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
“吵死了。”
物理課一點也不有趣。那個死老頭,到底是怎麼穿着長褲長袖站在沒有任何冷氣的教室裏逼逼賴賴這麼久的啊!?想到這裏,戴婭高舉起手:“老師,我不舒服。”
“哎呀,還有五分鐘就下課了!”
“我要去保健室!不是衞生間!”
兩三週前的新聞和夏日的大蒸籠一樣,依舊蓋在全校師生的頭上。老師作罷:“去吧去吧。”
後門保安不在,戴婭輕而易舉溜出了學校。學校的後門經常有小攤販出沒,他們把煤氣灶和鍋碗瓢盆放在機器人推車上,朝那些不在食堂吃飯的壞學生兜售午飯。機器人們售賣的內容包括炒飯,炒麪,煎餅,腸粉,不一而足。雖然學校曾經因為食品安全而驅逐過他們,但後來他們和學校談攏了分成,就再也沒有人管過這些小商販了。實際上,這年頭地攤經濟蒸蒸日上,隨便找條街坐下賣東西的人比比皆是,灰色地帶的夜市也很受歡迎。
門口站着蕭然凌,此人是逃課的慣犯,當然也是後門的熟客。男學生揮了揮自己的手機:“大姐,來得正好。”
“不要裝作我倆很熟的樣子,OK?”
“你看啊,這個......”屏幕上推送的消息有一條“安德林大廈被抗議人羣包圍”,一下吸引了戴婭的目光。新聞是幾秒前才發出的,沒有配圖,但很難想象這麼重磅的新聞是假話。蕭然凌往公交車站的方向聳聳肩膀:“坐兩站路就到了,不過去看看嗎?多有意思。”
“你用的手機還不是他們公司造的。行啊,不看白不看。”
話説得輕巧,戴婭開始不安起來。早在一週前,她就接到一個自稱M·H的人發出的信息,在用網上下載的解碼器破譯後知道那是關於攻擊安德林大廈的,且此人是金雯的夥伴。她對此滿口答應下來,但最後因為害怕沒有去。自己的自動鉛筆連手無寸鐵的學生都幹不掉,要是和執行官發生衝突根本就是送死。她口袋裏還揣着那個“人”型的徽章,是自殺未遂當天金雯送給她的。
在腦內進行種種最壞可能性的枚舉後,公交車到站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台階上,對着人羣説些慷慨激昂的話,台下的觀眾握着字牌和燃燒瓶,連連歡呼。瞅見一羣身着綠色西裝的人圍在人羣外頭,兩個學生便識相地躲開,遠遠地圍觀這場鬧劇。
戴婭聽着台上人慷慨激昂的演説,胃裏翻江倒海。真噁心,既然她自己那麼成功,那憑什麼能代表大多數普通人?既得利益者的訴苦除了販賣焦慮和博得關注以外,什麼意義都沒有。她那振振有詞的模樣,好像誰都能付得起阿人學校的學費似的。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上去給這種充滿優越感卻不自知的傢伙兩巴掌。
演講嘎然而止。響起的不是經久不息的掌聲,而是狂熱的吶喊,人羣一股腦湧進了大廈內部,連防彈玻璃都被他們一併破壞掉。綠色西裝齊刷刷衝上去,把擠到大廈裏的人丟出來。就當他們以為這場混亂會迅速被執行官們平息的時候,一個穿着熱辣的女人闖入了現場,直接用一門炮指着為首的執行官,看錶情估計沒説什麼好話。
看到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武器,蕭然凌眼睛都直了,“卧槽,那個太帥了吧!”
戴婭能隱約感覺到,那個人也是服用了覺醒藥劑的,金雯的同夥。
她把炮口從高大的執行官面前移開,也準備衝進大廈裏。然而,對方沒有因為被恐嚇而表現出任何退怯的模樣。他利用自己的身高優勢快步追上去,女人隨即轉過身,用被金屬包裹的右臂使出一記頂肘,暫時接下了男人的手腕。在短暫的拉開距離後,她把兩隻手都伸出來,將小臂放在身前,藉着金屬的重量猛靠在男人懷裏。但此時盧佳思已經將中心穩定在了下身,即使那條機械臂撞過來時的壓力驚人,他也紋絲不動,腳沒有後退一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盧佳思蹲下身挺直後背,一下潛到女人大腿前,抱住左腿,一推,將其狠狠摔在大理石鋪成的台階上。女人的身體順着樓梯滾了下去,咚一聲悶響摔在磚地上。她全身都磕出了淤青,顫顫巍巍地把上半身支楞起來,抬起右手臂,瞄準了眼前模糊的綠色人形。
紫色的柱狀激光離開炮口,劃破灼熱。
“哈啊......哈啊......”女人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氣。光芒散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樓被擊中卻並沒有受到任何破壞,那個執行官卻不在了,也被打中了嗎?眼下已經沒法考慮這麼多了,她從地上爬起來,向着大廈前門狂奔。
跑到一半,雙手被死死擒住,往上抬起,執行官在發射激光的一瞬間就跳到了樓梯下面,現在又繞到了她身後,擒住她的雙臂。難以想象他是怎麼在幾秒內完成整個動作的,那麼多級樓梯,就算能毫髮無損地從最上面跳到地上,也需要時間平衡身體才能開始跑步。手臂被向後彎折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受,她的炮口垂直對着天空,無法給任何人造成威脅。不管多麼努力地掙扎,都沒法把雙手抽出來。
盧佳思觀察着敵人的武器。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穿戴式的槍械,正常人根本沒有手臂上戴着這麼重的東西還能維持重心奔跑的能力,這個女人的身材也不像鍛鍊過的樣子。他通過對講機呼叫:“張夏,李玉靈,來大廈一號門,與我會合。這裏有一個主犯。”
説罷,便見到張夏帶着一個小個子執行官離開大樓。她走到距離門口數米的地方,用槍指着被制服的女人。
“解除你的武裝,否則我們完全有權利當場把你擊斃。”
辰詩棠的左耳上掛着一個很小的耳機,只是用來接受其他幾人發出的命令的。目前她完全不清楚大廈內部戰局如何,但她非常明白自己絕不能在這裏被抓住,哪怕難看地逃跑都比被逮捕強得多。要是沒有“貫穿之臂”作為底牌,人派很快就會瓦解。
可是這張底牌好像也沒有看上去這麼牢靠,面對一個連槍都沒掏出來的阿人執行官居然是如此無力。只要一點點,讓激光稍微碰到一點那個男人他就會灰飛煙滅,只要製造出那一點機會就行!
“貫穿之臂”緩緩收起來,炮台下降,炮管縮了回去,最後組合成一塊包裹着機械臂的鎧甲,已經不具備任何熱兵器的能力。辰詩棠被帶上手銬,張夏的槍口依舊抵着她的後腦勺。好幾個執行官聚集過來,把辰詩棠包圍得水泄不通。
走到馬路上之後,盧佳思發覺牽着辰詩棠的那隻手變熱了,不,是傳來了熱氣。未等大腦好好思考這個問題,辰詩棠就脱離了他的控制——手銬,被瞬間出現的黑色武器撐壞,變成了碎片。剛才花了一兩分鐘才收起來的“貫穿之臂”,現在都不用一秒就重新組裝起來,而且已經將身後的幾名執行官定為目標。他們開了槍,但現在的辰詩棠已經不是固定目標了,她在柏油路上翻滾着躲開先前瞄準頭部的子彈,身手快到不可思議。
拔槍,打空彈藥!這是盧佳思唯一的想法。
在第一發子彈射出的剎那,兩名執行官就在激光中消散,沒有留下一點殘骸,連血跡都沒有。
街道沒有產生任何變化,水泥地,大樹和早餐店一如既往。煩死人的夏日蟬鳴,還在繼續,聲音好像比剛才更響亮了。
他們的頭髮,臉型,眼角的形狀,領帶夾的款式盧佳思明明都記得,可他現在卻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可能,那兩個人一開始就是幻覺——否則為什麼會瞬間消失掉。
手槍子彈擦過辰詩棠的頭髮。
恐懼。不是對於暴力和死亡的恐懼,而是對未知的恐懼。這根本沒法用現有的任何科學知識解釋,魔法......詛咒......神罰......那究竟,是什麼。
究竟是什麼啊。
她走了。盧佳思像石頭一樣僵在原地,依舊舉着槍,朝着兩個部下消失的地方。
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
很吵。
戴婭和蕭然凌悻悻回到了學校,但老師學生都走了。那場動亂已經擴散到了全市,亞西市的大街上已經到處是鬧事的人。一批批普通人湧向作為震源地的安德林大廈,社交媒體上已經有了阿人文員被殘忍殺害的照片,被害者被多人圍攻,身中數刀,死得血肉模糊。這篇文章發出不到一小時,這名文員那膀大腰圓的哥哥就衝進了一家普通人類經營的商店裏持械搶劫,又造成五人傷亡,聽説槍還是從安德林大廈的暴亂現場撿到的。接着,一位母親攜帶着女兒遭到阿人襲擊,兩人都被先奸後殺,犯人們在現場留下了血字:下位種族。
“瘋了......所有人都瘋了......”
男孩子不可置信地放下手機,雙眼空洞。他書包都沒拿就跑回家去:“為什麼啊!為什麼會有這種事情啊!”
蕭然凌在跨出學校前停下了腳步:“你家住在哪裏?”
“海世二區。”
“那太好了!我們兩個一起回去吧,會安全一點......哦對了,心心就住在隔壁小區,等稍微安穩一點了我得去看看她。”
説罷,兩人在放學路上狂奔起來。戴婭一邊跑一邊看街景,真美啊,夕陽下的街道,居然可以這樣的美麗啊。每一次經過這裏都是在睡眼惺忪的早晨或者烏漆嘛黑的夜晚,走了兩年的路卻從來不知道此處的真面貌,是不是一種荒謬呢。綠油油的葉片被太陽鍍上了金,商店的熒光字牌散發着淡淡的輝光,全世界都是橘黃色的,都有喜氣洋洋的金子在閃光。無論怎麼看,這幅畫面訴説的都是美好,還有幸福。
多麼美麗的世界。戴婭人生十七年來,頭一次這麼想。要是每天都能看到這些,該有多好。
“夠了,大姐你別看了!現在再不回去就來不及——啊。”
不知不覺間,二人為了抄近路闖進了一條無人小巷,陽光照不進這裏。陌生的男人按住蕭然凌的肩膀,頗有深意地笑着:“青春真好啊......”他説話十分不着調,可能是喝多了。
“真是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覺得我們阿人都是些坐享其成的幸運兒啊......本來都被這該死的社會灌輸你們是弱勢羣體,可看你們攻佔大樓的模樣一點也不弱勢嘛。”男人指了指戴婭的裙子口袋,“小妞,我看你上新聞了哦?那個什麼鉛筆,能不能給叔叔我看看呢。”
“開什麼玩笑......那是我的東西!如果想搶,我就把你打成篩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人一身酒臭,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戴婭很輕鬆地在他腿上開了兩個洞。但酒也麻木了人的痛覺,他不屈不撓地把胳膊伸向戴婭的雙手,想要把火箭鉛筆奪過來。
蕭然凌見狀,一腳踹在了男人的背上。男人被徹底激怒了,喪失了全部理智,拽起他的頭髮開始把少年往貼滿小廣告的牆上撞,弄得他滿頭是血,猩紅色的液體順着眉毛流過臉,滴在領子上。撞擊的頻率之高讓男生根本使不上勁去掙扎,只能任憑撞擊的視線一點點被鮮紅覆蓋。戴婭握着筆,在視線裏將鉛芯的尖頭和男人的後頸重疊,發射鉛芯。她在心中咆哮,發射,發射,殺了他,我要——
我要救蕭然凌。
雖然那之後的戴婭一直都不敢相信,但在那個瞬間,她的確爆發出了“救人”這樣高尚的想法,不含任何其他用意。這或許可以説明,戴婭本質上,是個善良的,渴望光明的女孩子。
爸爸......媽媽......然冬......然悦......心心......
少年從嘴裏吐出幾個不清不楚的名字,已經沒人聽得懂他在説什麼了。在殘酷的暴行讓他徹底失去意識後,那個男人好像還沒有滿足暴虐帶來的快感,將雙手放在了戴婭的水手服領子上——她已經被嚇得呆坐在原地,完全不敢動了。剛才射出去的鉛芯還紮在暴徒的後背裏,可阿人根本不會因為這點傷口就感覺到疼痛。
自己註定要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在最美麗的世界裏死去。
戴婭仍然是最弱小的,是一開始就被生命所厭棄的人。
......有什麼不好呢。任何真正的普通人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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