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明天見VOL.1〈新開始在姬宮町〉 - 第十四章　最蠢的莫過於絕食抗議．Ⅰ

　　『六月六日　星期四　天氣：☂

　　親愛的白鳥學姐日安，及祈學生會事務與期中考一切順利：

　　昨夜的大雷雨真的好大，我放在庭院裡的小盆栽都被雨水打爛了，真不好。聽氣象預報說，雨會持續下到週末，雖然這星期的休假日我沒有出門的計畫，但雨下個不停還是很讓人煩躁，誰叫梅雨季節已經開始了呢。

　　這兩天我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喔，有一點是因為期中考我考得很糟，連拿手的日本史也只是低空飛過及格邊緣而已（至於數學就更慘兮兮了），不過這不是我心情低落的原因（有一半的科目不及格，我還可以用“這裡的進度太快了，之前的學校還未教到這邊”的理由蒙混過去，所以我不擔心會被媽媽責罵），我很難過是因為發生了不愉快的事……啊，其實是我朋友啦，我聽她說的。

　　我朋友和她的哥哥吵架了，她和她哥哥的感情一直很好，而且吉…她哥哥由於年紀跟她差很多（大了11歲），所以她哥哥除了兄長的身分，也像是爸爸一樣照顧她、疼她（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後就過世了）。因此她非常喜歡且尊敬她的哥哥（雖然常常捉弄他、沒大沒小直呼他的名字，但就是因為感情太好了才這樣嘛！），所以說，這次吵架才使她這麼煩惱。

　　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雖然表面上她不理哥哥，而且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心底相當難受。原本我們……寫錯了，是他們無話不談，她只要有什麼心事都會說給她哥哥聽（大部份啦），而哥哥儘管再忙都還是會放下手邊工作，聆聽她雞毛蒜皮的煩惱，然後給她合適的建議，甚至有專屬他們之間的小秘密，是媽媽不知道的。她一直覺得，哥哥是世界上最了解、最懂她的人了！但是，哥哥居然說了些很難聽的話，傷害了她的朋友（在那位朋友面前PS.那天還是他生日耶！），所以她很生氣，她決定在哥哥跟她的朋友道歉以前，不跟哥哥說一句話，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不過決心歸決心，看到和哥哥僵化成這樣子，她也很不好受，但如果就輕易原諒哥哥，豈不是很對不起她的朋友嗎？因為如此，這幾天我……喔、是她，她感到內心相當掙扎及矛盾，連帶著心情一直無法好轉。白鳥學姐，您覺得她應該怎麼做才好呢？

　　期待除了您的兩字箴言外，還可以有更多一點文字的小小奢侈的甲斐翼筆。』

　　我翻開交換日記的下一頁，心底已先下個底，對於能得到什麼樣的回覆：

　　“死ね”

　　果然，又是這大大的兩個字。斜斜的、斗大的有如雜誌標題佔據好幾行線，俐落尖銳的刻劃力度，彷彿訴說著書寫著的心情。“死”這個字，落筆落得恨意滿載，上面的一橫甚至把紙張都劃破了。儘管如此，白鳥學姐還是大方地答應我小小的奢求，另外多送四個字：

　　“廢話連篇”

　　往好處想，這證明她有看，很好，離我們建立起友誼的那一天不遠了！加油啊，甲斐翼。我在心中默默安慰、說服自己，自欺欺人似地嘆道，倏忽，目光被隔頁那雋秀的行文吸引——倒抽一口氣，我驚訝得合不攏嘴，大睜著雙眼，不敢相信至今以來，都是我單方面一頭熱地在寫交換日記（通常還附有插圖），白鳥學姐一律只回我詛咒的字眼，然而現在，既往的模式被破壞了！這說明什麼？這表示白鳥學姐開始不討厭我了！我雀躍得想大叫、想跳上桌子旋轉、想衝來衝去亢奮地表達欣喜之情，就快坐不住了，全身噪動難耐，似乎不用身體宣洩，我就會像吹脹的氣球一樣爆炸——但無奈現在，我正處於公眾空間的E班教室，午餐休息時刻，班上不算安靜，但也鬧騰著。顧忌同學們的眼光，我強壓下興奮，努力按好雙腿，以防它突然不受大腦控制，一躍之下跳上課桌，而我只有被當成神經病的份。

　　再次將心思回到那行句間，我捨不得一下就閱讀完畢，因此刻意放慢速度，一字一字地流動著思維：

　　『生氣卻不要犯罪，不可含怒到日落，也不可給魔鬼留地步。*

　　憤怒、不滿的情緒是正常難免的，因為就連上帝也會憤怒，但祂勸戒著我們不應該把怨恨爭執留置隔夜。當妳把所有的憤恨滯留，不在當下處理溝通，如此累積下來，那下一次爆發的爭吵更會傷人、且一發不可收拾。和解是上天賜與我們最大的禮物，當神給我們機會時，一定要把握機會彼此饒恕與和好。

　　舌頭就是火，在我們百體中，舌頭是個罪惡的世界，能污穢全身，也能把生命的輪子點起來，並且是從地獄裡點著的。*

　　爭執之中，往往一時口快，於是傷害的言語就這麼脫口而出了，我相信妳哥哥也是如此，不過吵架說出的氣話怎能當真呢？妳那麼喜歡哥哥，想必也一定很了解他的為人，妳一定可以分辨話語中的真心成份，如果妳不小心說了氣話，早一點坦承道歉吧。要諒解妳哥哥，他畢竟是大人，而且算得上是妳的長輩(因為妳說他像父親一樣)，而作長輩、作大人的，怎麼好意思拉得下臉來，跟妳或妳的朋友道歉呢？即使他知道自己有犯錯。

　　我很羨慕妳能有感情這麼好的兄弟姊妹，所以，早一點跟他和好吧

　　PS.以上，請帶我轉告妳的朋友(笑)

　　再一個PS.(這句話是寫給妳，甲斐同學的)課業方面還是多在意一點比較好喔。』

　　短短的幾行字、簡單的道理，卻宛如當頭棒喝，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好像個傻瓜，是啊…吉普是怎樣的人難道我還不清楚嗎？他傷了光星縱是事實，可是出發點完全是因為擔憂……也許一個人的偏見很難完全消匿，但要讓他改變態度、扭轉印象（最起碼讓吉普不要再對光星抱持著敵意），不就是我應該去努力的嗎？為了友誼，為了親情，與其在這持續跟吉普冷戰，倒不如趕快想法子力挽狂瀾兄長與好友之間的緊張關係吧！

　　謝謝妳，白鳥學姐。我輕聲低訴，胸口有一股暖暖的感受溢上心扉。

　　我來回反覆閱讀著，有意無意想尋找潛藏在字句中的弦外之音，例如，從直列看下來，每行的首字是否能湊成有意義的訊息呢？——顯然，是我想太多了，學姐肯給我回覆就該萬分感謝了，哪還有時間玩文字遊戲，我譴責著自己得寸進尺的想法。

　　不過有一點讓我很在意，末句“再一個PS.”這番言詞，口吻不太像是白鳥學姐。就我先前不斷和學姐糾纏、打交道所知，她對我的厭惡是非常直接且坦率（瞧那豪邁落在日記上的兩字箴言），像這種貌似關心又夾帶著一點諷刺意味的語調，比較像是…像是……誰呢？印象之中，好像有個人就曾這麼對我說著……已被時間消磨而逝的模糊話語，明明是溫柔含笑吐露，卻又聽起來刺耳、輕蔑，藏不住的優越感包裹其中——罷了，老打轉在無謂的小事上幹嘛呢，我點醒自己，隨後觀察起字跡來。

　　白鳥學姐的字跡很漂亮，和我老是寫得歪歪斜斜的字體不同，她的字不像大多女生寫得娟秀，或故作可愛的圓圓筆跡，反而如行雲流水，但不至草率；躍動於紙上，彷彿有其生命，行文間有一股瀟灑、清逸之感。此外，她少寫假名，多用漢字，遣詞用字堪是成熟，相較於我稚氣的口吻。甚至連書寫使用的筆，好像也非一般的圓珠中性筆，乍看之下，倒像是毛筆字，但不如寫毛筆般的提按筆鋒，一筆一劃皆有明顯的粗細線條；這字大致上還維持著差不多的細緻筆線，在連接轉折之處輕柔消隱，收筆帶鉤或垂露豎。

　　「這到底是什麼筆？……」我低聲呢喃著，腦海裡懸宕的思緒不禁藉由口中傳出。

　　——「鋼筆。」一聲不假思索的女聲頓時回答了我的疑問。

　　順著妨礙了日光燈照射而覆落在課桌的陰影來源處，我抬頭一望，是愛蜜莉。她邊拋個媚眼，邊咬了一口拿在手上的蘋果，卡滋卡滋的咀嚼著。

　　「啊！愛蜜莉妳不可以看啦！」我正才想起大剌剌攤在桌上的交換日記，連忙趴在課桌，用手臂和身體阻擋著日記本上頭的內容。

　　她隨手拉開了我前座的椅子逕自坐下，「妳之前寫的不是都有給我看？」愛蜜莉大口啖著蘋果，提出反論。

　　「我寫的當然可以給妳看，」我誇張的遮掩，同時小心翼翼地闔上、收置抽屜藏好，「可是白鳥學姐寫的部分怎麼能隨便給人看呢？儘管妳是我的好朋友…我還是得保護白鳥學姐的隱私！所以，愛蜜莉！限妳在三秒鐘內忘記剛剛所看到的！」瞇起眼，我故作嚴肅地盯著她。

　　「是是是，就連『去死』兩字也是有隱私權的呢」她一臉沒轍得看我，不忘虧一句。

　　唔，被戳中痛處了，我感到雙頰有些發燙，「……反正就是要尊重每個人的隱私啦！」努力強辯著。

　　愛蜜莉囊頰嚼動著，狐疑的眼光四處飄動：「呼，不過還真奇怪…落差真大呢，白鳥是不是哪根筋出問題啊，撇完罵妳的話後，又突然轉性，認真回覆妳……甚至還安慰、講道理給妳聽呢！她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嗎？而且還是被傳教士附身？」話鋒一轉，她的語調也隨之提高，「引據聖經、還開釋…超奇怪的啊！白鳥花子可是全學生會裡最不和善、最自視清高、最難相處的第一名耶！甚至連他們內部私底下也對她頗有意見…」

　　「——也許這說明大家都誤會她了？」順勢接話，「也許她只是害羞、嘴硬了一點，妳看看，她這不是回覆給我了嗎？」我微笑著，再度將白鳥學姐那一頁漂亮的字帖展示給愛蜜莉看，喜孜孜地炫耀，「而且我覺得信教的人都是好人，我以前有跟他們接觸過，我知道。」

　　「欸？剛剛不是有人叫我三秒內要忘記嗎？」愛蜜莉調皮地笑看著我。

　　聽聞，我驚叫一聲，慌忙將之收回。直接收進書包好了，以防萬一又不小心一時高興過頭，隨興亮給別人看，我暗自囑咐著。

　　低頭持續動作，我聽見愛蜜莉的喃喃自語，混合著咀嚼食物的聲音：“…怪了，我記得白鳥一家人都不是基督徒啊？難道情報出錯了嗎？”

　　正想搭腔回應時，肚子卻快我一步，發出了足以讓愛蜜莉捕捉到的音量聲響，她琅琅笑出聲，相對我只好抓頭尷尬笑笑。

　　「沒看過像妳這麼固執的傻瓜了」她淺笑，將一直拿在左手中的紙袋遞給我。

　　「謝謝！」我欣喜地接過，並從袋中取出份量不算大份的三明治，狼吞虎嚥得享用起來，「愛蜜莉妳對我最好了！愛蜜莉是我的福星！」口中塞滿食物，我含糊地感恩說著，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懂就是了。

　　「妳啊，真是有夠笨的！」愛蜜莉把吃剩的蘋果核放進空空如也的紙袋裏，隨之從裙中口袋掏出面紙來擦拭手指，「不吃早餐、也不帶便當，身體會弄壞的啦」語畢，她輕嘆一口氣擔憂地、帶有譴責的眼光瞧著我。

　　是的，這簡直是笨死了！最蠢的莫過於此——絕食抗議。

　　但這是我想到最佳表達出我的憤怒、我的不滿、我的決心的抗爭手段，與其說是絕食，更正確來說是『拒絕接受一切來自吉普的資源』。作戰期間還接受敵人的施捨恩惠不是太可笑了嗎？因此我寧可自己手洗衣服，也不願衣物被吉普的手碰到；甘願讓英文作業分數難看，也不想有求於吉普，最後，也是最艱困的一項任務——凡是吉普負責的伙食，我一概不碰。

　　此舉是下了我多大的決心及仰賴堅定的意志力苦撐，在甲斐家，吉普包辦了一切家務及三餐。家事雜物我還可以忍受自己來，或是先置之不理，但維持生命中最重要的，飲食，可就頭疼了。首先，我沒有多餘的錢讓我吃外食，或者進學校食堂（每當我看著媽媽與吉普拿著繳費單苦哈哈的臉，便打消了奢求零用錢增加一點的念頭）。再者，既然抱持著“打死也不肯接受、或妥協，來自敵人的恩惠”的信念，那結論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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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挨餓吧。

　　晚餐時刻，我將電視音量轉大，好蓋過吉普故意將碗端來、坐在我身旁大口大口吸著拉麵的聲音。

　　『慶祝我領到兼差費，多了點菜錢可以下重本呢』他咬著大塊叉燒，不停將香氣往我這搧，『——不過就是有人不想吃，我也沒辦法啊』。

　　我把遙控器砸向他欠揍的嘴臉，跑回房間大力摔上門。

　　幸好還有愛蜜莉，一天之中就靠她救濟我那可憐的五臟廟，不然我真的要抱著空腹喝西北風好幾天了。

　　「……抱歉」回神過來，我嚥下嘴裡的食物，從喉嚨的間隙擠出一點微弱的聲音，心虛且難為情得抬頭對上愛蜜莉帶點一絲責難的眼神，「啊！不過今天就是最後一次了，我決定讓抗戰到此結束！」揚起笑容，我大拍胸脯向她作保證。

　　「嘛、好姐妹的話妳都不聽…現在白鳥隨便說個兩句就言聽計從……」愛蜜莉噘起嘴，有些吃味地說著。

　　「不，愛蜜莉，當初我說要絕食抗議時，妳是舉雙手贊成、還大力鼓吹的」

　　「啊哈哈哈，是嗎？」她撇頭乾笑著，手指玩繞起燙染成淺色的泡麵捲髮絲，企圖裝傻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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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生氣卻不要犯罪...(略)」出自於以弗所書四章26-27節

「舌頭就是火...(略)」出自於雅各書三章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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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最蠢的莫過於絕食抗議．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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