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要不蓊鬱蔥翠,要不粉紅妖冶,景致隨四季更迭,百年不變。對比下,山路卻是時常變動的。比如年前從地底無端冒出的涓流小溪,年後彷如遁入時空潺無蹤影。比如一條上坡路徑,走著走著居然回至原點,這不是羊腸蜿蜒迂迴所致,而是像走入潘洛斯階梯,一旦踏進就只能繞圈!山裡的叉路會無故的增多或者減少,並且,山裡的隧道每一條都彷彿熟成的扶桑花蕊,從深處綻開,人被誘引進入後,再也出不來!尤其經過那些狹長陡峭的峽谷時,人得特別當心!因為它會莫名地併攏拍合,就像完美癒黏的傷口,不留半點疤痕。
大多數人對於山擁有的傳說不是充滿魑魅魍魎的恐懼,便是滿腦精靈鬼怪的印象。於是口耳相傳,久而久之,山逐漸成為禁地,杳無人跡。從此,再也無人好奇山的另一邊存在什麼。然而妲亞知道山其實是活的,只是沉睡。
每年妲亞都必須跨越這座山到達海的那邊,赤足涉過海水登陸島上。妲亞要去的那座島,是一座孤島,因「蘇山」與世隔絕。即使這樣,島上還是有三百多個居民駐所。狩獵漁獲,山與海的資源足供一切生存需求,居民們得以生活不虞匱乏。因此島有了名字。兩百多年前居民們在島上建立城鎮,並將其取名為「露薇塔」。
「露薇塔」位於「英不列顛」蘇山腳下的一座孤島上。
涉過十幾公尺的淺水首先抵達的不是沙灘,而是藻類的鬚根。那些鬚根在島的外圍搖曳飄盪,愈靠近島其數量愈聚龐大,最終糾結成近百公尺的團塊構建偽陸。行於偽陸的感覺就像走在泡棉上,愈靠近島陸腳底愈行堅硬,直至踩上真實的泥土,腳底板才又接觸鬆軟。
臨海的是一片茂密的樹林,裡頭橡樹居多。每棵橡樹昂首擺出各種姿態,活像個傲慢又健碩的小巨人,無論主幹奇形或雄偉,枝椏的線條總是能把力與美充分展現淋漓盡致到匪夷所思的詭異境界,因此總讓妲亞眼花撩亂!每次經過,妲亞總覺得它們又變換姿勢。然而,始終沒人問過為何會有大量橡樹生長於此?也無人關懷那些浸泡在海水之中的根結經年累月怎麼不會鹹枯腐爛?因為所有奇異之處皆屬正常不過的常態。
但妲亞知道──這裡的所有,除了人之外,全是歐文搬來的,包刮島。
妲亞並不住在這個鎮上,只是固定每年的今天來這裡與島上的居民在哀傷中一起緬懷過去。
因為過去,使得妲亞與歐文以及鎮上每一個人擁有相同的一份記憶。並且因為這份記憶,就算每次都得耗費四至五日的腳程,妲亞也要翻山越嶺回至島上,即使再辛苦都甘之如飴!
但,這次妲亞卻躊躇不前。
以往穿越蘇山之前,妲亞都會幫自己的心門栓上好幾道鎖,避免回憶失守!可就在一星期前,妲亞才剛結束一段關係,因而怕孤寂作祟,趁機偷走心鑰,所以不敢貿然前往!但幾經考量後,最終,妲亞還是因為歐文選擇冒險啟程。
然而,獨自走在那荒煙蕪人的山林裡,妲亞即便為自己多建立好幾層防禦,還是無法抵擋攻擊!日前的爭執數度回到她的腦中叫囂!尤其聲音圍繞在對方渴望生兒育女的關鍵處時,「那個人」開始在腦中歇斯底里哭吼尖叫!而「那個被遺留在月台上的人」也差點衝破尖銳的鳴笛防禦闖上火車!還有「五、四、三、二、一」死亡倒數……諸如此類的幻聽或者幻影會攻佔妲亞的腦袋,與之中其他無數的「妲亞」廝殺──因此,妲亞必須封鎖它們!
妲亞與前段關係人山姆的感情不算差,兩人在一起也有四、五年,因此山姆才會考慮結婚生子,卻沒想到這想法竟成為他與妲亞關係觸礁的導火線!
「我要孩子!」山姆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句話,可始終沒聽見妲亞回答。因為妲亞當時盯著山姆的兩片嘴唇,驚駭地看著它們像吸血蛭蠕動交合,排出一堆透明蟲卵!那些蟲卵轉眼孵化,竟想鑽入她的兩耳寄生!嚇得妲亞不慎打開那扇門──
要不是打開那扇門,妲亞幾乎就要忘記自己有過兩個孩子的事實。走入那個房間,妲亞看著裡頭的紀錄,驚覺自己居然經歷過兩次死亡呼吸!氧氣像烈焰瓦解肺泡,劇痛瞬間炸裂心扉!灼痛在她胸腔內肆無忌憚地放燃,妲亞在真空狀態下行屍走肉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焦土剝落,她極度又想再有孩子,於是隨意找了個男人在一起。接著等到第二個孩子初識懵懂,妲亞卻突然瘋狂地拋棄那孩子!在孩子還需要她的時候,離開孩子!直到孩子老了,身體僵硬,妲亞才再將她擁在懷裡。緊抱那頃,孩子失溫的體重居然沉得妲亞無法負荷,鐵塊般的呼吸最後壓碎妲亞的胸膛。
胸腔持續在死亡中復活的妲亞,對於死亡已經麻木。
接近島的那一刻,根據海信、根據足下水溫、根據那些連結土地的浮游根鬚,妲亞似乎感覺到有什麼不同。
踏上島後,樹葉沙沙簌簌就像搖鈴,妲亞感覺似乎有著什麼在風裡擾動,一種近似催促的鈴鐘?浮動的聒噪?或者雀躍的期待?直到松鼠們見到妲亞,忍不住嘰哩呱啦,一隻又一隻跑來通風報信!妲亞聽著松鼠們走漏的消息,不禁莞爾!
回到鎮上看到每個人精神奕奕、神采飛揚,盛裝打扮準備參加鎮上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喪禮時,妲亞開心地加入陣營!
因為這是兩百多年以來,「露薇塔」的第一個喪禮。
前往弔唁的路上,妲亞聽風還在不停覆誦松鼠們在橡樹園中大聲嚷嚷的聲音──
「終於!終於!有人死了!這是多麼、多麼、天大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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