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
在這座城市中最大的殯儀館內,正為一個偉大的人舉行喪禮。
早在一星期前,政府已派員協助喪家處理喪事。政府人員替喪家預訂了可容納三百人的大禮堂,選擇了星期五、六舉行無宗教儀式的喪禮,即使死者是虔誠佛教徒,即使喪家身處海外的親人來不及出席,可喪禮就這樣被拍板決定。
七天靜靜流過,每一間電視台的新聞報道員,都擁有李春姬的專業態度,反覆地報道那宗事件,那宗震憾人心的事件。每說至激動之處,都能聽到報道員微啞的嗓音,都能看到他們強忍的淚水,堅持專業的報道。大眾看著新聞紛紛落淚,口中讚揚死者的高尚情操,也替他的英年早逝倍感惋惜。
披著孝服的喪家與穿著一絲不苟黑色西服的政府人員,早在清晨六點便來到喪禮靈堂準備。從殯儀館正門步至二樓喪禮靈堂途上,盡是連綿不絕的白色花牌花圈,上方的署名均是城內各個耳熟能詳的知名人士,儘管他們不認識喪家死者,可他們還是紛紛獻上白花致哀。
這,的確是城中所有人該感到哀痛的事。
敞大的靈堂中,巨型的黑白照片被皎潔花海簇擁著,死者的妻兒在堂倌的指揮下長跪在旁,一次又一次鞠躬,向弔唁者表示謝意。雖然,當中他們真正認識的親朋友好不過廖廖可數。
靈堂是一行行椅子,椅上坐滿城中名流、政府要員。他們聚在一起,高論著死者的模範行為,振振有詞地讚揚孟子的捨生而取義者也。喪家繼續跪在薄薄的跪墊上,向魚貫而進的有名無名之人還禮。死者稚子跪著哭了,哭著父親死了,哭著餓了渴了,哭著跪得太久腿兒麻痺了。在傳媒的鏡頭下,稚子成了模範的孝子。
弔唁的人愈來愈多,殯儀館外接踵摩肩的。他們手持著朵朵白花,用紙巾抹著眼角欲滴之淚,他們爭先恐後地流露出傷心悲痛之情。
「天妒英才啊!」
人群中不知誰人喊出了這麼一句,接著眾人便如潮水般覆述著此話。有人激動得捶胸跺足,有人傷心得昏倒,場面一片混亂,卻又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各電視台的新聞部,早在昨晚便守在這兒,記錄著這件城中大事。攝錄鏡頭下,記錄了一張張滿面哀戚的臉容,每個人都抿著嘴,甚至泛著淚光,彷彿今天的死者是他們的至親最愛。
這是當然的,偉大的人逝去,總會令無數人痛苦傷心得死去活來。
下午一時,代表各區的學校師生代表,穿著筆挺校服,臂上纏著黑紗,整整齊齊地走進擁擠的靈堂。每張稚嫩的臉孔上,均掛上異於年齡的嚴肅與難過。
他們一列列地站在靈堂中央,向著照片鞠躬致意。然後像訓練有素的兵士,划一轉身,齊聲向喪家道說「節哀」。
老師正打算領著他們退到一旁的位置時,一把脆生生的聲音突然喊出:「為甚麼從火場救出領導人照片而丟命,會被稱頌為英雄而不是傻子?」
靈堂中針落可聞。
半晌,鼎沸的說話之聲充斥整個靈堂。
「沒有主席哪來現在的繁華!這是哪間學校的學生?我嚴重質疑你們灌輸錯誤知識給孩子!」
「根據課程規則,每個學子入學便要學習從心底尊敬領導、以性命守護國家。我是教育局局長,稍後我會約見貴校校長,希望你們能給予一個合理解釋。」
「這不是我資助的學校嗎?學生質素居然如此低劣!祕書,給我安排下去,叫停所有給予這所學校的資助。」
「這是捨生取義!這是我們文化中最高尚的情操,豎子無知。」
「居然有膽子侮辱我們的義士!來,大家站起來,一起聲討,為義士討回公道!」
高官權貴、學者民眾,紛紛指責著這個負責領隊的老師。謾罵的人聲將這個瘦弱的老師完全淹沒,他領著的學生也加入批判的行列,每一個人,都深信自己是正義的使者。這一刻,完全沒有人願意先停一停,聽一聽老師的辯說。
※
一個矮小的身影在人群中左穿右插,上方是洶涌的人聲巨浪,下方卻是平靜的深海靜水。沒多久,這個剛才高聲提問的孩子,便消失在一群群手持白花的人潮之中。
殯儀館對面的舊樓天台上,一個戴著鴨舌帽的青年趴在欄杆上,饒有興味地看著下方紛亂的人潮。那些在靈堂上喊著要討伐的人已湧出街道,核彈般的訊息在群眾中炸開,人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手中白花彷彿變成一柄柄利刃,要用來征討某個邪惡之徒。
「大瘋子,我安全回來了!」半大小孩氣喘吁吁地跑到青年身邊,臉上笑得開懷。
「歡迎回來啊!小瘋子。」青年拍拍孩子的頭笑問,「怎樣?好玩嗎?」
「超級好玩!我不過按你教的喊出兩句話,整個靈堂便炸開鍋似的,肅穆的氣氛完全變成叫罵。我偷偷看了看死者的妻兒,他們被這完全失控的場面嚇呆了。」小孩叉腰,語氣滿是不滿,「哼,不過這場喪禮如你所說,本就不是為喪家辦的。若我是他們,我寧願靜靜地送自己的父親一程。」
「世道嘛......就是如此。你明年升讀初中,記住收斂點,別亂說話。」青年輕彈孩子額頭,後者苦著臉捂著額頭。
「知道了知道了。內外兩套做法,我幼稚園就學會了。」孩子嗤笑,接著又疑惑地皺眉,「為了救一張照片而死,還要大肆讚揚這行徑的他們……其實才是瘋子吧?」
「當瘋子變成大多數把持著世道,便成了正常人。反倒是我們這類想法迥異的小眾,才成了此世道中的瘋子啊!明白麼?」青年露出一抹自嘲,輕捏小孩的臉蛋。
「……不太明白。不過沒關係,我寧願跟你一起當一個瘋子。雖然我那時還小,但父母的一言一行我可沒忘過。既然我父母都堅持做瘋子,我也會追隨他們的步伐,做一個徹徹底底的瘋子。」孩子認真點頭,眼神堅定地看向青年。
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一片,青年喃喃自語:「瘋了,瘋了,都已經瘋了。就是不知道到底瘋的是甚麼呢?」
青年牽著孩子的手,離開這棟見證過不同年代歷史的舊樓,融入樓下的人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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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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