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最南邊的高迪爾島上，有六間極具標誌性的小屋：漆黑外牆、紅白色窗框、四周住著數千隻巴布亞企鵝。
六間小屋分別是前研究基地、博物館、紀念品商店、員工宿舍和世上最遙遠的郵局 ── 「企鵝郵局」。每年十一月，負責管理企鵝郵局的南極遺產信託都會公開招募郵差往小島駐紮，為期五個月。
直樹按下「加入會議」的確認鍵，兩位面試官的臉隨即出現在電腦螢幕左右兩側。
「你好。」金髮的女面試官開門見山問：「你在申請上填的理由是為了履行約定，可以詳細一點告訴我們嗎？」
「我曾跟女友約定明年情人節陪她到南極看企鵝，雖然她已去了一個我無法觸及的地方，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最少我可以守住這個約定，在企鵝郵局默默守護她最喜歡的企鵝。順帶一提，女友被診斷為亞斯伯格，所以她對企鵝異常執著，我對巴布亞企鵝的認識全來自她喋喋不休的解說。」直樹憶起千秋一股腦兒分享企鵝小知識的表情，嘴角不自覺上揚。
女面試官看到那深情的微笑，整個人都融化了。
「我沒有其他問題，你呢？」女面試官交棒給男面試官。
「嚴先生，坦白說我們每年都收到大量申請，當中不乏科學家和研究學者，你有甚麼優勢可以擊敗他們成為南極郵差？」
「首先，相信你們從我的履歷可見，我大二到大四都在環球快遞當工讀生，對處理郵件可謂駕輕就熟。而且聽說近年南極來了許多華人遊客，相信能操流利普通話的亞裔面孔會讓他們更感親切，在博物館講解歷史或推廣紀念品時也會事半功倍。」
男面試官會意地點了點頭。膚色種族確是個無懈可擊的優勢，雖然過去也有當選的學者能操流利普通話，無奈華人遊客仍傾向找導遊來當溝通橋樑。
「你理解島上的生活條件十分苛刻，幾位員工得擠在狹小的宿舍睡上下舖，當地也沒有自來水，只能在郵輪泊岸時才能借他們的浴室洗澡。而且你必須忍受嚴寒、為企鵝清理排泄物、或有需要一天工作 12 小時、長期沒有網絡，也不能用手機。」
直樹的眼神堅定不移，「這些我都清楚明白，再艱苦也不會比無法履行我對她最後的承諾難過。」
女面試官真想衝出螢幕給他一個安慰的擁抱，他的愛情故事更勝電影小說啊。
男面試官由始至終保持著一張撲克臉，「感謝你的時間，結果出來後我們會另行通知各位應徵者。」
經過一個月的培訓，充分了解當地環境、郵局與博物館的日常運作、如何蒐集環境數據協助研究，以及企鵝的統計流程後，直樹終於踏上這趟豪賭之旅。
在落實成功徵選後，直樹在環球快遞寄出一封掛號信，毫無保留地陳述了自己的身世、經歷、他的秘密任務以及認識千秋後的心態轉變，連同一張前往洛克羅伊港的郵輪船票。
答應過千秋的約會他一定會如期赴約，只盼這張船票不會是他送她的最後一份情人節禮物。直樹很清楚以千秋的個性，大概會反過來安慰他說渴望獲得認可沒有錯，甚至會贊同犧牲小我成全大我，但她可會愛一個曾經背叛自己的人？
直樹一點把握都沒有。
易地而處，直樹自問做不到被背叛後不存芥蒂，那又豈能要求千秋無條件包容他？
無論如何，答案三個月後自會揭盅。
要是千秋沒登上那艘郵輪，那麼他會識趣地離開，從此不再出現在千秋的視線範圍，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打擾她的生活。
三個月，原以為會度日如年，事實直樹卻從早到晚被一堆繁瑣工作淹沒，時間過得飛快。直到 2 月 13 日清晨在月曆上打交叉，方發現那個被鮮紅色筆圈起的約會日子旋即到來。
翌日，直樹大清早便起來梳洗更衣剃淨鬚根，在這個連洗澡都屬奢侈行為的小島上已算得上極其隆重。
他訂的那艘郵輪中午前便會靠岸，再忍耐三數小時，忐忑的心終於可以安分下來。
儘管旅客一般都穿著厚重大衣、戴冷帽和太陽眼鏡，其實不大看得清楚容貌，惟郵輪停泊時直樹依然佇足岸邊引頸翹望，火眼金睛地掃視每一個登島旅客的面孔。
直到最後一位雙腳踏在雪地上，一直懸吊在直樹心間那塊鉛猶如殞石般墜落，把他的希望炸個粉碎。
「不好意思，是不是還有另一組遊客在等下一節時段才登島？*」直樹箭步上前向正填寫表格的船員查問。
「這次只載了一百名遊客，可以全員上岸不用分組。可是要借用浴室？」
直樹輕拍對方臂膀以示謝意，「謝謝，晚點吧，還得招待遊客。」
接下來的日子，直樹也不曉得自己是如何熬過去的。當他意識到尚有一星期便啟程回港，開始整理行裝時不禁頭痛 ── 手上那一大疊明信片要如何處理？
身為無頭郵件部員工竟製造出大量無法寄出的明信片，十分諷刺。不過話說回來，企鵝郵局每年收到沒填郵址的明信片亦不在少數。遊客彷彿將那個紅色郵筒當作樹洞，把無法細訴的情話化作某種電影裡才有的浪漫儀式，默默投進地球最遙遠的郵筒。
也許無頭郵件部有需要在南極設立一個分部。
要一把火將明信片全燒掉嗎？直樹又捨不得，感覺形同將他與千秋最後一絲連線也一併燒毀。
自踏足這小島，直樹每晚睡前無論多疲累也會給千秋寫一張明信片，準備在情人節當天給她一個驚喜。雖然有時候累得只有一句話，像「研究站的廚房裡有一本食譜，上面寫著如何料理海豹腦」；但更多時候他有說不完的話題，密密麻麻填滿明信片每一寸空間，連貼郵票的位置也欠奉。
千秋爽約後原已失去繼續寫的理由，可是不知恁地，直樹始終沒放棄這習慣，夜深人靜時總會將無法傳遞的心聲傾瀉在明信片之上。
明天將接待最後幾團遊客，早上起床後還有許多準備功夫要做，這些還是回港後再處理吧。
第二日午後，又一艘郵輪從阿根廷航行到洛克羅伊港。遊客魚貫擠進小小的商店，一個穿得十分臃腫的小個頭女生蹬蹬蹬地跑到直樹身後。
「Surprise！」千秋張開雙臂，笑容自左耳拉到右耳。
直樹怔怔的站在原地不懂反應，是他日思夜想的錯覺吧，眼前這個穿得像雪人，雙頰冷得通紅的女生不可能是千秋。
千秋見他木無表情，以為男友因自己失約而生氣。
「對不起，浪費了你的船票。不巧我爸二月初走了，我得陪我媽辦身後事跑不開。」千秋努力解釋：「還好有人取消行程我才買到今天的船票。雖然來不及赴情人節之約，但總算趕及在白色情人節這天和你一起看企鵝。」
原來今天是白色情人節？
直樹錯愕得無以復加，「不……你怎知道我還在島上？」
在南極生活這段日子以來他無法上網與外界通訊，也沒寄過信給任何人，照說千秋不可能知悉他在島上打工。
千秋得意地掏出智能手機向他展示一張照片，「你不知道我訂閱了許多企鵝頻道嗎？被遊客拍到你的身影還在社交媒體上大讚『這位商店小哥很帥』，你大概也不 ──」
接下來的話被突然湊上來的兩片唇重重堵住。
直樹的確不曉得自己的照片曾被客人放到社交媒體，但肯定這是他自出娘胎以來最棒也最難忘的一個白色情人節。
～～全書完～～
註釋：
高迪爾島設有人流管制，同一時間最多只能有一百人登島，因此若郵輪上有 200 名乘客靠岸 4 小時，那麼就得分為 2 組 100 人，每組輪流上岸 2 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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