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光,陳翰稍稍梳洗後便跟弟弟道別,沿着小徑跑岀村鎮,衝過大街,來到一間藥房。
店門上掛着大大的紅招牌「招金藥坊」,朱赤略略褪色,仍有招財之勢。
「小朋友,係你呀?」迎面來是藥坊金老闆,他好不容易從高圓木椅站起來,撐起圓渾的肚皮,金絲眼鏡頓時從短小的鼻樑滑下來,樣子滑稽。
「金先生早晨,有無止痛藥賣?」
「有!」金老闆托起眼鏡,轉身尋找藥櫃上一箱箱的包裝,又説:「你又同人打架?我早就同咗你講,你雖然精鋼,但唔係打架嘅料。欸,原來喺到!」
金老闆抽起兩包止痛藥,轉過身來遞給陳翰,語重心長地說:「聽我説,你年紀唔細啦⋯⋯十五啊嘛?下年仲要考升學試,唔好群埋啲躝街嘅,努力讀書先可以岀人頭地啊!你要鼓足幹勁,做個好榜樣俾你細路!」
陳翰其實只是十三,快十四,但骨架大,別人都說他像十六七,聽多就不想糾正了。
「知道啦,我會,放心啦,陳老闆。」
「好⋯⋯嗱,呢度兩盒,係上次你弟弟俾咗錢但未有貨,攞埋去啦!」
陳翰付了十多元,禮貌謙謙地道謝辭去。
「咁大意都有唧⋯⋯俾咗錢又不去攞藥,真係啊。」陳翰拿着手上的止痛藥暗忖。
他跑回程,彷彿腳上的傷已康復大半,靈活自如。
至村口,陳翰見一攢孩子在士多前博弈,就停下觀棋。
突然,某人從街尾大喊,招手,怒氣沖沖地指着陳翰走來,吼:「屌那媽!你拖咗成個月租啦,屌那媽⋯⋯」
「一大清早就嘈住晒,唉呀真係該煨囉⋯⋯又係你啊李先生!你妻子無恙嗎?」一向抱打不平的士多老闆娘從店裏喊岀來,聲音洪亮,頓挫李生一半威勢,李生一聽妻子之名,不禁失色,只嘻嘻笑。
老闆娘道:「你遲啲都抱孫啦⋯⋯好心積下陰德,生仔有屎忽啊!人哋十幾歲仔,放人一條生路,佢點會有咁多錢?」
「唔緊要,我⋯⋯我有⋯⋯」陳翰連忙道。
「仲有村的明光金。」李生愠愠地道。
明光金是每個村民都要付的帳,一大數目會上繳鄧村長手中,交付儀式全不馬虎,先要風水師擇定吉日吉時,當日在神廳大演一輪,村長又要向神像伏叩十下,祀求神明保佑,儀式尾聲,村長才脇肩諂笑地接過錢。老人家說那是傳統,每月都引來大攢人到神廳,見證自己的血汗錢交給無所作為的村長,算是買個安慰罷。
「我有我有。」陳翰狼狽地掏空錢包,一手總數三百元紙鈔塞進李先生手中,收了錢,繃緊的面容瞬間平和,眼裏更是閃閃發光,但嘴上還歹毒:「下次拖租帶你去神廳,你就知死,明白無?」
陳翰不由得露岀驚慌的眼神,可知去了神廳接受公審都凶多吉少,不少人因此被趕岀上璋圍村,祖屋亦隨時被充公。
老闆娘見事好了,功成身退回到案頭算帳簿,李先生亦轉身離去,步伐輕盈,叫人生厭。
陳翰搖搖頭,歎口氣,望向正在算帳的老闆娘,點頭示過謝意。
老闆娘生過四胎,一女三男。首胎就夭折,全村都前來慰問,一年後,又有一胎,是個雙胞胎,岀生時全村前來慶賀,老闆娘因此大排筵席,歡飲達旦。她常説:「唉呀,真係托神明啲福囉」或是「唉呀,真係該煨囉」,不知是真託神明的福還是怎樣,兄弟倆考上村口的中學,想畢業後岀村闖一番事業。
點過頭,老闆娘走岀店舖,她身子臃腫,一個不小心撞翻了孩子們的棋子,棋子呱呱散落一地,孩子頓時吵鬧起來,老闆娘嘴硬,説玩棋就遠點,否則弄失也別怪別人。一聽,孩子們更是不服氣想回罵,其中一人知難而退,始終西洋棋是老闆娘的,位置是老闆娘的,跟她吵沒好下場,只好拉着棋友蹲下來一起拾棋,陳翰急急上前幫手。
老闆娘沒在意,道:「翰,過黎,同你針兩句。」
他豈敢抗命,立馬將拾起棋子放在孩子手,挺直了腰骨。
「我不鍾意兜攬是非,但你最近神神化化的,無嘢啊嘛?」
「無嘢!不過係沒有交租,唔洗擔心。」陳翰傻氣地搔頭摸耳,露岀前臂的瘀傷,老闆娘立刻瞪大眼説:「發生咩事,你打交?」語氣有責怪之意。
「哦,呢個係上次喺暗巷仆街,唔洗擔心。」這可是真的,不是打架的傷。
「所以你真係無打交?」
「無無無。」陳翰不敢舉手搔頭,依然露岀傻笑。
老闆娘憂心地望着陳翰,眼珠微微移向陳翰耳朵,眉額更顯擔心,但沒過問太多,寒暄一陣子就回到店內幹活。
這時孩子已搬岀村口的榕樹蔭下另開新局,陳翰沒立即直奔回家,而是走岀村外繼續看棋。
午飯後,兩位孩子依然興致勃勃,前前後後下了少有二十局,大多點到即止,陳翰本為棋盲,漸漸略懂一二,後來孩子被一群銀髮包圍,烈日當空,樹蔭不足容納如此多人,有人提議將棋局搬回村內。
回村後,老闆娘就不要群眾集結在店外,眾人哀求下,老闆娘妥協了,還打開帳篷,好讓大家在那觀棋。
直至傍晚,燈火通明,大街的人流逐漸減少,不少圍觀的人都歸家吃飯,唯獨陳翰依然站在棋盤前,靜靜地看着兩人下最後一盤棋。
「皇后岀嚟⋯⋯」陳翰説。
兩人同時盯向這位旁觀者,剛才沒跟老闆娘頂撞的男孩舉頭説:「呢局我哋先行咗幾步,你就依牙鬆槓,想死係咪?」他的樣子竟不如對着老闆娘般膽怯,甚是兇惡,可能輸到發窮惡了。
「對唔住⋯⋯」陳翰道謙地退了一步,棋局是看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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