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直樹失望地拉下臉,眼神之冷漠即時令室溫驟降。
「我還以為你在意的是價值而不是價錢。」
怎料千秋卻回得理直氣壯:「我也不想在意價錢呀!誰叫你這樣煞有介事地要求我戴手套?自然會認為是這本書價值不菲之故。」
嚴直樹先是一怔,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果然這種不合常理的反應才切合左千秋那社交遲鈍的個性。
「《仲夏夜之夢》那種名著先後由多家出版社發行,即使初版亦不過數十至數千美元。你手上這本目前約價 380 美元,算不上價值連城。」嚴直樹娓娓道來:「但說到底也有上百年歷史,不管值不值錢,小心愛惜也是應該的。更何況此書對寄件者與收件人來說有著莫大意義。」
千秋這時才恍然大悟。既然這包裹被歸類為無頭郵件,也就是說投遞及退回皆失敗。雖說 380 美元並非甚麼天文數字,但終究上百年歷史,斷不會隨隨便便寄出,到底是誰如此粗心大意弄錯地址?
翻著翻著,書中竟夾著一張《仲夏夜之夢》的門票 ── 一張價值五英鎊的莎士比亞環球劇場庭院站席門票。
千秋正奇怪為何門票外表簇新,瞄了瞄日期,原來是一個月後的門票,難怪。
畢竟莎士比亞環球劇場早於 17 世紀一次表演意外中付之一炬,重建後又再拆除,直到 1997 年才仿照原設計重建成現在的模樣。照說這本書出版時,環球劇場並不存在,若是近期才買的新門票便合理得多。
將一個月後的門票夾在書中寄出,明顯是寄件者的邀請。既然送的是珍藏的百年初版《仲夏夜之夢》,為何約會門票卻是最廉價的庭院站席?
這樣有點說不過去吧?抑或……背後另有故事?
千秋翻到門票背面,寄件者僅以劇中名句「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smooth(真愛無坦途)」概括了他與收件人的大半生。
那年仲夏,梁仲衡與楊洛瑾不約而同前往倫敦升學。他唸建築,她主修分子生物工程;他在酒吧兼職,她到咖啡店打工。
本來沒有交集的兩人,卻在工作場所附近一家老舊書店不經意地邂逅。到底是華裔面孔,又是年輕人,在書店照過幾次面便不期然攀談起來。
春去秋來,梁仲衡卻仍忘不了當日那個在書店櫥窗前戀棧不去的馬尾女生。
「我倆彷彿總在不知不覺間錯過了彼此……我也曾捫心自問:錯的時間對的人,我們之間當真就只有時機不對嗎?
你大概永遠不會知道吧?在我卯足勇氣上前搭話結識你以前,早就留意到你經常駐足書店前,目不轉睛地盯著櫥窗內展示的那本初版《Midsummer Night's Dream》。和你相戀的日子裡,儘管你隻字不提,我卻曾暗中許諾總有一天儲夠零用將那本書買下來送你一個驚喜。
那時候,我滿以為我倆在一起的日子多的是。
明明只要果斷節衣縮食兩星期便足夠,然而我卻捨不得不和你約會。
那時候,我深信我們有的是時間。
結果待我終於負擔得起那本《Midsummer Night's Dream》時,你卻已輟學回港。
我承認昔日是我不夠成熟,沒把握開口留住你 ── 你家裡破產了,你的學費生活費我當真負擔得起?我可有足夠能力照顧你直至完成學業?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若無法確保你日後的生活,一時衝動只會叫你進退失據。
那時候,我深信放手是對你最後的溫柔。
可是現在想來,也許只是當年的我太膽小,不敢面對肩負起兩個人的將來吧。
待我學成歸來,你身邊早已有了人。那我也只好退出你的人生舞台,遙遙送上祝福。
兩年前,太太提出申請離婚。我一直不敢告訴你,那是因為她發現我對你添孫的臉書照片點讚。
很可笑是不是?竟然因為那樣微不足道的小事離婚,講出去也未免丟臉……
半年前,得知你丈夫去逝的消息,想聯絡,卻又擔心被誤會想乘虛而入。
適當時機這回事,真的很難拿捏。
恰似這本一直沒能寄出的書,到底選在甚麼時候寄給你才不會對你造成困擾?一直想不出滿意的答案,直到這天經過環球劇場,憶起當年我倆曾說要是劇場猶在,一定會進場,而且要學舊日的草根那樣選中庭站席,倘有演員糟蹋了莎翁的劇本便拿花生殼去丟他們。
那些青澀而美好的歲月,你可還記得?
沒想到後來他們真的重建了環球劇場……假如你仍醉心莎士比亞,仍想在劇場看一遍《Midsummer Night's Dream》,丟丟花生殼,這裡有一張遲來的門票。
我會敬備花生,期望你能賞面出席這個遲到四十年的約會。」
讀畢梁仲衡的親筆信,千秋一臉悵然若失,久久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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