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頂上的那棵櫻花是鎮上唯一的櫻花樹,盛開時特別繁茂爛漫,迥異於其他地方的花樹。兩百多年來,它的花苞從未停止綻放。歐文將它移植到島上時,它的樹齡已超過千年。雖然歐文當時什麼都沒說,但妲亞隱約猜到它的來歷。
居民們聚集在櫻花樹下追悼桑托斯,他們有的三五成簇的聊天,有的以樂器、舞蹈或者歌聲祝禱桑托斯的靈魂能在天堂安息。妲亞在人群裡穿梭,沒有見到歐文使她倍感失落,畢竟每年回到這裡,除了陪著居民緬懷過去之外,妲亞一直很想再見到歐文。
樹下微風徐徐,落英繽紛……
妲亞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這棵櫻花樹時嚇了好大一跳!她沒想到如此龐巨的古樹長出的花瓣居然那麼脆弱!僅只是微風吹拂,它也會簌簌掉落,就像在空中翻飛的眼淚一樣。正因如此,曾經,妲亞以為它要表達的意涵是心碎。但,原來不是。「一生的愛,等你回來」才是。
想到這裡,妲亞不自禁伸手接住飄落的櫻花,抬頭遽然發現一處花雨不同其他,倏地勾動嘴角!因為小時候,歐文為了躲她,時常隱身到樹上,而她總是依據花落跡象尋覓歐文的藏身之處。
所以,妲亞不動聲色的守在樹下,直到傍晚悼念的人群散去,歐文才從樹上縱躍而下。
「你總算回來了!」見到歐文那剎,妲亞興奮地衝向前一把抱住歐文!她開心地拉住歐文的手,頓時發現歐文掌心有傷,忍不住驚呼:「你受傷了?」
妲亞急忙關切,想將傷口看個仔細,但歐文卻瞬移閃躲,並且對她說:「沒事,只是小傷。」
妲亞並不相信歐文的話,因為能傷著歐文的傷,基本上已經不能用「小傷」去輕描淡寫了。然而,此刻妲亞卻啞然不知從何開口,莫名的生疏令她傷感,靜了幾秒,她才艱難的問:「這十年,你究竟去哪?為什麼都不回來?」
「找她。」歐文乾脆地回,並沒打算隱瞞。
妲亞心急關切:「有下落嗎?」霎時,妲亞想起偶然得知櫻花花語那瞬,八歲的她即刻察覺歐文原來和自己有相同希冀,都期盼露薇塔有天能夠回來!從那時候起,妲亞知道歐文和自己一樣深愛露薇塔,卻還不明白這種連結最終會因為愛的本質不同,註定橫成他們之間一座無法通行的橋梁!
妲亞想起小時候曾經氣憤地問歐文:「明明就那麼喜歡,為什麼不在一起?」她認為如果歐文與露薇塔當初相愛,也許一切會變得不一樣!
我一輩子不會認識你們,不會有婚禮,不會離開家……不會上那輛該死的火車!所有的悲劇一件也不會發生!
那時,歐文不忍妲亞又受懊悔折磨,儘管無奈卻只能笑著說:「相愛之後相害。只有朋友才能好好相互陪伴一輩子。」歐文的話讓妲亞不禁想起露薇塔也曾對自己說:「歐文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指望他能陪我天荒地老。」而彼時的她還有能力與歐文躺在草皮上徜徉浩瀚星海,回憶「等你回來」,然而卻依舊沒有告訴歐文有關露薇塔的天荒地老。因為當時的她還太小,不懂什麼是「天荒地老」。爾時,妲亞以為那些話是無心之柳,就像一幅農村畫裡頭的背景,需要山、需要樹、需要稻穗、需要風車、需要光影,才能建構情境或者填補空虛。直到長大,妲亞才真明白其中表達的涵義。或許因為桑托斯之死,讓她今日又想起「天荒地老」。原本以為會天荒地老的人,總是無法真正一起走到那一天。所以今日妲亞終於忍不住告訴歐文那些有關天荒地老的事。
沒想到歐文聽完後,沉默响久才開口:「我已經找到突破方法了!」他對妲亞說即使萬劫不復,「我也會不惜任何代價回到過去,把她拯救回來!」說完,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妲亞望著歐文離去的背影,腦子裡浮現「戰爭之後人在殘壁斷垣的根基中生存,有段時間活得非常艱苦,文明復甦永遠比傾毀緩慢。任何關係的修復也是一樣。」她不知道自己想這些究竟要做什麼!一點意義也沒有。然而,妲亞一想到歐文的語氣,心底卻不自主地揣動難安!歐文到底想做什麼?妲亞一點也沒有把握……
妲亞發覺今晚與過去的十年一樣,又剩自己一個人坐在樹下自言自語。她抬頭觀看夜空,發覺闃黑的棋盤上一顆星子也沒有。
但是即使有星星又如何呢?她已失去徜徉星海的能力!妲亞想著也許從那孩子死的時候,也許從孩子下葬那天開始……
為什麼我當時找不到她被碎片削去的半張臉?
我在屍堆裡明明挑了很久,才終於發現那個女孩的,不是嗎?
我挖走女孩的半張臉拼湊補齊孩子失去的那半張。可是那雙像極女兒的眼睛放進去之後怎麼就不像了呢?
日後任憑妲亞如何用力回想,星空裡依舊是空白的,毫無影像!
那曾經孕育在我子宮裡,如同一顆芝麻大小的種子慢慢長出手腳、血管像樹根纏繞骨骼、生出筋肉、再包覆皮膜、然後分裂出幾條細縫、慢慢突出五官的一張臉,為什麼到最後竟然不管怎麼樣我都記不起來了呢?
下葬那天,妲亞才終於知道自己把孩子給徹底毀了!之後,幾經回想,她恍惚意識到自己在將女兒毀得面目全非的那刻,順便把自己也毀了!
峽灣外的山谷間一聲又一聲的狼嚎像鬼哭一樣響徹幽冥,淒厲不絕的在風中穿梭,化作一只鋒利的迴旋刃將她砍成四分五裂!破碎的妲亞想著此刻的歐文,肯定一邊繞著蘇山奔跑,一邊和她一樣也撕心裂肺吧!
妲亞想起過去的時候,特別羨慕蘇山,由衷希望自己也能一直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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