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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朱紅柱上蟠踞的龍雕染金漆,龍爪中有一圓形凹洞,彷彿原先放了一顆球般,該是鬃毛之處,也代以木色凹洞,香爐裡清心用的香焚出裊裊細煙,淡雅的氣味攏在兩道金沙帷幕裡,漫進了案上奏摺之中,羅列整齊的深色抽屜上,扣環的顏色彷彿鏽蝕的青銅。
天色才方現一絲曙光,燭芯潤在淺淺的燈油中,一身玄袍的連宣焰食指指背按在唇上,另一手如撥水一般變換著手勢,接著取筆沾了硃砂,將奏摺文字刪去大半,最末批註,接著放到左上角,換下一份,如此反覆,全無注意外邊。
這個時間的皇城原來就靜,特別是靠近天子書房處。
連宣焰的眼皮漸漸歛了下來,接著眉頭一皺,提筆便是大刪大改,放在桌子右上角的奏摺者幾希,左上的卻滿了兩疊,正在朝第三疊前進。
當連宣焰嘆息著起身時,天色已逐漸轉白,但還是藍色佔了上風。他躬身正要吹散燭火,眼角餘光彷彿什麼吸引一般,罕有地在姚敬入內以前離案,走到窗邊。
姚敬才要進書房提醒連宣焰上朝時間,連宣焰已經先一步道:「知道了。」於是姚敬便先退下了。而連宣焰手中捏著一張摺痕縱橫的紙,走回案前,將紙放上燈芯,燃開的紙碎成片片、彷彿撲火飛蛾一般,他看著紙上「石」字逐漸被火勢吞嚥,最後連宣焰吹滅燭火。
「願你不負初心。」
走出書房前,他忽然駐足,彷彿只是自言自語道:「結果呢?」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他人的聲音道:「梁氏已出京,宰相府二少爺則……」
整個龔家,從廚房掌杓娘子到龔季敏都沒人相信那個不學無術、彷彿全世界只有風花雪月的小少爺竟會真的上榜,龔峒檸在離開學士府時,還沒忍住,策馬親自去看了一次榜單,簇新的榜單上確實寫著龔峒柚的名字,龔峒檸回宰相府時,慎重地告訴龔季敏,龔峒柚確實上榜了。
經過了這麼一天,龔季敏倒是已經鎮定下來了,畢竟也沒道理一國宰相什麼大風大浪都見識過了,卻讓自己的兒子給嚇得回不了魂:「不過是鄉試,解元又如何?」想當年殿試龔季敏還得了探花,區區鄉試,確實不怎麼樣。
龔峒檸想了又想,雖然是這樣沒錯,但龔峒柚兒時開始便經常為了給梁寧嫿放風箏這種小事就沒去聽夫子上課,大些了也沒個長進,看他一個過兩年便要弱冠的人,畫舫酒樓一辦什麼品茶、聽新曲、看新舞的,哪次龔峒柚沒出現,京城都還會有人以為宰相二公子是出了什麼事,課業一事,在龔季敏開始無暇管顧時,就是交給他人,還不是多少夫子辭了去,都說教不起,龔峒柚不是逃課就是走神,哪有一點想唸書的樣子?
但見龔峒柚日日挑燈夜戰,就算他不信任自己弟弟,也明顯不可能是倩人捉刀,何況龔峒檸並不認為龔峒柚會這麼做,弟弟心中重要的從來只有太師府的小姐,功名對龔峒柚而言並沒有重要到要作弊。
怕是,果真情傷未癒。太師府小姐要是嫁入其他公侯府邸都還好說,只要攀親帶故地,多少也能知道點消息,甚至家宴還可能見上一面,然而進了深深宮門,人死了都未必有消息會出來。
想過這些後,決心助弟弟一臂之力的龔峒檸進書房挑出自己當初寫過批註的書給龔峒柚。在鄉試放榜前,劉夫子便以爛泥扶不上牆為由辭去了,這使得龔峒柚得自食其力。龔峒檸不知道劉夫子怎麼教的,也不曉得為什麼龔峒柚都中解元了,劉夫子還會說他扶不上牆,他知道的是,前朝科舉表面上重學識,實際上更加重視世家,然而說穿了,讀書還不如當樂師,縱然有了功名,也不見得就能得到職位,更多的是直接被晾在一邊,科舉不僅形同虛設,還舞弊甚多,然而如今新皇登基,便將太上皇的科舉改革更深更廣地推行出去,世家不再左右科舉的旨意要下前,出身世家的百官勸諫,彷彿偌大國土就只有這件事情可以上奏一般,面對連氣同聲的議論,陛下只說了一句:「諸卿,要跟孤談世家?」官吏便安靜了下來,暗自決議,端等這次科舉結果出來,直接用實例向皇帝證明以世家作為篩選標準是必須的,不知是否陛下早已想到這點,此次科舉,從會試開始,刪去駢文,加考策論,全國試子譁然,卻也只能悶頭準備。
距離太上皇開國時血洗皇城震懾諸侯的事蹟仍未遠,餘威猶存,是以官吏的諫言仍然相當保守,此次是因為觸及眾家利益,才罕見地出現百官進諫,然而,今上一句:「諸卿,要跟孤談世家?」顯然再談此事將觸怒龍顏。
因為如今的龍脈,既非貴族,亦非前朝將相。
是以這件事情便也暫時沒了轉圜餘地,百官均還在摸索新皇的處事方式,唯恐屠城重演。
在這屆新開的策論上,龔峒檸是幫不了龔峒柚的,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可能是,在不明白策論標準這點上,所有考生都是一樣的。當龔峒檸對弟弟的未來感到擔憂,並且抱著書進龔峒柚房裡時,才看見一隻鴿子停在龔峒柚指上。
「兄長?」
「啊……」龔峒檸才想說話,卻發現自己拿過來的書和龔峒柚桌上已經有了,於是便稍稍問了下龔峒柚的功課,確定沒什麼問題後,這才問起:「你這些書,應該不是爹選的吧?」
「嗯,這些是……朋友選的。」
「朋友?」說實話,龔峒檸對弟弟的朋友沒什麼好印象,全都是不學無術的紈褲,怎麼可能替龔峒柚選書?
「是。」
龔峒檸猶豫了片刻後問:「是這鴿子的主人嗎?」
「是。」
應該是新朋友了。龔峒檸思忖了會兒,接著道:「這樣的朋友蠻好的,要和對方好好相處啊。」拍了拍龔峒柚的肩膀後便離開了。
沒被發現──龔峒柚在心裡呼出一口氣。
如連宣焰所說的,他從小表情就少,縱然家人也未必知道他的情緒。
他低頭看著這隻鴿子,鴿子腿上綁的紙早早便拆下來了,所以兄長並沒有發現這是信鴿。
讀書的日子很累,但可以不用去想梁寧嫿的事情,卻讓龔峒柚輕鬆了許多,沒有梁寧嫿的人生,他原來是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走下去的。
會試以及殿試,非得過不可。
龔峒柚餵鴿子吃食過後,將鴿子放走了,看著鴿子振翅高飛的模樣,不知怎麼地想起了梁寧嫿養的鳥,他總分不清楚鳥有什麼差別,梁寧嫿便說他笨。那隻鳥現在讓連宣焰養著,想必過得很幸福吧。
他發了一會兒呆以後,又開始讀起書來。
龔峒柚幾乎是將自己完全關起來,龔季敏公務繁忙,直到再次見到龔峒柚,龔峒柚已經瘦了一圈,龔季敏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沒開口。龔峒柚在外朋友很多,都是無所事事的富家公子,但他很少對家人多說些什麼話,整個宅邸也沒人去問,小少爺在太師家小姐出嫁那時,到底去了哪裡。
在龔峒柚閉關苦讀期間,外面所有事都一應不理。
於是莫名其妙苦到了龔峒檸。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梁太師狗拿耗子去找龔峒柚母家那邊共同親戚說親,於是便多了好些根本不認識的表妹說想來京城遊玩、希望能借住宰相府,其中幾個也不知道家裡是怎麼想的,分明拒絕了還是直接將女兒塞了過來,龔峒柚不見客,是以招待的責任都落到龔峒檸身上。
龔峒檸也是第一次知道表妹這種生物的可怕。
時間流逝著,會試考完也放榜了,龔峒柚這才注意到家中多了一些「表妹」借住,也才知道龔峒檸這段時間要躲避表妹們掉手絹、各種不可思議的跌倒方式、出門要他做陪、在外要他送傘等等,龔峒檸忍無可忍之下,剛好又遇見之前的鳥販姑娘,就乾脆拉著姑娘故作親暱之態,讓表妹們死心……而龔峒柚去看了榜以後,本來想直接回家,卻想起龔峒檸說:「要是你上榜了,便不要直接回家。」
於是龔峒柚再看了看榜單,確定有自己的名字,接著轉往他處。
自從他閉關以來,已經沒有再接到故友的邀約了,是以也不知道能去哪裡,江邊新的畫舫行過,歌伎歌聲遼遠,舞伎隨江水擺盪而搖曳生姿,世家公子拿著傘敲打掌心,周邊小船的船娘替書生擺渡著,龔峒柚看了片晌,便轉身走了,他在街上徘徊許久,實在想不到該去哪裡,最後越走越遠,上了山。
山上的月老廟還是一樣陳舊,完全沒有修繕過的痕跡,他總在想,這裡要是下雨,應該會漏水吧?
龔峒柚朝神像跪拜後,卻不曉得該說什麼,他沒有特別要求的事情,尤其月老的本業是牽姻緣,想到現在家中表妹們的狀況,他便更不想求紅線。如今回想起來,連宣焰遇到的人真的是月老嗎?月老並不主戰事吧?他又胡亂想了想,卻不知怎麼地,想起從拜堂到登基都一直牽著著自己的微涼手指。
除了家人以外,最近和他說比較多話的,就是連宣焰了。
至今他仍然覺得很不可思議,他過去確實見過太子一次,那時候他們也不過讓長輩介紹,互相見禮而已,對方不記得很自然,龔峒柚自己也就堪堪記得對方大略的面部輪廓而已。成親跟登基的事情,像是夢一樣。夢裡的太后很溫柔,雖然太后沒有說話,但他就是覺得對方一定很溫柔,他自己的娘親為了生下他,便過世了,他沒見過娘親的樣子,不過一定像連宣焰的娘一樣,是很好的人。
龔峒柚打掃起月老廟,由於家中要求一定程度的自立,掃除這點事情,他還算是熟練,直到將廟裡擦掃過一遍後,他揀了一塊地跪坐下來歇息。
他忽然又想到,其實連宣焰不只是最近和他說話的少數人而已,可能也是對話最深入的人了。到底是怎麼淪落到,連認識未久的連宣焰都成了與他最靠近的人,龔峒柚一直不明白。
當水珠滴到臉上時,龔峒柚抬頭,接著證明了這間廟的屋頂確實漏水,他一邊避雨一邊尋找著可以接雨的器皿,卻遍尋不著,只得喘著氣在沒漏雨的地方坐下了。這段時間只顧著唸書,體力又更差了些。
昨夜也沒怎麼睡好,雖然他大概知道自己會試不會落榜,但他畢竟是真的很久沒碰這些東西,套爹的話,他確實一直都是個「玩物喪志的東西」,他不是不想努力,只是總是努力錯方向,沒有目標,縱然這次他真的很拚了,然而實際上榜上有名或名落孫山,都不是他說了算的,所以他也緊張了一宿,如今總算能稍稍放心下來,殿試能提前準備的很少,因此稍微休息一下……應該……。
雨下得更大了,在雨點落在龔峒柚身上前,一把傘及時擋在他頭上,接著撐傘的人慢慢蹲了下來。
連宣焰看著傘下睡得酣熟的龔峒柚良久。
「陛下,二公子的事情……」
「順其自然。」連宣焰頭也不回地答道,本來對方也就不在他身後。
接著他微微偏了頭,露出一瞬即逝的迷茫神色。
到底為什麼,一瞬間猶豫了?
連宣焰不太明白。他一手撐傘一手替龔峒柚整理碎髮以及衣領,接著坐在他身側。
腦子裡有各種各樣的聲音竄過,這種狀態,他已經很有沒有經歷過了。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連阿焰也……!』
『……不要過來……』
『決定權在她身上,我無權置喙。』
『我不能喜歡殿下。』
『我想要自由。』
連宣焰凝視著龔峒柚的臉,龔峒柚忽然重心一偏、往旁倒去,為免他傷到,連宣焰按住他的肩膀、將他往自己懷裡攬,龔峒柚的體溫讓連宣焰一時愣住。
他看著自己的手,然後無聲對龔峒柚說:「娘子要睡內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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