，我想就讓它順其自然吧，對嗎？」

　　「沒錯，你能這麼想再好不過了。」夏諾露出微笑，「不管怎樣，你都有你哥陪伴，記住這個比什麼都重要。」

「嗯，未來有機會的話，我也希望可以跟他們一起去遠方的城市看看，那裡聽說有常年都被植物環繞的城市、也有機械生命很發達的城市、或是建築在船體一樣的基座，可以隨時移動的貿易城市。」他聲音中盛滿盼望，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天空，「那些地方一定很漂亮，如果有能力跨越荒野應該就有辦法，我也會為這個目標努力的。」

「嗯，一定會有那麼一天。」

夏諾由衷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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