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 4 月 1 日，星期一。我和曼玉應該在前兩天已經結了婚，但自從兩個月前她知道我有了愛滋病之後，她就取消了教堂和酒席的預訂，還說幸好喜帖未發出，否則便要花費很多的工夫打電話去通知親朋戚友。剛才，他的新男友張家飛才將曼玉的行李取走，他戴頭盔封口，沒說一句話便走，生怕愛滋病會透過說話傳染給他，離開前他還遠遠的向我飛擲一張咭片，黑底金字寫著「南區刀疤九。雄霸鴨利洲」，下款印「新治安飛天張」，原來他現在與我服務同一個大集團，還坐了我的位置，搶了我的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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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出窗外，見到曼玉在樓下等他，他穿白飯魚，著工人褲，一頭亂髮染灰，近日為了曼玉，他換了架深藍色超級有型的法拉利，曼玉最愛深藍色的深深藍藍，難怪曼玉會歡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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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星空，特別燦爛。我接到一個電話，又打了一通電話，然後到便利店再買多一打啤酒，今天下午，我已買了六支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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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的是醫院打來的電話，告訴我我的好朋友張楚紅剛剛死了，死於愛滋病，他生時 135 磅，死時不足 35 公斤，他是個愛滋病帶菌者，他傳給我不死，莫非我傳給他便死？ 我打的那通電話，是打給我爸爸的，我只說了句 「爸爸你好嗎？ 我很好。」 便掛上電話。上星期，我已將「鴻門」轉了名給他，2003 年的樓價很差，賣了它雖然蝕很多，但也夠我爸用到百年歸老。今晚，夜來得特別早，太陽已在我的頭頂上，我眼前還有很多月亮和星星，我喝完半打啤酒，再喝那六支紅酒，喝完六支紅酒，再喝那半打啤酒。其實，我並不喜歡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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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我望出窗外，這裡 39 樓，我突然覺得，死，很簡單很容易。我很想死，死得越快越好，我身體已經長滿濃瘡，我不能看著自己滿身的濃瘡爆裂噴漿，然後剩下一付人皮，包著一堆柴骨，加起來不足 70 磅。從這處跳下去，39 樓，應該一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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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那個張子儀，他身體著地的那刻，應該很痛吧？ 我開著立體環廻新歷聲，播著韋華第的「四季」，地上有 99 張未寄出的喜帖亂放著，我隨手執起一叠，拈一杯紅酒走出露台，一個人坐著，抬望眼，天上清風明月，我對酒聽歌，計算人生的幾何，在我想得正酣之間，砰彭一聲，大門被撞開了，原來我忘記關門，我那接近 60 歲的爸爸沒想到門沒有關上，跌了個四腳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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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四腳朝天的剎那，我看見，他原來已經滿頭白髮，我還看見，滿頭白髮的爸爸，手上拿著一疊摺得很整齊的手巾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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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手巾仔，是爸爸買來給我抹身用的，這些手巾仔，質感柔軟特別舒適，超級舒服，保暖又好看，一摸到就讓人不想放手，真的非常好，好軟好軟好舒服。爸爸用這些手巾仔，每天給我清潔濃瘡消毒傷口，拿回家洗干淨後，送回來放進衣柜裡右面最上的第一個柜桶，一疊一疊的，摺得很工整，放得很整齊，日日如是，天天如此，經已有月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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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體好像沒有半點重量，今天是我的頭七，我知道我很快要走了，很快，我要在這個空間消失了，我不知道我將會去那裡，上天堂？ 還是下地獄？ 我想我是應該去地獄的多了，因為我是一個壞人，也是一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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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就是那推我落樓殺我的人，我已經沒有半分懷疑，他就是我的爸爸，他不是個壞人。他殺我是應該的，我不敢也沒有資格對他有什麼怨恨，因為我是一個壞人。我很壞，我害死張景軒和張繼中、害死張子儀、害死我心愛的張楚紅，還害死心愛我的母親，我應該要死，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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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想知道，我爸爸為何要殺我，他知道我都快要死了，為何還要老遠的走來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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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要死，因為我得了個愛滋病，我爸爸知道我快要死了，因為我在電話裡對他說了「爸爸你好嗎？」 「爸爸你好嗎？」這句話，我由出世到我說「爸爸你好嗎」這句話之前，我從來都未對他說過 「爸爸你好嗎」或者 「你好嗎爸爸」 這樣的說話。所以，他聽到我說 「你好嗎爸爸」 那句話，我就知道他會知道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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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為何他都知道我要死了，還要老遠的走來殺我，而不是來救我？ 他已經救過我 3 次，為何今次不救我，更要親手殺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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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楚，他的身體仍是那麼的鮮明那麼的立體，為何不似我一般，在消散著，很快便會無跡無蹤？ 他還比我死遲了 6 天，為什麼？ 為什麼他的身體仍是那麼鮮明那麼立體，不似我現在的身體正在溶解，完全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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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訴我：「我兒，你不會上天堂，也不用下地獄，你即刻就要去投胎，輪廻轉世了，你剛復回的記憶將會回復失去，忘記得一乾二淨，不留一點一滴。國明，你投胎後千祈不要做壞人，要做個心地善良孝順父母的人，即使不孝順父親，也要孝順母親。」 即使他知道他說的這番話，我也會忘個一乾二淨不留一點一滴，但他也都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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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了，人說，鬼魂不會流淚，真的，我哭了，真的沒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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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鬼魂有眼淚，我已經流滿了一臉，因為我知道，我爸爸將不能超生，他的靈魂不會消失，永遠在陰陽二界之間浮浮沉沉，浮浮沉沉之間，他很悲傷很痛苦，因為他的記憶不會消失，他永遠都會得起我這個令他生前和死後都浮浮沉沉痛苦悲傷的不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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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的靈魂永不超生，因為他告訴我：「國明，你知道嗎，今天的法律很荒謬，殺人的人不會死，殺人的人想要死也死不得，殺人的人想要死，便只能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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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到這裡來之前，在張家飛那裡，買了 1 瓶台灣出產的大力乳酸果漿，就在張家飛離開這裡之前，他在我家樓下對面的街角那裡，飲掉那一瓶活力乳酸果漿。活力乳酸果漿只是它的偽裝，樽內的飲料其實是含有超標 500 倍的DIBP (一種塑化劑) 和DEHP (另一種塑化劑) 的成份，是種慢性毒品，飲 7 支 1 日後歸天，飲 1 支 7 日後死亡，他飲了 1 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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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廻之前，我想起那一幕，我在天台看著爸爸用手把張子儀推出天台前的一刻，張子儀向我爸大叫：「張學究，你兒子害死人！ 他一定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爸爸很傷心，手不停地打向自已的心口，對我說：「國明，你千祈不要自殺，自殺的人是不得輪廻，永不超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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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張子儀其實是想在那裡跳樓自殺，我爸那日救了張子儀，他可以輪廻。這日，我是要在這裡跳樓自殺，我爸這日又救了我這個殺人的凶手，他推我落樓，令我可以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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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要我自殺，所以他殺我；他不能面對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所以他自殺。這是我最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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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完全消失在空氣之中，乾乾涸涸，無影無蹤，不留一點一滴。終於，我知道，他為何殺我，如果我有眼淚，我已經流滿了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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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明 _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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