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文明只會不斷前進嗎?
會這麼認為的人顯然是活得不夠久。
妲亞想起最輝煌的年代也就大概是她初識歐文那時候,有光鏡傳輸、微幅炸彈、流行夸克飲食等等……但最後全都不見了。變遷的規則如同古老的積木遊戲,築成高塔之後寸步必須更加謹慎;否則一丁點顫動或者毫釐疏忽便足以毀之崩塌!然而現實就是這樣──貪婪作祟的資源爭奪還是避免不了最後擦槍走火引發的戰爭!
而那戰爭把一切都毀了──
曾經,整個世界到處都是死人。足足有三分之二以上!但顯然無論死掉多少,妲亞與鎮上這些人永遠都好好的。好像他們早已被死神除名一樣。名單上,永遠省略他們。所以,當「死亡」降臨,鎮上的居民們歡欣喜悅得不可言喻!因為活得太久,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
得知過世的是桑托斯時,妲亞其實分不清自己是難過、平靜還是喜悅。那種情感的複雜就有點像是時逢乾旱,民眾只好合力挖井,不眠不休鑿了數不盡的日夜,終於掘出希望!那剎水泉噴得眾人泥濕,老天卻突然降下甘霖!滂沱瞬間真叫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此刻,妲亞眼前便是一片細雨茫茫。她連忙閉上眼睛,不想讓水霧模糊桑托斯的輪廓,將他浸潤得更加撲朔迷離。
戰爭期間,妲亞失去她的第一個女兒。半空爆開的炸彈飛濺漫天的金屬碎片,四落的殘骸將她的臉削去一半……那停滯微張的嘴型讓妲亞至今仍猜不出當時女兒抬頭到底想對自己說什麼。
要是她沒抬頭就好!也許削掉的只是她的長髮。還有要是我肯微彎下腰耐心的聽她想說什麼,是不是碎片削過的就只是我的肩膀?
好一段時日,從早晨睜開到夜晚閉上眼睛,妲亞思索的都是這些記憶殘影。偶爾甚之,無解的疑問會侵入睡眠成為夢靨巨怪,在午夜夢迴追討得失,逼迫妲亞必須交出個標準解答來!
可答案重要嗎?有一個答案之後,人總會想再問另一個問題、得到另一個答案。如此循環不斷。當它們鬧騰、搞得妲亞頭疼欲裂時,妲亞會發揮擅長,將全部抓入牢裡關禁閉!而牢裡最惡名昭彰的犯人叫做「為什麼死的不是我」。每當聽見它在腦裡叫囂時,妲亞都衝動地想立即槍斃自己!可根本沒用!子彈從妲亞的右太陽穴穿入之後,會從左太陽穴或者後腦勺抑或其他地方穿出。在子彈還未穿出之前,妲亞身體的組織已經開始自律修補。
妲亞一直不敢讓歐文知道這些。因為妲亞怕歐文會誤會自己在埋怨露薇塔。因此,妲亞時常將自己困在那裡!她以為兩百多年來自己始終在埋怨!尤其酗酒之後,妲亞總會對著酒瓶發洩:「要是我死了就好!」
妲亞看著桑托斯的屍體,難忘那周圍皺滿歲月波紋的眼珠裡存在的一片褪色海洋,它曾經平靜地沒有浪潮。妲亞倏忽想起自己曾經對著那面寧靜的海大聲吼叫!也曾在那不起波瀾的海前崩潰痛哭過!甚至問他「為什麼死的不是我」!當時海回覆妲亞「只有命運才有答案」。但即使現在耳畔吹拂的海風裡迴盪的依舊是同樣信息,仍不是妲亞要的。頓時,妲亞聽見大腦嘶吼:「我不接受!」
那天桑托斯坐在妲亞的隔壁,高齡七十九歲的桑托斯告訴妲亞:他此行要去探望與她年紀相當,也是不滿十歲的小孫女。當時桑托斯言語中充滿赴約的期待,而妲亞在那個時候,心中溢滿的卻是被迫分離的悲憤與掛念!
長久以來,妲亞一直認為桑托斯是個睿智的老爺爺。然而鐫鏤妲亞心裡的並不是桑托斯的智慧,而是桑托斯用那頹老退化的聲帶滄桑沙啞地描述自己想著小孫女究竟能有多甜蜜時的情景!該死!想到這裡,熟悉的鳴笛聲又用極其尖銳的利爪刮撓妲亞的腦殼!劇烈的疼痛阻止她繼續前進──
等到膝蓋迸裂的痛感襲擊妲亞時,妲亞才發現自己竟用腿骨抵住狹縫!於是妲亞趕忙側身,兩手用力推開車門,心急地催促月台上那個還是小女孩的她趕緊上車!
原以為朝車門這邊奔跑過來的「小妲亞」就要上車,然而,妲亞卻沒想到分身卻在那瞬拽住她的手臂,企圖拉下攀在車門上的她!幾經拉扯,真身的妲亞顯然比年幼的分身佔據優勢,甩開分身後,妲亞終於成功奔上火車!火車啟動的搖晃讓夾傷腿的妲亞一時重心不穩跌倒在走道上,瞬時吸引不少冷漠瞥過。
嘈雜的目光中,妲亞狼狽地拖著傷瘸找到那時的位置。然而座位上竟是空無一人……車廂轉瞬空蕩清寂!
一雙眼睛卻在消褪中逐漸清晰,慢慢勾勒出輪廓的臉對妲亞說:「痛苦並無法讓你改變過去。我給予的是祝福,不是詛咒。」
「然而什麼是祝福?什麼是詛咒?你告訴我!」妲亞趴跪在地板上揪著心口,痛苦剎那讓淚水潰堤,哽咽得再說不出話!其實妲亞還想說「有時人想回到過去,並非真想挽回什麼。而是純粹為了懷念。回溯途中了解錯誤。與愧疚和解。才能真正前行。」妲亞想對「她」說這些話!卻永遠來不及趕在影像消逝前開口。
鎮上理所當然缺少葬儀社,木工臨時也製不出一具像樣的棺材來。
經過開會討論後,居民決議將桑托斯的屍體就同棉被於今日火化,並且將其骨灰灑在丘頂那棵櫻花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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