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亞拉亞曾說過的幹話（卷二） - 第八章　故人相見

車隊駛入祭壇外營區時，夕陽早已從清澈的夜空消失蹤影。

寬敞的營地一角散落零星火光，新產的積雪堆在圍牆角落。祭司隊以自己的露營車隊為中心架了營火，正在煮晚飯。周遭的區域也被祭司們貼心地整理乾淨，隨時能供紮營使用。護衛隊分成兩班人馬，一班從物資車上搬岀各式器具，架設自己的營地，另一班負責營區的值勤和警戒。

金兒將要塞行駛到單獨的空地上停好，又跑回廚房四處摸索。亂按了一陣，廚房區的牆壁向外掀起，車底盤伸出一片階梯狀的長板，緩慢攤開後升起隱藏的桌椅機關。除吧台以外的空間頓時成了連接戶外的露天用餐區，座位旁邊還附帶營火專用的溝槽。

白小嶽從指揮室走出來的時候，金兒剛升好取暖的營火，正端著麵包製作野戰三明治。白潭坐在她對面，邊伸手烤火，邊用嫌棄的眼神，蹙眉挑剔著金兒的作品。

「唷呼，白小嶽。下來坐啊。」金兒歡快地朝他招呼：「你要在戶外用嗎？」

「不要，冷死了，有病。」白小嶽一秒得罪秘書：「金屬的椅面，不會黏住？」

「最好是金屬的！卡蘭哪裡找得到那麼厲害的設計，你舉一個出來給我看看！」

白小嶽沒有說話，反倒是白潭沉痛地代答：「國家科研院。」

金兒朝上方翻了個白眼，將做好的三明治切成四份，放到陛下面前。

白潭看著參差不齊的麵包邊角，以及酸辣鹹甜、生熟混合、從深淵隙縫內伸出魔爪的餡料，猶豫地牽動嘴角，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

「陛下，你知道嗎，謠傳你的寢宮鬧鬼，而且那個鬼啊，什麼地方都不騷擾，只攻擊廚房。」

第二皇秘在國王陛下吐出半個字前瞇起眼睛，危險地傾身壓了下來。各方面來說都很雄偉的身材籠罩在他上方，逼得他默默後仰幾寸。

「女僕長每個月至少跟我哭訴一次，說食材會半夜減少，廚具的位置會變動，還有生鏽的鍋子會自己被擦亮……本來也只會偶爾一次，自從白小嶽回來之後似乎每天，每──天都不停、不停地常態性發生呢。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御廚們深信夢遊的女僕長會在半夜化身廚神轉世偷偷用廚房，讓她超級困擾喔。如果你有頭緒請務必告訴我一下？」

「大概是錯覺吧。廚師長那個人喜歡大驚小怪，什麼事都找女僕長抱怨。廚房裡還有生鏽的鍋子就有空閒話，看來需針對他是否對得起薪水持保留態度。」

白潭面不改色地說完，拿起三明治認命吃了起來。

他沒什麼食慾，只吃了小半個，剩餘都推給了白小嶽──為了晚餐，白小嶽還是不情不願地坐到了外面。三人都吃飽之後，金兒自己回了房內，留下睡眠不足的兄弟在營火旁放空。

搖曳的火光有種獨特的魅力，令人類難以抗拒。過了一會兒，沙沙的腳步聲從外野靠近，溫和的嗓音隨之而來：「陛下，安樂鄉調和司大正祭司長，露西法懇請晉見。」

看見來人，白潭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

「露西法，你怎麼在這？有安樂鄉的工作嗎？」

「啟稟陛下，本人是您本次祭旅的領頭祭司，接下來會隨您在西部出行。若是有什麼能為您效勞，請儘管吩咐，大正祭司長隨時準備好為您服務。」

身穿白袍的男子來到戶外用餐區的正面，在台階下佇足，朝白潭鄭重行禮。

男子的語調平緩溫和，卻又帶著一絲天然的開朗，讓聽著的人感到活力四射。只是和他的嗓音相反，恐怖的外貌令人退卻。鬆垮的臉龐像是反覆灼燒過的皮革，長袖中露出的指頭乾癟凹陷，枯槁的皺皮下能見到分明的骨節異常突起。

白潭從座位站了起來，露西法見狀迅速挪動腳步。一身白袍的祭司男子三兩步踏上台階，擋在白潭前面，阻止他離開營火的庇護，含笑的聲音親暱自然了幾分：「真是的，陛下，我們在祭祀所等了一上午，還以為您怎麼了。您的臉色又這麼差，應該待在裡面休息的，請好好愛護貴體。」

不得不說，元旦日聽到的第一聲不帶嘲諷的『陛下』，比白潭想像得還要舒心。

他順著露西法的動作坐了回去，握起終端機對露西法晃了兩下：「不好意思，讓各位久等了。但若我沒記錯，春祭的領隊另有其人。為何我未收到人員異動通知？」

「關於這件事，確實有些臨時，其實是今早有幾人因突發道路意外倒下，包括原先任命的領頭祭司。」露西法不慌不忙地解釋：「因本次情況較為複雜，各方消息衆說紛紜，本人也聽到了一些……傳聞，便主動向祭祀所強力自薦。」

白潭交握十指，眼角餘光往白小嶽不動聲色地瞥去，又落回露西法身上。

「與我同來的替補還有安樂鄉的兩人，時間緊迫，人員異動來不及上報，我便請國維部容我先斬後奏，待抵達現場再向您親自解釋。希望我匆促的舉動未唐突到您？」

「你過來支援土地祭祀，安樂鄉那邊沒問題嗎？」

「請無需顧慮。災厄的紀年遲遲未至，這兩年安樂的請求大幅減少。因預言的最終時限將至，大家都想要撐到度過災厄，盡自己最後的力氣再走。我們會在您身後支撐您的，請安心地交給我們。」

「那就麻煩諸位了。」

「包在我身上。」露西法笑吟吟地俯首：「只要您不嫌棄趕屍人的話。」

白潭嗤了一聲：「怎麼可能嫌棄？歡迎都來不及。」

交談了一陣，露西法向白潭行禮告退，從頭到尾沒有看白小嶽一眼。

等到他離開後，白小嶽問道：「趕屍人，是什麼？」

「奇美拉送葬者，專門處理奇美拉的屍體。」

白潭捧起熱茶，小小抿了一口，為養弟介紹起全世界僅能在卡蘭王國找到的職業──

強大的奇美拉有部分佼佼者能完全變化為神獸的型態，統稱為「真身」。

古老種族蘊含的強大力量，即使生命和靈魂已經逝去，留下的殘餘依舊驚人。若是不經過妥善處理，會造成嚴重的問題，因此必須由專人接手。

然而，麻煩的是，死亡後因無法控制再型態，奇美拉的屍體何時變回真身都不奇怪。

為了公共安全，一旦接到奇美拉逝世的通報，祭司們會以最快的速度回收，將大體送去附近的祭壇處理。高風險評級的奇美拉必須接受國家監控，配戴定位器和生命監控儀器，生命跡象停止時會自動發送信號回祭祀所通報。

對祭司們來說事情關乎國安，還得冒著生命危險搬運，是一份不容置疑且值得驕傲的工作；然而對親屬來說，家人的屍身還未涼透馬上被國家奪走，是件難以承受的噩耗。若是在外頭出的意外，有時連死者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因為這件事情，收屍的祭司們普遍被戲稱為「搶屍人」，隱私侵犯的不人道政策使奇美拉群體怨聲連連，直到安樂鄉的崛起。

承載死者的願望，並為其實現的，就是所謂的趕屍人。

「露西法研究出一套禱祝方式，只要摸得到奇美拉的『核』，就能固定住人身或真身，隨需要變換。」

白小嶽望著露西法遠去的背影，面色複雜。

「他，變那樣，是處理屍體？」

「為了能摸到奇美拉的『核』，得爬進真身裡面去找，燒傷、凍傷、甚至掉進幻境，都是家常便飯。」

有了趕屍人的技藝，不論是死者，活人，還是政府的壓力都大幅減輕。趕屍人會先趕到現場為死者禱祝，令屍體維持在人身不再變化。之後不論是家屬想舉行喪禮，還是送去祭祀所存放，都不會再影響公共安危。

依照逝者各自的遺願，遺體或許會回歸大地，或是會捐給國家用於祭祀，或者是維持人身保存，有朝一日能歸還給古老血脈的族人。事先想好過世後要如何處理自己，並提早去祭祀所註冊辦理，如今被視為明智豁達的活法。

時至今日，王國的任何一間祭祀所都能找到身後事一條龍服務。祭祀所會派出專人討論，訂製可行的方案，並為當事人擔任法律諮詢，在不危害國安的情況下滿足大家的願望。方案經國家與當事人雙方同意之後登錄備案，等到對象過世，由趕屍人出動去回收屍體，照著祭祀所歸檔的方案執行。

雖然維護人類的形體毫無負擔，但是想處理神獸的遺體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以凡人之驅面對不受控制的神獸真身，才是趕屍人真正的職業風險所在。

「趕屍人」只是民間的戲稱，正規的職稱是「安樂鄉調和祭司」。因為工作特性，勢必會經歷異常的困難或危險，滿身是傷對趕屍人是家常便飯。

大眾對趕屍人的觀感不一，即使以職務來說是偉大的職業，但也有人因其擺弄屍體認為其不潔，有的則單純因可怖的外貌而感到懼怕。非奇美拉國民則較少意識到這個職業的存在。

「順帶一提，《卡蘭百大奇異職業》裡面有收錄，榮登第一名。你可以找來看看。」

白小嶽沒有接過這個話題，坐回漆黑的皮革椅上，朝手指呵了一口氣。

「安樂鄉，又是什麼？」

白潭籠緊圍巾，朝天空呼出一口白霧，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索如何回答。

「你知道，相容性過百的奇美拉觸碰得到『種』的意志，也有人能夠聽見英靈的聲音。」

「嗯。」

「但當時沒有人知道，『種』的意志停留是有年限的。」

白小嶽猛地抬頭，澄黃的麒麟眼望向白潭。

「和平後有一段時期，忽然有大量奇美拉再也聽不見英靈的聲音，太多人受不了那種落差，引起了嚴重的精神失序，我們將之命名為『前輩缺失症候群』。受創之後基本上難以治癒，基於人道因素，最後只好開放安樂死。」

樣貌年輕的國王縮進圍巾，垂下視線，聲音從羊絨軟布之間悶悶地傳出來。

「英靈能停留的時間機制至今不明。有的是不明的年限到了，有的是怨念已平決定回歸亞拉亞，自行離去。在『種』的靈魂離去之後，許多人因為受不了寂寞選擇跟隨，所以就會去祭祀所委託安樂死。偶爾也有其他原因，但都在少數，想跟隨前輩一起回歸土地的佔了大宗。」

安樂死和趕屍人的業務有很大一部分重疊，因此兩者被併入同一個部門。執行安樂死的被稱為「領航祭司」，調整屍體的被稱為「調和祭司」。不過若想在安樂鄉就任，必須兩種技藝都完全掌握。

白潭解釋完畢後，兩人一時間不再說話，安靜地聽著營火燃燒的爆裂聲。

過了一會兒，白小嶽又開口：「白麗是，安樂，離去的嗎？」

「不是。」白潭平靜地敘述，對他直呼已故先皇名諱的舉動已放棄糾正：「是卡蘭國土的負擔太重了。」

「你可別，英年早逝。」

「你少讓我操點心，我或許能活得更久。」

半涼的茶湯徹底飲盡，白瓷的杯底沾著琥珀色的茶漬。白潭站起來將杯子放上吧台，決定回車內休息。

戶外用餐區雖然連接著廚房，但想從這裡回到休息廳必須翻過吧台。兄弟倆走下餐區的台階，繞過要塞側面，打算從後方的車門登車，卻看到一道預料外的身影。

高挑的男子闊肩窄腰，身著棕黃色風衣，簡單地系著一條腰帶，風衣的剪裁將身材凸顯得淋漓盡致。他叼著一根甜草悠然咀嚼，兩隻手插在風衣口袋，單腳踩住台階，顯然也正打算登車。見兩人從陰影踏出轉角，男子動作一頓，腳尖朝白小嶽的方向轉了過來。

白潭的心中升起不妙的預感，看著雙目如鷹的灰髮男子，警惕問道：「你怎麼來了？」

「捐贈物資啊。」

「本次徵召僅限未被褫奪公職權的奇美拉參加。」

陛下只獲得男子挑起的眉毛，嫩黃的草根吊在嘴唇下方晃盪。

「我為什麼要參加徵召才能來這破地方？我是卡蘭的公民，愛去哪裡就去哪裡。還是說國王陛下要禁錮公民的人身自由？」

「這位『公民』。」白潭皮笑肉不笑地抽動嘴角：「這裡是祭事重地，一般人不得靠近。」

「陛下，你不知道這個世代死刁民老百姓無敵嗎？」

那男子一邊說著，一邊點了點風衣上胸針型態的終端機，叫出虛擬屏幕，捏起文件往空中滑去。

白潭的終端機隨之「滴」了一聲。於此同時，走廊盡頭的房門滑開，秘書頂著兩個金燦小圓髮包的腦袋探了出來，在看見男子後驚喜地大叫：「戈大人！」

金兒瞬間就從走廊的那頭竄到這頭，在戈前方立正，一手背腰、一手握拳，敲在左胸上行了個標準的舊制軍禮。

獲得男子冷淡地點頭後，金兒立刻稍息，胸口高挺，眼神驕傲地看著戈，等待進一步命令。一旁的白潭諷刺地復述了一遍：「『老百姓』。」

陛下也喚出虛擬屏幕，迅速掃了眼長長的捐贈清單，抿著嘴角強調：「捐獻的物資請交給『我的』秘書，謝謝。」

戈從身上掏出一隻白色的小棍，約莫手指大小，中間鏤著幾個洞，掛在食指上朝金兒伸手。

「諾，拿去。賞妳了。」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大人辛苦了！」

金兒兩眼放出驚人的光彩，將小小的馭獸笛捧在手掌裡以臉頰猛烈磨蹭，完全無視白潭的黑臉。

白潭覺得自己要瞎了。他抓起白小嶽繼續往內走去，誰想到前腳才剛踏上走廊，身後便傳來「砰」的一聲。戈一腳踩住門框，長腿卡在兩位少年之間，堵住白小嶽的去路。修長的身形半靠在牆上，兩手環胸，挑釁地對著白小嶽揚眉。

「我就問一句話。」白潭不慌不忙地轉過身子，對蓄勢待發的男子凝眸：「阿兄還沒動手，你要越過他？」

「嘖。」戈放下長腿，不悅地咂嘴：「好吧，我等殿下用完再動手。這樣總行？」

「白家的家主說可以就可以。」白潭無視白小嶽發綠的臉色與劇烈的寒顫，冷靜地追加需求：「也煩請約束一下你們的人。」

「『你們』？太見外了吧，陛下。『你們』是什麼？」戈忽地傾身用力拍上牆面，將白潭禁錮在臂間，湊上他的面前：「是『我們』才對，小贅婿。」

成年男子的肩寬修長，雙臂鼓勁有力。即使兩人肢體沒有接觸，也成功為少年帶來不少壓力。這下換白小嶽不高興了，他站在一旁，試圖從魔爪下拯救國王陛下：「都是老白家，根本沒有差。」

戈轉動眼珠，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一下嘴角：「嗯哼，還押韻呢。」

「對，我姓白，你不。你可以，滾了。死老百姓。」

──就他這樣的性格，怎麼沒在流浪的時候被打死？

白潭頭疼地想道。

戈的眼神變得很危險，邪魅地笑開，指尖點了點白小嶽的太陽穴警告：「你未來最好不要被我逮到。」

死老百姓威嚇完之後從白潭身上退開，卻沒有下車，反而光明正大地往內走去，轉身踏進了祕書的房間。

白潭靠在走廊冰冷的金屬隔牆上，無聲地嘆氣。

白小嶽臭著臉要求：「把他，趕下車。」

「你行你上。」白潭斜睨了他一眼：「你現在得罪他，萬一到時候阿兄真隨便他們來，你怎麼辦？」

白小嶽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思索了一陣子，露出壯烈赴死的表情。

「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白潭甩手走進迷你要塞。

白小嶽聳了聳肩膀，突然又不想進房歇息，決定回營火旁繼續坐坐。

他走向外頭，正準備踏進戶外用餐區，卻看到一抹白影像幽靈一樣站在橘紅火光與夜幕的邊緣，無聲地注視著他。

是露西法。

白小嶽兩手插著口袋，一腳踩著矮階，就這麼維持上到一半的姿勢。營火映在他眼底熱情地舞動，連帶視線內的白影都變得淡薄。

兩人相對無言。

僵峙了好一會兒，白小嶽率先開口：「所以，你也要打我，嗎？」

露西法這才踏入營火的光明，輕緩地靠近。他從白小嶽身邊經過，率先步入溫暖的戶外用餐區。白小嶽跟在後面，選了剛才白潭坐過的位置烤火。對面的露西法沒有坐下，只是攏著雙手，將乾枯的指頭塞進袖口，往要塞內凝望。

一直到營火驅散了寒意，他才轉身面向綠髮的少年，凝重地開口：「嶽，我想這件事陛下不會跟你說，就由我來說好了。你知道北仟現在住在哪嗎？」

白小嶽搖頭。

「在療養所。」

白小嶽意外地抬眼：「他怎麼了？」

「因為你離開前說你要去祭拜老師，發現你不見之後，他一直站在了業道上等你，直到被大哥打斷腿拖走。從那天開始，他一看到裂隙就會跳進去。他覺得你去找靜月了，所以他要去找你……某天他消失後再也沒有回來，等再次出現，已經是十年後的事。」

露西法深吸一口氣，緩慢地吐了出來，黝黑的眼眸觀察著白小嶽的反應。

「他昏迷不醒倒在路邊，被好心的路人送到祭祀所。雖然泥土身的機能還活著，但靈魂變得一片空白。」

白小嶽艱難地嚥了口口水。

「空白，是，什麼意思？」

「就是一片空白。沒有真名，沒有記憶，沒有人格，沒有任何反應……什麼都沒有。要不是我和埃朗姆學長剛好在場……」

露西法閉眼沈澱了一下，待情緒平息才重新睜開。

「他就像一片沒有防護力的白紙，現在誰都沒辦法碰他，一靠近就會汙染他的軀殼。我們勉強在北仟壞掉之前送回首都，大哥在第三療養所造了一個淨域，讓他睡在裡面。一旦大哥在外面出什麼意外，北仟就完了。」

沉重的雲幕之下，大正祭司的眼底只有一片失望，居高臨下地望著白小嶽。

「戰後復興的時候，我們最艱難的時候你不在就算了。但是陛下最艱難的時候你在哪裡？老師故去，靜月失蹤，大哥旅外，北仟生死不明。二哥獨自一人被嫁給卡蘭王，天天和舊旗派系周旋，你知不知道他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國婚的時候，二哥他沒有任何親屬列席？」

說到後面，男子的聲音逐漸沙啞，握緊的拳頭也遏止不住顫抖。

「你不想留，我們尊重你。但要走就好好地走，走遠一點！為什麼要變成這副樣子回來？奇美拉成為神術使，成何體統！」

白小嶽低下腦袋，正當露西法以為他愧疚得說不出話來，他卻緩緩地開口。

「體統，是什麼？誰決定的？」

「嶽！」

白小嶽抬起腦袋，鏗鏘有力，一字一字，說得緩慢又堅定：「我不需要，照著，別人的期望，而活。」

「但你違背了自己的誓言！」露西法大喊：「我們當年發的誓是什麼，你難道不記得了嗎？是『繼承尼可拉斯的遺志』，不是打贏戰爭！」

「我沒有。我只是，繼承的，比你們多。」白小嶽豎起眉頭，眼神像孤狼般富含攻擊性，用力一揮手：「老師故去，戰爭終結，我，責任盡了，問心無愧。」

兩人不歡而散。

露西法甩袖回了祭司隊的營地。白小嶽走向迷你要塞，沉著臉色從後門登陸。上車的時候，戈和金兒正好從房內走出，三人在廊上擦肩而過。戈看了他一眼，宣示主權似地環住金兒肩膀，熱烈的氣息頓時充斥走廊。

白小嶽不適地退開幾步，緊緊靠著牆壁，埋頭迅速走過。

迫人的視線追逐著他的背影，直到被金兒拉了拉衣角，戈才轉回去輕拍女子的腦頂，摟著金兒走了。如芒在背的視線終於消失，白小嶽吐出一口濁氣，飛快地溜進合住的房間。

回到要塞的白潭剛進房間，手上的終端機就響了起來。

『陛下，我剛收到消息，戈似乎往您那邊去了。』

通訊接通之後，琪琪冷靜的聲音從終端機裡傳來。

「他已經到了。」

『很抱歉。我通知得太晚了。』

「沒有問題。某方面來說，他來反而幫大忙了。他把自己商會的騎獸幼崽都送過來了。」

『騎獸？不，我聽說他是有協會的事宜找您商量。』皇室第一秘書在那端推了推眼鏡：『我還正疑惑他為何不通訊聯絡就好。』

「協會？剛剛白小嶽在場，他沒有提。」

白潭捏住鼻樑，試圖揉鬆滿載壓力的眉心。

『原來如此。那請您和他談吧。』

「好。」

通訊俐落地斷了。他轉身出了房門，走向對面金兒的房間，禮貌性地敲了兩下。

「進。」

灰髮的男子靠在桌邊，雙腿交疊，冰冷地讀著牆上投影的日報。那不容置疑的語氣配上不可一世的模樣，簡陋的四腳椅被他坐得像張王座，彷彿自己才是這移動要塞的支配者。

「聽說你有事？」

戈挑起眉頭：「你不是說協會的事不要在外面找你？」

「確實，所以我不明白你大老遠跑來妨礙公務是圖些什麼。但既然你都來了，我必須公平公正地告知你，本人今年很窮。」

「看出來了。你哪一年不窮？殿下捅那麼大的窟窿你竟然還有私房錢補救，這才令人驚訝。」

白潭冷眼以對。

戈攤開雙手，對於他的視線無動於衷，還挑釁地陰笑，一副無人奈他何的模樣：「沒辦法，做到我這個位置就算隱退避嫌，消息還是會自己傳進耳裡。」

「我們對『隱退避嫌』的理解大概有些偏差。」白潭諷刺地笑了一聲：「什麼事？」

「災厄的紀元就快要到了，我想從今年開始停止協會的一切外部活動，包括講座與會員招攬。」

「會員招攬我理解。其他的有必要嗎？」

「準備備戰了，收心一下比較好吧？不少人想參戰，而且連你家冰山都跑了。大家能用於維護的心力會大幅減少，我可不想被人趁虛而入。」

「這件事是否要問過阿兄？」

「問他做什麼，我們才是會長。」

白潭順水推舟：「那你決定就好。你才是會長，我只是榮譽掛名。」

「那就這樣決定了。沒事了，你出去吧。」

戈果斷地下了結論，那理所當然的樣子，彷彿根本沒有要問白潭意見，只是來知會一聲。

「就這樣？」

「就這樣。」

──早知道不來了，傳訊息就好，連通訊聯絡都沒有必要。白潭無語地想道。

「你以為我很閒？當然是繞過來教訓叛徒的。」

「那你可以回去了。」

「等金兒回來，我跟她打聲招呼再走。」

金兒前去清點戈帶來的援助物資，現在估計正在和商會的負責人員交接。戈不只送來大量的騎獸用魔獸幼卵和幼仔，還帶了專業的馴獸師，各個都有傭兵執照，連護送與維護的心力都省了。等需要投入時只消與飼育員聯絡一聲，剩下的戈的人馬會全部替他們辦完，不必再擔心自己人手不足。

「分紅要怎麼談？」

「全部送你了，小贅婿。」

天上掉錢，不撿白不撿。白潭制式化地回覆：「國庫感謝您。」

他正要離開，想了想仍不放心，回頭叮囑：「車內隔音很差。你們如果要辦事，麻煩不要在這裡，可以去附近的樹林。」

「護衛你的都是槍的部下，我才不想被圍觀。」

瞥見白潭發青的臉色，戈勾起嘴角：「吉爾不在，我不會跟金兒單獨玩兒。對寵物守信是飼主的基本。」

「不想知道，謝謝。」

「那就別問。」

告別了戈，白潭回到房間，在長桌前坐下，本想打開終端機處理國務，剛摸上椅背卻一陣暈眩。

啟程還不到二十四小時，體力就快要燃燒殆盡。新年的第一天在忙碌與消耗中度過不是個好兆頭……

他脫掉靴子，昏昏沉沉地拉起禦寒的毛毯躺下。外面有戈的鎮壓與露西法的保護，暫時不必擔心白小嶽的安危。換上安樂鄉替補的三人，本次祭司隊幾乎全部是他們的同窗。幾個人一起讀書長大，再怎麼生氣，祭司隊定會為白小嶽守望。

他實在撐不住了，決定先睡一下，否則再這麼下去，白小嶽出事之前他就會先病倒。

白潭朦朧地陷入夢鄉，載沉載浮之中有道回想不起來的聲音不停在迴響，越來越近，越來越詭異。

直到撕心裂肺的大喊將自己驚醒，他才發現被單已從身上墜落，自己也維持著一手前伸制止的姿勢坐在床上。

他促喘幾聲，對著精美的隔間愣了一陣子，才重新意識到自己在哪裡。白小嶽坐在對鋪，錯愕地看著他，水杯舉在半空動也不動。

白潭摀住臉頰，側身放下雙腿，頹廢地靠上牆壁。

「我夢到尼可拉斯和父君上雪山採藥。」

同寢的養弟沉默地聽著，握杯的指節因收緊而發白。

「尼可獨自去攀壁的時候，父君看見上好的溫泉，偷偷泡了進去，他從崖上滾下來找不到父君，只好拖著傷口回家。在我們組織搜救隊深夜搜山的時候，他又餓又累，打開冰箱發現裡頭有一顆蛋撻，感動地拿起來吃了……」

話音嘎然而止。氣氛凝重，少年垂下腦袋，海藍色的髮絲遮住面容，房間裡靜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楚。

白小嶽緊張地嚥了口口水。

「然後，呢。」

白潭沉痛地說完了：「那顆蛋撻是阿兄的。」

白小嶽抱著手臂慘叫起來：「不要分享，這種，可怕的夢！靠！」

「這麼好的夢不能只有我夢到。」

白潭抓過掛勾上的外套，滿意地披到身上。見他舉起手腕往床下爬，一副準備工作的樣子，白小嶽不贊同地問：「太亮，我關燈？」

「不必。」

剛才的夢境太過衝擊，白潭一時仍緩和不過來。夢境的內容遠不止他說的輕鬆，窒息的不適感留滯胸口，他需要找點其他事情平復情緒。

白小嶽回到卡蘭之前，他已經很久沒夢見尼可拉斯了。

他打溼溫毛巾擦了把臉，重新坐到桌前，對牆壁叫出虛擬屏幕，打開信箱瀏覽起來。手鍊型終端機化為桌面型態，在深棕木紋上照出淺藍色投影鍵盤。一時間狹小的空間內只有輕點桌板的聲響。

白小嶽看著他認真工作的側臉，喝完杯裡最後一口水，才開口問道：「北北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你不管做哥哥和做弟弟都很失職，白小嶽。」白潭低垂眼簾敘述：「既然你負不起責任，就不要去撩他。回來之後你一次也沒有問起不是嗎？」

白小嶽板起臉色，一把掀開蓋在腿上的禦寒厚毯。

「每個人，感受，親情的方式，不一樣。這是我和，北北的事，不該由你評斷。我沒，給他陪伴，是欠他，不是欠你！」

「那你為什麼一次也沒有關心過？」白潭拍上終端機屏幕轉身，面上是積壓已久的憤怒：「你都回來快一年了，大哥的事、北仟的事、還有靜月的事，你一句也沒有──」

「靜月，大哥在找。不是嗎？」

「原來如此。事情已經有別人做了，你就可以甩手不聞不問？」

白小嶽忽然站起身來，重重將杯子放在桌上，語氣迫人：「不說我哥，就算老師活著，也不會說我，半個字！」

他頓了一下，一隻手插進口袋，另一手拍了拍房門的感應器：「活下來的，不是我哥，而是我，還真是抱歉。」

「白小嶽！」白潭的良好修養終於破功，一拳敲上牆壁，面色猙獰地怒吼：「沒有人說過這種話吧？」

滑門將呼喊阻隔在身後。

白小嶽跺著重重的腳步，打算再去外面坐一會兒，經過指揮室的時候瞥見堆在角落的白紙，立刻倒著退了回來。

他從指揮室抽走紙筆，丟到豪華休息廳的桌上，決定再泡杯茶畫點喜歡的東西。只是才剛拿起杯子，他忽然停下動作，朝虛空皺起眉頭。

幾秒鐘之後，他丟下空杯，往房間走去。

白潭還坐在原位，虛擬屏幕又開了起來，飛快地打字回信。聽見他衝進來頭也不抬地嘲諷：「怎麼，現在又想起要回來──」

「裂隙能量。」

嘲諷的話音戛然而止。白潭面色一凝，勾起終端機湊上唇邊，撥通金兒的線路：「指揮室集合。」

五分鐘後，秘書金兒，祭司隊長露西法，護衛隊的隊長麥梅蒂茲與副隊長珮特拉，以及不知為何又光明正大地混進來的死老百姓戈一起在指揮室內聚集，圍繞投影台站成一圈。

戈和護衛隊各站一邊，金兒在兩波人馬中間，操作指揮室的控制面板。白家的兄弟與露西法站在金兒對面，露西法和白潭一左一右，將白小嶽夾在中間，隔開護衛隊虎視眈眈的視線。

金兒在投影台上喚出周邊一帶的地形模擬圖，頭也不抬地問白小嶽：「在哪裡？」

白小嶽張開嘴，吐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音符，中途還明顯地結巴。

旁邊的白潭抽動嘴角，忽然預料到接下來的展開，瞬間想就地昏厥。

「他剛說什麼？」

「神術語。」

金兒還傻傻地問道：「誰能翻譯一下？」

眾人面面相覷。在場的全都是奇美拉，有半數還沒讀過書，更不用說乏人問津的神術語。白小嶽環顧指揮室，見大家都詫異地看著他，慢吞吞地吐出兩個字：「不會。」

露西法呻吟了一聲：「對，我都忘了，『睿智繼承者』是個解題從不寫算式，全卷只有答案，被扣分還罵助教是白痴的惡劣傢伙。」

「喂喂，高材生，你能不能說得我們這些低能兒都聽得懂啊？」麥梅蒂茲不客氣地說道。

「辦不到。」

「這樣沒辦法定位啊。」金兒傷腦筋地說。

「我過去？」

「只有你過去沒用吧。」白潭皺起眉頭。

「那，我帶，國王陛下，過去定位。」

「不行！」露西法反駁：「不能讓陛下單獨行動，陛下身邊必須有人保護。」

「那就，整車……」

「停！不行！這台車沒有裂隙防護！裝甲車也沒有！」這次換金兒受不了地大喊：「卡蘭還沒有那種技術啦！」

白小嶽一臉陰沉，正想繼續開口，斜側的麥梅蒂茲終於忍無可忍：「你以為這是方舟嗎？要是有意見就趕緊滾回方舟去──」

白潭的終端機「喀」地一聲扣上投影台，掐滅所有的雜音。

「畫出來。」

筆和低氣壓被一同遞到白小嶽手邊。投影台的立體影像暫時消失，牆上的螢幕換成交縱的地形圖。台上被鋪上幾卷白紙，白小嶽抓著筆桿，不時壓住末端衡量，專心地畫了起來。

不消多時，只有骨架的西部卡蘭地形以各個角度出現在紙上。

白小嶽一邊測量，一邊畫上原理不明的衡量線條，圓弧和三角幾乎填滿紙張。最後，他選了五張乾淨的圖，圈出胡瓜狀的範圍，一一標記出深度和面積，以及擴散的方向，推向對面的秘書金兒。

「裂隙可能，會開在，這裡面的，某處。」

「欸，等等……這個範圍有點大耶？」

金兒十指翻飛，重新開啟立體螢幕，將他鎖定的範圍標記在投影台上。

「而且都不在原本的祭壇分佈之內。」露西法蹙眉：「如果裂隙的規模很大，就得緊急蓋新的祭壇，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嶽，你能預測出裂隙的災害規模嗎？」

白小嶽看了露西法片刻，眼裡是比起指揮室眾人還要深的困惑，似乎滿腹疑問，最後還是先回答了祭司的問題。

「要更精準，就得過去附近。能量，還不穩定，從遠方預測，座標、規模，都會有誤差。」

白潭的食指輕敲投影台邊緣，點著發亮的金屬沉吟。

「露西法，離現在最近的開祭時辰是？」

「稟陛下，最近的吉時是半小時之後。」

「來得及嗎？」

「雖然有些倉促，但中央祭壇的狀況良好，祭司隊已經準備萬全。隨時都可以舉行開祭儀式，只需您一聲下令。」

祭司隊長攏起袖襬優雅地彎身，向白潭行禮。

「金兒，先聯絡周圍的祭祀所與氣象觀測站，確認是否有異常氣候。露西法，祭司隊立刻做開祭的準備，麻煩你清點龍脈魔石的庫存量，再和我匯報。留守的祭司們商量一下從哪裡切入，修改路線，優先往白小嶽標出的預測範圍前進，決定後通知金兒和麥梅蒂茲。護衛隊做好拔營的準備，移動的路線交給珮特拉決定，我希望六個小時之內結束開祭儀式，全隊拔營出發。各位有異議嗎？」

白潭迅速地發號施令，和各隊確認。一致通過之後，眾人飛快地動了起來。

露西法離門口最近，率先轉身走了出去。麥梅蒂茲和珮特拉緊跟在後。金兒則操縱著指揮室的通訊儀器，往預測地周邊的觀測所不停送出請求。白小嶽握著鉛筆在紙張邊緣的空白處寫寫畫畫，產出一行又一行看不懂的算式，看似專注無比。閒來無事的戈沒事可幹，就站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著。

護衛隊長即將踏出指揮室的瞬間，白小嶽忽然丟下鉛筆，大步衝上去，從背後扯住他的軍服。

「我沒有，投靠，方舟！」

少年像露出獠牙的困獸，眼神銳利如匕，放聲怒吼。

露西法急急忙忙回首，生怕哪方一個衝動，兩人會直接打起來。副隊長珮特拉手指曲了一下，被戈一腳踢上膝蓋，差點跪倒在地。白潭從身後扭住白小嶽的手腕，趕在麥梅蒂茲發難前插進兩人中間，用自己隔開殺人般的視線。

「不用跟他廢話。你以為他不知道？」

白潭攔住養弟的胸口，用身子擋著不讓他上前。暴怒的白小嶽聽不進白潭說話，揮舞手臂怒吼，依舊不屈不撓地向麥梅蒂茲撲去。

靠著露西法的掩護，白潭扭起白小嶽拖出指揮室，步伐匆匆地離去。身後只留下其他人或是審視，或是玩味，或是陰沈無比的視線追隨兩位少年，直至再也看不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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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故人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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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故人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