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聲不絕於耳，甦醒的白髮青年舒展四肢，遲遲拉不開流連夢境的眼簾，他索性調整姿勢再度入睡，卻突然意識什麼睜眼坐立。
白髮青年摸遍完好無損的身體，再環視無人的半開放地底空間，他輕喚白貓頭鷹不得回應，轉了轉眼珠子，他確立自己的現況。
「用完就丟，看來兩位還是不信任我啊。」
白髮青年按壓身下柔軟床被，轉念一想，追丟他們，他也可以順理成章不管這件事。
收拾寢具時，白髮青年在枕頭裡抖出一袋金幣，細數能供他吃穿數月的鉅款，他下定決心絕不再見那兩人。
心情愉悅的他靠鎖鏈爬出溶洞，一踏上地表，強風推得他差點站不住腳，他抬頭，瞬間闖進眼底的，是地平線上剖開綠林的缺口。
關於缺口後的土地記憶，早已被空間秘術拔除一乾二淨，僅剩美好與嚮往鍛成他們與土地的連繫，於是人們前仆後繼前來窺探缺口後的秘境——「利霏大陸」，渴望用他們的眼喚醒回憶。
可惜無論是誰奮力眺望，都只見無盡樹海沉浮地平線。
白髮青年移開目光，游向缺口前方的城市。
廣袤土地上，大小凹陷遍佈，偶有幾座小丘挺立，涓涓細水漫舞其中，一路流下矮屋簇擁的最大溶洞，洞裡端坐色彩斑斕的城市。
白髮青年欣賞許久不見的風景，相較數十年前刷上幾層生氣。
白髮青年花了將近三小時才步入城市，地表看來，此處不過是坑窪無數、帶點零星色彩的荒蕪之地，進入地下村落，方能將完整都市風貌覽入眼中。
高寬各異的洞穴盤據外圍石壁，一洞接一洞似蟻窩連綿，據當地人所言，徒步探索每條洞穴盡頭得花上三年——當然，住民可沒這等閒情逸致，他們布下的傳送網在數十年前造福許多「難民」。
第八聖域過去擁有愛蘭、利霏、拜列三塊大陸，但無形侵略者——梵母羅奪走第八聖域的完整，居民們被限身於最小的愛蘭大陸，於是，位處愛蘭及利霏大陸交界的此地，被許多逃難者用作庇護所。
這也是這塊區域被稱之「庇護所」的由來。
如今，居住空間大多改建為觀光景點和店面，一跨進洞穴，響亮回音與叫賣聲爭相發言，白髮青年一路一手掏錢一手吞食、笑容滿面，直到街邊某物絆住腳步。
他走近攤販並拿起桌上雕像端詳，雕像有一頭蒼穹般的藍髮及柔順白羽，作者似乎特別鍾愛那對雙翼，每一尾羽毛順應展翅動作浮空，彷彿親眼見證美麗的天使翱翔，只是⋯⋯
「老闆，請問這張臉是怎麼了？」
白髮青年指著雕像詭異的面容，攤販老闆笑道：「我們神座大人的尊容，我這樣的人怎麼能輕易雕出來呢？」
「但這樣也太不尊重了吧！他的眉毛啊，應該不濃不淡剛剛好，鼻梁啊，是聖山都比不上的英挺，嘴唇宛如傾吐世界最美好的話語，最重要的是——他的雙眼住著一整片天空！」
老闆笑意不減卻在心裡暗罵連連，他正想委婉地驅逐客人，豈料白髮青年一個激動將雕像甩出去，掉在地上摔成稀巴爛。
白髮青年張嘴倒退，和老闆對上視線，他乾笑幾聲眨眨眼，說：「您的雕刻技術真是厲害，我彷彿看見神座大人在我面前展翅高飛啊！不過您似乎沒有教它飛行技巧，所以⋯⋯落地不太順利？」
「⋯⋯我弄死你——」
轟然巨響推開人聲，眾人有志一同閃去兩側，彎起眼緣觀賞兩人主演的追逐戲。
白髮青年左彎右拐，總算利用分支繁雜的街道甩掉雕像攤老闆，他喘口氣重整儀態，將手伸進斗篷下的錢袋繼續享受財富自由，卻抓出一把空。
白髮青年掀開斗篷便見破洞的乾癟錢袋晃來晃去，他跌坐在地，一時無法言語。
白髮青年嘗試呼喚貓頭鷹，回音仍是一片空洞，青年想了想，詢問路人附近酒館所在。
白髮青年勾著無奈笑容，嘆氣自語：「哎⋯⋯也不是我愛喝，誰讓掌管幸運的那位都不看向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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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來得及抱怨勞累，白髮青年差點被平地疾風打散平衡，若不是上頭路人拉住他，他恐怕得從頭攀爬這座高聳階梯。
「壯闊的邊界震撼你的心神嗎？我能明白那種澎湃，所以我總是在這裡扶像你這樣的人一把！」
白髮青年對熱情的路人道謝，遠離腳邊城市大溶洞，樹林缺口在餘光挑撥注意力，青年看過去。
他有時會忍不住思考，缺口對面是否還存在梵母羅以外的生命？他們如何存活？無論答案為何，被遺棄的土地肯定是一片煉獄。
「……英勇的敢死隊堅守最後一批難民撤離，同時神座大人與冒險者們在奇術師幫助下，完成阻隔梵母羅的結界，那道結界至今矗立愛蘭及利霏交界，守護倖存的我們。」
白髮青年轉過頭，看見一群孩子蹲在角落聆聽冒險者公會的「榮耀」，青年有些懷念地瞇眼，此時某個孩子舉手問道：「老師——請問奇術師去哪了？」
他們的老師愣住，孩子繼續提問：「奇術師是最厲害的冒險者！他的傳說我通通能背出來！但為什麼現在不再聽見他的新故事？他躲起來了嗎？」
老師一時語塞，他用不確定的語氣道：「關於奇術師的去向有諸多說法，其一是他帶著當年幫助我們的梵母羅離開了，但他前往何處無人知曉。」
「為什麼啊？他為什麼要離開？他這麼厲害，為什麼不留下來繼續幫我們？」
孩子們接連拋出無人能回應的問題，白髮青年聳聳肩，轉身朝他的目的地提唇。
推開酒館門板，白髮青年重重吸入滿屋酒氣，他吐出滿足的喟嘆，靠上吧台瀏覽菜單，才想到現在連支付一杯酒的錢都沒有。
白髮青年乾笑著退後張望，裝作自己只是進來找人——即便沒有錢，他有的是辦法喝到酒！
白髮青年鎖定角落獨自豪飲的男人，他晃至對方身旁坐下，青年稍微拉開兜帽，側頭笑道：「先生，看你一個人喝那麼多酒，不如分我⋯⋯」
撞見男人斗篷下面容，白髮青年迅速遠離，金髮藍眼的男人咬牙切齒，沒等青年轉身逃跑，艾菲勒扯過青年兜帽，怒道：「你還打算糾纏我們嗎！」
白髮青年試圖拉開卡在喉頭的衣料，艱難回覆：「我沒想到⋯⋯這是你⋯⋯放⋯⋯手⋯⋯」
如願以償的青年大口喘氣，但沒咳幾聲又被艾菲勒揪住前襟，「看不懂錢袋裡的數目？不懂知足？你到底還想得到什麼！」
「我說了我不知道這是你嘛！而且我的錢全沒了——」
白髮青年撩開斗篷讓空錢袋為他作證，艾菲勒知道邊界資源少、盜匪層出，沒想到能壓制他武力的青年竟蠢到淪為被宰肥羊，搞得他莫名丟臉。
「這無法解釋你跟蹤我到酒館的意圖。」
「我才沒有跟蹤你！我沒錢了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想喝酒，沒錢買酒只好圖謀別人的酒，而整間酒館只有你像沒人愛的可憐蟲孤伶伶地喝一堆酒，會分我喝的機率特別高！如果你想知道我究竟圖謀什麼——我只圖你的酒和錢！給我錢！這次我會閃得比山精還快！」
白髮青年毫不掩飾自己的無恥，反倒讓艾菲勒不知從何氣起，他把青年往角落丟順帶扔去錢袋，千言萬語化為一字：「滾！」
白髮青年正要起身，隨後想起什麼再次躺回地上，氣得艾菲勒踢上一腳，青年才幽幽開口：「艾菲勒，芙琳達小姐在哪裡？」
艾菲勒對青年親暱的叫喚表露嫌惡，他道：「與你何干，還不快滾。」
白髮青年擋下又踩過來的鞋底，深吸口氣說：「你坐在這裡總不是為了觀光吧？把我丟在附近郊外勢必會在城鎮遇到我，你怎麼可能久待此地？你在等什麼人，芙琳達小姐又不見人影，她肯定去做不會逗留太久的事，而且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則她會帶上你——她把偷來的東西藏去什麼地方，我猜是邊界某處，特殊地貌與環境確實適合藏東西。」
「自信過剩的推測。」艾菲勒抖了抖眉毛，拍滅掐死白髮青年的念頭。
青年又問：「芙琳達小姐拿著的東西，你真的放心交給她？」
「他拿著什麼貴重東西？」艾菲勒挑眉反問，白髮青年坐起身子，直瞅手中錢袋說：「把她找回來吧。」
艾菲勒忍不住嗤笑，「勞煩你費心，但不必了。」
白髮青年拉住想離開的艾菲勒，道：「你們打算兩個人左右第八聖域的未來？我不覺得將那位想要的東西藏起來是好方法，那位會不斷追著芙琳達小姐，直到取得他想要的東西！」
艾菲勒凝視白髮青年、抿唇不語，青年有些擔心對方會在酒館大打出手，沒想到艾菲勒淡淡說了句「跟我來」就往城市外圍前進。
艾菲勒領著白髮青年到租借馬匹的車站，跳上馬背的艾菲勒朝他伸手，青年暗自竊喜，借對方的手準備上後座，艾菲勒卻把他摟入身前，青年不自在地調整位置，道：「你會讓我以為你喜歡我。」
艾菲勒瞪了青年一眼，揮鞭向邊境趕路。
大地的呼息在曠野馳騁，白髮青年闔眼感受睽違許久的愜意，他差點忘記他們是來追回某些重要東西，他盯著緩慢放大的樹林缺口，道：「你覺得我們能一路衝破那道結界踏上利霏嗎？」
「你的本業是詩人？這不難解釋你為何身無分文。」
「你明白浪漫嗎？」
「現在是一個需要浪漫的場合嗎？」
白髮青年撇撇嘴，咕噥道：「傳聞『聖劍』大人笑容可掬、溫柔無比，是位慈愛又有耐心的傾聽者。那些人的眼睛都瞎了吧。」
白髮青年翻白眼為他的抱怨作結，他默默猜想對方會如何冷言冷語地證實傳聞所言皆假，沒想到艾菲勒環住他的腰貼近，嚇得他大叫：「你你你不會真的喜歡我吧！請你按程序一步一步慢慢⋯⋯呃——」
繞在腰上的力道收緊，劇痛瞬間侵入身體，白髮青年揮臂掙扎，動作過大讓兩人雙雙落馬，青年立刻甩開艾菲勒並跳出一段距離，他摀著冉冉出血的傷口叫道：「你堂堂聖騎士竟然搞偷襲？」
艾菲勒丟去匕首，抽劍指向白髮青年，青年嘆氣望天，與方才有點魅力、霸道又不解風情的聖騎士道別，青年喚出鎖鏈、壓身戒備：「你們就這麼想兩人霸佔那東西？為何不歸還公會或神座？」
「你也聽見了，公會滿是馬特大人的眼線，僅憑我們兩人，要如何說服眾人大人已被其他存在替換？至於神座——身為聖域子民，竟會於『現在』提出這個可能性？」
白髮青年抹了把臉，痛苦地按壓眉間，低喃：「啊——煩死了！我一點也不想管這件事！但有什麼辦法？師父不說，『父親』也會殺了我！」
「艾菲勒——」白髮青年抬眸伸手，眼裡充斥赴死般覺悟：「——把那東西交給我！」
「總算露出本性了。」
艾菲勒扯唇，他上前把白髮青年踹倒在地，青年先是訝異沒能躲掉對方隨意的踢擊，很快便發現自己四肢無力，他艱難撐起上身，此時腹側傷口噴出大量鮮血，燒灼感襲滿全身。
「唔⋯⋯！」
白髮青年痙攣似地蜷縮軀肢，痛苦的呻吟逃出喉頭，他喘著粗氣看向艾菲勒，對方緩步而來。
「無論你有什麼野心，它都將不復存在。」艾菲勒將劍插進青年前方土地，他手握劍柄，像個冷漠的劊子手即將走完處刑的最後程序：「說出你的遺言，我會基於仁慈結束你的痛苦。」
白髮青年滿腔話語在腦中推擠，最後出口的是他最難以置信的事：「聖騎士怎麼會有這麼強的毒藥啊——」
「願你的靈魂回歸樹頂。」
白髮青年緊抓逼近心臟的劍身，艾菲勒平靜地放下眼簾、使力推劍，青年拼命想移開欲取性命的利器，心裡不斷呼喚貓頭鷹無果後，他喊道：「聯盟殺了奇術師！」
艾菲勒愣然睜眼，這一走神，白髮青年總算拍開劍，攫住艾菲勒腳踝，「當年聯盟與梵母羅找到奇術師，得到他的知識終結戰爭，但最後聯盟認定奇術師帶來災難，因此摧毀他的肉體、撕碎靈魂分裝，以待來日利用靈魂的記憶奪回利霏——」
「你……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這件事應該只有極少數人才知曉！」
艾菲勒揪起白髮青年怒視，青年舒緩毒藥作用下的意識模糊後，顫抖著搭上艾菲勒，道：「我親眼所見，在不被注意的角落。」
「你、你到底是⋯⋯」
「艾菲勒，」白髮青年打斷他，「你見過芙琳達小姐使用魔法嗎？」
「就我所知魔法並非他的強項……」
「我在她恨不得殺了我的時候見過，那魔法——和奇術師如出一轍。」
「這不可能⋯⋯」艾菲勒漸漸鬆手，目光飄忽無法聚焦，他甩了甩頭掐起白髮青年，青年難受地踢晃空氣。艾菲勒咬牙道：「我和他認識許久從未見過他使用魔法，你竟想用荒謬的謊言分化我們？這麼急著想死，我現在就送你上路！」
「別⋯⋯浪費⋯⋯時間⋯⋯了⋯⋯」
「你的遺言我收到了，安心吧。」
強烈空間波動中斷兩人拉鋸，向後轉的艾菲勒愣得鬆手。
遠方缺口處有什麼正在孕育，圓形發光球體逐步擴大，上頭數道光束扭曲、流動，時而因碰撞造成的爆炸殞滅，時而繾綣成全新樣貌，不斷輪迴生與亡的歷程。
來自數十年前的景象在艾菲勒腦裡聚為洪水，梵母羅踐踏血肉鋪設的戰場，人們無力悲嚎，一名男子滯空抬臂，左右兩道法陣合而為一，織出名為「創造」的魔法踩碎他們無形的敵人。
艾菲勒跌坐在地，這是絕不可能重見天日的場景，揮舞「創造魔法」的男人早已與戰爭一同灰滅，唯一的可能性只有⋯⋯
艾菲勒轉向白髮青年，後者聳著肩，涼涼說道：「相信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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