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樹之上 - 第五章〈父親〉之一

　　墨梨睜開眼睛，混沌間，沒能輕易眨下眼前模糊。

　　他接連經歷眾多夢境，這回似乎又走進另一個夢，他感覺整副身軀沉重僵硬，這並非迄今最不適的開場，因此他迅速適應木偶般四肢，環視逐步清晰的空間。

　　墨梨躺在足以容納兩人的大床，眼前敞開的整排窗扇允許清風與光明臨幸整室，微風捎來花香，墨梨側頭望去，視線盡頭，茶几捧著優美花瓶，那正是香氣來源，新鮮花朵告訴他這個房間受到悉心照料。

　　這是相對平靜的夢境。

　　墨梨費勁坐起身，少年的聲在背後響起。

　　「您、您醒了？」

　　墨梨迅速轉頭，一隻白毛貓頭鷹在枕頭旁猛眨翡翠般綠眼，墨梨錯愕脫口：「阿雷？我不知道你的眼睛原來長這樣。」

　　他的貓頭鷹未曾脫下隱藏眼睛的繃帶，那不是常人能直面的視線——對方這麼說過。

　　墨梨不止一次好奇繃帶下的神祕，現在的白貓頭鷹與尋常貓頭鷹無異——他當然不會相信夢創造的荒謬。

　　為什麼是綠色？他為什麼要在夢裡賦予對方對自己毫無意義的色彩？不知因何，這對翡翠給墨梨莫名熟悉感。

　　「呃……墨梨先生？」

　　墨梨蹙眉咧嘴，難以置信高高在上的貓頭鷹如此稱呼他，他尷尬自語：「阿雷，我很抱歉在夢裡這樣冒犯祢，幸虧祢現在沒辦法來到我的夢……」

　　墨梨猛然瞠目，開始回想彷彿相當久遠前的事，貓頭鷹盯著墜入沉思的他，道：「先生，或許長久昏迷讓您忘掉我——我是賽林，您在愛蘭邊境救了我一命。」

　　對了。

　　墨梨想起鬧劇般的夜晚。

　　他為了追回被「夜鈴」盜取的奇術師靈魂一夜未眠，他和艾菲勒沒能阻止潛身「馬特」的梵母羅，祂奪走「夜鈴」的身體與奇術師的靈魂，企圖斬開愛蘭及利霏大陸間的結界。

　　他將身負重傷的艾菲勒送回聖騎士公會後，遵循貓頭鷹雷的指示，返回被「創造魔法」毀壞的土地，找到「夜鈴」消逝中的靈魂，並讓貓頭鷹雷出借祂的身體，才把正前往樹頂路上的「夜鈴」拽回。

　　「夜鈴」一番坦承和懺悔後，表示自己能嘗試喚醒奇術師的靈魂進而擾亂梵母羅的計畫，他們確實成功了——包圍梵爾城的熾光證明這一點——在那之後，墨梨挺身修復結界，用上完全不熟悉的神器力量。

　　然後？

　　墨梨沒有印象了，接二連三的夢境淹沒一切。

　　墨梨現在有件事情必須確認。

　　「我現在醒著？又或者我仍在作夢？」

　　乍聽之下愚蠢的問題，卻是墨梨辨別夢境與現實的重要依據。

　　他的夢總是過分真實，確切而言，現實於他如夢縹緲，太過漫長的做夢削弱他判斷現實與夢境細微差別的能力，有個指標卻永遠不會背叛他——如果他在夢裡，不會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賽林歪了歪頭，道：「先生，您昏睡將近三個星期，您現在已甦醒。請您在這稍等片刻，我會向聖騎士們報告這則喜訊。」

　　「等等！」墨梨拉住張開翅膀的貓頭鷹，把他抱到面前：「看來我真的醒了，但你說我昏睡將近三個星期？」

　　「是的、先生，請您不用擔心，雖然神器透支您的力量，冒險者公會出動所有最優秀的治療專家，他們說您的狀態持續復原中！」

　　墨梨攔下又想朝門口飛的賽林，賽林困惑眨眼，墨梨道：「這三個星期發生哪些事？從我昏迷之後開始！」

　　賽林點點頭，開始娓娓道來。

　　墨梨暫且守住結界後一星期，第八神座自「樹頂會議」歸來，他即刻同公會高層著手修復各地結界基底。這場危及愛蘭的事件以正面結果告終，卻非毫無犧牲。

　　奇術師用大型魔法拯救垂死冒險者，而魔法沒有看向已逝的人們，加之梵母羅破壞大半梵爾城，愛蘭居民需要時間撫平事件帶來的迴響。

　　至於於沉睡解放的奇術師，冒險者公會決定留下他作為奪回利霏大陸的第一步。

　　「抱歉賽林，這個問題不是針對奇術師——我很好奇，公會放心嗎？」

　　五十年前戰爭落幕後，公會摧毀奇術師，無非恐懼他呼喚梵母羅的力量。事實上奇術師除卻喚醒梵母羅，收穫盡是美譽，不過很顯然，光靠這點無法說服多疑的冒險者公會。

　　賽林很快回覆墨梨的疑問：「他以靈魂起誓。」

　　這是絕對保證。

　　「靈魂之語」——以靈魂起誓，破壞誓言將遭致靈魂灰飛煙滅，從此不存在於世界任何角落，更不得穿越寧靜之河、回歸樹頂。

　　也難怪公會放心。

　　墨梨盯著賽林、若有所思，先前他救起對方後趕往梵爾城路上，他們曾有短暫談話，賽林告知自己的過去以及盜取奇術師靈魂的來龍去脈。比起後者，墨梨更關注前者，那才是賽林犯下錯誤的起因。

　　「奇術師」，被賽林稱作米斯卡爾的男人，是他的師父、照顧他的人，也是——

　　——如同父親一般的人。

　　墨梨沒在貓頭鷹眼裡窺見波瀾，他認為對方不可能如表面風平浪靜。

　　賽林說，梵爾城事件後他被帶回聖騎士公會，同時坦承了身分。或許基於他目前狀態無法再成威脅，高層只要求他交代犯案過程，便把他放置墨梨的休息間，吩咐他監控墨梨。賽林這段期間寸步不離，聽話地執行任務。

　　墨梨忽然有個想法。

　　「賽林。」

　　「是的、先生？」

　　「雖然公會得到『靈魂之語』的保障，但他們肯定把奇術師關在什麼地方監視他？」

　　「沒錯？」

　　墨梨莞爾。

　　「我們去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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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梨抱著賽林推開房門之際，門外神官擺手尖叫，他們扔飛懷中聖典，激動地圍上去要墨梨留步，接著喚來醫官為他全身檢查無慮才肯放手。

　　無人拒絕墨梨想見奇術師的請求，奇術師正由聖騎士公會管束，於是一名神官自告奮勇領路。

　　沿途聖騎士與神官們的驚呼搞得墨梨一驚一乍，他們畢恭畢敬的態度也令人彆扭。墨梨拉起兜帽，迴避眼神接觸。

　　墨梨對著帶路神官背部發呆期間，他低聲詢問他師父近期動向，答案不是維護結界便是撫慰與巡邏，雪蓮一直這般忙碌。

　　墨梨不悅撇嘴，賽林小心翼翼補充道：「先生，只要神座大人有空都會來探望您……對了！這段時間，神座大人的朋友頻繁來訪，他說自己替雪蓮大人代為照顧您，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但他給予您非常細心的照料。」

　　墨梨聽了眼睛一亮，欣然問：「那位朋友有一頭奶茶色長髮？」

　　賽林搖搖頭，說：「他是一名高大男性，有著白色短髮。」

　　墨梨瞬間面容扭曲，道：「皮膚黝黑？」

　　「是的。」

　　「臉上有像花的刺青？」

　　「是的。」

　　「不說話時，他的眼神彷彿要殺了你？」

　　「……那位大人看起來有些嚴肅，但我覺得他是親切的人。」

　　「不！你不能被他的表象所欺騙！」

　　墨梨倏然尖叫，慌張地上下拍打、檢查全身，負責帶路的神官與賽林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先生，您怎麼了？」

　　「我在檢查身上有沒有『父親』試圖殺掉我的痕跡！」

　　賽林望了眼墨梨的白髮，再回想神座友人相似的頭髮，最後連接到墨梨那一聲「父親」，賽林不知道自己正誤解某些事。

　　賽林張開毛絨絨白羽，高聲道：「墨梨先生，我能向您保證，那位大人絕對沒有虧待您，我完全能看出您是他最寶貝的孩子——」

　　「不！那不過是他一時心血來潮的仁慈，你能想像我平時在家裡，不是被他吊起來打、就是一覺醒來被孤零零地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以前有師父護著我，我才能安然無事，這次『父親』竟然趁師父前往『樹頂會議』又把我攆出門！」

　　賽林有印象初見墨梨時，對方表示他的「父親」趕他出門，他才會出現在梵爾城。賽林思索半晌，道出他的真實感受：「但……但我認為那位大人做了一件對的事，如果他沒趕您出來，愛蘭大陸很可能已經面目瘡痍。」

　　帶路神官奮力點頭同意賽林的話。墨梨不以為然搖頭：「這次算他運氣好，那以前呢？」

　　「墨梨大人，我父親也是嚴厲的人，隨著年齡增長，我才意識到那些看似無情的舉動都出自對孩子的愛與關懷。」

　　賽林接在神官後頭道：「我也是！雖然卡爾總是喜歡使喚我跟芙琳達收拾爛攤子、不知羞恥地帶我們上妓院、不小心搞丟我們竟一個月後才來找我們……等一下，他真的不是把我們當寵物養嗎？」

　　「對吧——」

　　找到共同話題的兩人登時拋開原本目的，佇立神殿長廊、你一言我一語抱怨「父親」，被晾在旁的神官和路過同事對視，他們都拒絕解讀彼此眼中的訝異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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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父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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