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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poésie avec soupir de météore
流星詠嘆之詩
The poetry with sigh of meteor
Episode–IV
III
流星之狼
遠古文明曾有一句俗諺:馬的力量需由距離決定,人的性格則由時間決定。
不得不說,古代先民的智慧確實令人折服,他們既能開闢大地、建立文明,亦能分割世界、創造魔法,甚至洞悉未來,預先得知菲爾–麥卡尼徵用的臨時戰馬會因這趟未曾間斷的長途奔馳不堪負荷、倒地猝死,並且精確預測梅格–希爾的背叛,才會留下這句意涵深遠的警語提醒他們,可惜這群學識淺薄的愚蠢傭兵對此一無所知。
他們心急如焚地催促戰馬,馬不停蹄地喝斥追趕,沉迷於危險刺激的狩獵遊戲,徹底忽略馬匹的健康狀態,哪怕牠們早已氣喘吁吁、疲憊不堪,滲出的汗水能夠填滿泥坑,已被怒火蒙蔽的黎希喀比亞仍未因此放緩,給予馬兒應得的充分休息。
可憐的傢伙。
假如牠們來自先進且訓練扎實的羅威爾獅王嶺繁育場,或是思佩愛克斯引以為傲的白駒大公馬場,也許還能承受這段橫跨迪斯托瑞與萊可塞斯森林的長程距離,可惜牠們出自品質低劣的南方農村,不僅難以負荷高強度的持續追擊,就連繼續替他效力都無法辦到。
痛苦的嘶鳴、蹣跚的步伐、失衡搖擺的身軀,不過彈指瞬間,那位高舉戰斧的強大傭兵已被戰馬甩落,表情扭曲地於荒野打滾。
「混、混蛋!站起來…沒用的廢物,給我站起來!」戰熊模樣狼狽地翻滾一圈,拾起巨斧,只為實現殺死狼的目的,發瘋似地命令這匹渾身抽搐的瀕死戰馬,而牠則如受人愛戴的皇后閉上雙眼,再也沒有回應菲爾。
「為什麼?為什麼不相信我?就算失去勒哈和舍恩,理柏埃遜還有我和布里恩呀!我們說好一起待在那兒生活,建立幸福快樂的天堂…為什麼妳要離開我們,嫁給那個瘸子?」歷經皇后與戰馬的死,無法繼續追擊的菲爾終於垂下額頭,拄著斧柄,神情落寞地癱坐樹下。
諾爾與梅格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霍恩和桂莉芙也與逐漸遠去的馬蹄一齊隱沒樹林,菲爾知道自己已經錯失對狼復仇的機會,只好不甘心地按住雙眼,任由淚水溢出眼眶,順著長滿鬍鬚的粗獷臉頰蜿蜒流下。
「不對,不應該是這種結果。」戰熊逕自搖了搖頭,顯然他還不願認輸:「搶先一步尋找流星、復興理柏埃遜、組建所有兄弟都能安心生活的傭兵天堂,憑藉實力奪回皇后,贏得全世界的尊重…這才是風之團的劇本。」
「對,我們還有機會,哈哈…環繞世界、無處不在的風可不會就此停止!」名為悲傷、無奈、憤怒的情緒劇烈地於腦海彼此交錯,隨後又一聲不響地悄然離開,宛如潮水,亦如千變萬化、急速湧起的風。
這一刻,即將發生的各種可能飛快地於菲爾腦中掠過,倘若流星落入理柏埃遜手中、假如他們趁著思佩愛克斯與皇朝交戰,偷襲馬格尼弗森–史東、假設羅威爾帝皇戰死,他能藉由流星的許願之力復活皇后,復興理柏埃遜,奪回屬於風之團的馬格尼弗森–史東。
說不定他們還有勝算,說不定重頭戲才剛開始!
念及至此,失去所愛之人、解除狂戰姿態的英勇戰熊總算收起悲傷,恢復冷靜,拭乾淚水,安靜聆聽枝頭上的麻雀歌唱,看著萊可塞斯的肥碩松鼠躍下樹枝,好奇地於身旁轉圈,緩慢握住飄落掌心的細長葉片。
為了理柏埃遜與風之團的勝利,這場狩獵還得繼續下去。
為了理柏埃遜與風之團的勝利,他的雙腿還能繼續奔跑。
再一次,菲爾–麥卡尼握住戰斧,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只因他的理想並非遙不可及的夢。
只因理柏埃遜的籌碼所剩無幾,戰熊不能就此倒下,風之團必須放手一搏。
「前進、繼續前進!霍恩、桂莉芙,我們與天降流星的距離只差最後一步,為了光明璀璨的未來…你們一定要抓住那張王牌,我的孩子們!」豪賭、奮力一搏,戰士的步伐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勇敢無懼地於所經之處揚起落葉,筆直奔向那條神秘未知的漆黑下坡。
十年前,戰熊錯失時機,沒能營救自己的珍視之人,留下諸多遺憾。
十年後,菲爾–麥卡尼一如既往地向眾神祈禱,但是聲名狼藉的理柏埃遜既不捐獻,亦不行善,這次又有誰會回應他的呼喚?
——桂莉芙,戰熊馴養多年的聰穎義女。
即使只是一時興起,收容險些遇難的女孩仍算義舉。
現在,沿途尾隨狼與狐狸、馳過斜坡、篤信命運之神的靈巧野貓即將回報這份恩情。她輕盈地躍離馬鞍,平衡踏上狹道兩側的結實樹枝,頻繁地於「繁星」上方的茂密樹葉高速穿梭,雙眸閃爍著銀亮的短劍反光,耐心等候一躍而下的最佳時機。
反正也不差這點時間,不是嗎?
為了逮捕這對叛徒,他和霍恩已經耗費整個上午…不,就連下午都賠上了,可想而知這段路程究竟多長:假如她的推估正確,他們很可能已跨越遭到焚毀的迪斯托瑞邊境以及位於西邊的面紗森林。
那條錯綜複雜、經由蜥蜴人們開挖的地下隧道不僅能夠作為掩護蜥蜴人的隱匿居所,還能通往中央昂德的各處據點,包括萊可塞斯平原、佛斯特教堂、面紗湖畔、迪斯托瑞,甚至卡爾地倫酒庄鎮。
這下桂莉芙與霍恩總算明白為何蜥蜴人能在風雪之夜的森林現身、為何會在他們前往迪斯托瑞的半途驀然湧現,哪怕黛絲提妮已經不計後果地將石橋炸斷。
「哈、哈…梅格–希爾!」看準破綻,陀螺似地旋轉墜下,野貓與她的銀亮短劍沒有任何猶豫:「妳!我知妳幹過哪些好事…是妳唆使諾爾背叛父親大人、洩漏我們的屠村計畫,破壞父親大人復興理柏埃遜的夢想,妳這個卑鄙叛徒!」
「哼嗯?總算追上來了?小野貓?」為了減輕馬力消耗,梅格會刻意放緩速度、巧妙利用迂迴的閃電步伐躲避襲擊,沿途保持風都無法觸及的領先優勢,直到霍恩–威斯納的震耳黃蜂破空飛至,搭配桂莉芙的「陀螺旋風」,這才迫使梅格不得不夾緊雙腿,慌忙地催促繁星加速,儘管為時已晚,桂莉芙的踢腿來得又急又快,一秒…不,低於一秒,狐狸甚至未能施展對抗葛妮絲時的花俏伎倆「翻身踢腿」,綉印理柏埃遜徽記的寬大披風已經臨近眼前,連同諾爾一起掃落馬鞍。
「懺悔」大劍無力地於空中翻轉一圈、摔落地面,「繁星」驚慌地發出嘶鳴、抬腿竄逃,狐狸與狼分別跌進纏繞白色蛛網的深色草叢,難受地發出悶哼。
「不、准、妳、那、樣、稱、呼、我,噁心的騙子!」綁著馬尾的紅髮少女越過樹叢,俐落地旋轉手中那對短劍,一邊走近正要爬起的梅格–希爾,憤怒地刺向對方:「沒有興趣搶小女孩的玩具?這句話可是妳說過的!」
「諾爾不是玩具,這句話也是妳親口說的。」既不慌張也不害怕,梅格–希爾一如往常地伸手防禦,比貓更快,強勁有力,熟練地搶先扣住桂莉芙的白皙手腕,極其冷靜地如此回應。
「妳——」少女立即露出極其厭惡的作嘔表情,巧妙地利用五指旋轉短劍,奮力掙脫梅格的手。倘若狐狸仍不鬆手,那麼她將為此付出代價:流淌鮮血,並於手腕附近留下一圈難以抹滅的深刻血痕。
「別被梅格騙了,諾爾!我知道她曾利用天降流星作為拉攏你的條件,藉由探求秘密的懵懂好奇勾引你,但這都是為了除掉我和父親大人的邪惡手段!她是善於偽裝的婊子,滿口謊言的狡猾狐狸!」少女偷偷瞥了一眼正要起身、疲憊不堪的黑髮男子,旋即又將目光轉回梅格身上,一邊舉起短劍,一邊警戒地挪動位置。
「哼姆?這種說法真是令人難過,桂莉芙。」依舊冰冷、毫無情緒的平淡回應,低垂眼眸,梅格輕鬆拍掉身上的雜草,瞧都不瞧野貓一眼,彷彿這名手持利刃的傭兵少女無法構成任何威脅:「我還以為風之團的成員之間存在人與人的基本信任。」
「曾經…是的,曾經!我們曾經信任過妳,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打從叛離大鹿角的那夜…不,早在那句『對我來說他們根本算不上同伴』開始,我就決定將妳列入風之團的封殺名單!」出奇不意地隨機踢出一腿,野貓對此希當滿意,可惜一旦進入近距離的搏鬥領域,梅格顯然更勝一籌。
過去,梅格–希爾曾將領取到的傭兵酬勞用於學習,而非享樂。狐狸的學習方式非常多元,包括深入城鎮探索、獨自觀摩格鬥術的強者練習、比賽,請教經驗豐富的格鬥大師,進行無數次的實戰訓練,偶爾,思佩愛克斯的格鬥競技場上甚至能夠看見她的身影。
當然,精進格林威治摔跤術的負面影響也確實存在,畢竟她將大量時間耗費於獨自練習,疏忽同樣重要的人際交流,連帶造就了其他成員的不信任感。然而相較逐日加深的矛盾,她的財富卻恰巧相反,無論支付學習格鬥術的指導費用、購買獻禮,或者收集治療傷口的魔藥材料,狐狸的所持朱諾都在逐日減少,某些時候,當她翻開所剩無幾的乾癟錢袋總會燃起一股莫名怒火,一拳捶向無法反抗的無辜牆壁。
不過梅格–希爾的努力並非徒勞無功,短劍與迅捷掃腿雖然看似犀利,她的雙腿卻更強健有力,無論桂莉芙的進攻方向多麼刁鑽古怪,狐狸總能預知她的行動,搶先一步攔截、格擋、回擊,一拳擊中野貓右臂,疼得對方差點扔掉短劍。
「哼嗯,看來我們都錯怪了那位紳士遊俠,躲在隔壁客房監視我們的神祕怪客是妳。」梅格一派輕鬆地按住肩膀,扭動手臂,意猶未盡地咂下舌頭,似乎剛好完成暖身活動:「不得不說妳的敲門時機相當完美,可惜演技爛透了。」
「啊哈!論及演技又有誰能媲美理柏埃遜的前任軍師?梅格…今天我會狠狠剜開妳的心臟,扭斷妳的手指,戳破妳的謊言,奪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本屬於妳的東西?那是什麼?能夠永遠陪伴、守護妳的忠誠騎士?」彷彿看穿一切的犀利眼神,超乎常人的甩手動作,一眨眼,鋒利白亮的簡便小刀已經直立梅格眼前,透出一絲寒冷光芒:「愛?妳認為那種情感出於戀愛?小野貓,妳根本不懂何謂愛情。」
「哈、哈、哈啊、哈啊…鬼扯,我——」
「妳在火光竄升天際的夜裡選擇他們,因為風之團的夥伴遠比諾爾重要。至於那位尚未覺醒的少年只能吃力地揮舞大劍,提前面對不屬於他的殘酷命運。他在暗巷飛速狂奔、獨自奮戰,渴望得到來自風之團的任何協助。」銀光彼此交錯,凌亂無序地劇烈互擊,猶如風中細雨,時而擦過狐狸肩膀,時而劃破桂莉芙的飛舞披風,割開一條又一條血痕,直到雙方都以武器抵住對方喉嚨:「結果你們做了什麼?你們試探他的忠誠,你們將他當作棄子,無情地喝斥驅逐。桂莉芙,愛情並非妳的真實渴望,自幼失去家園的妳更在乎親情,妳想獲得家的溫暖,風之團就是妳的家,布里恩、霍恩、黛絲提妮、菲爾都是妳最重要的家人,妳想幫助他們達成心願,經營一間充滿酒香的歡樂酒館,過上幸福安穩的生活…但是我和諾爾又算什麼?我們只是這段旅途的合作對象,隨時都能一腳踢開!」
「才怪!風之團沒有人將諾爾視作棄子,這些猜測不是事實!」貓與狐狸各自後躍一步,不約而同望向那位站在梅格後方、缺乏活力的虛弱惡狼:「諾爾,義父大人曾經為你承受箭傷,留下難以直視的可怕傷疤,獨自忍受不時復發的劇烈疼痛。為了隨時歡迎你的回歸,婆婆總會多留一份餐點,一邊嘮叨著下一次還要添購諾爾愛吃的炭烤火腿,布里恩大哥也總是將你幹過的蠢事掛嘴邊。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我一定會說服霍恩,極力安撫失去冷靜的布里恩大哥,成為你的堅實後盾!」
「別開這種低劣玩笑,桂莉芙!諾爾殺了伊凡娜,菲爾不會放過諾爾,他會將狼切成碎肉餵給路邊的野狗分食。」
「不會的!我發誓那種事情不會發生!我會勇敢奪回風之團的家人,幫助諾爾重拾過去,與他一起重建父親大人的自由國度,那是所有傭兵都夢寐以求的美好天堂!」下決心似地咬下嘴唇,同時拉緊手套,隨後將手舉至胸前,擺出短刀搏鬥的認真架式,野貓打算終結這場鬧劇。
然而這時狼說話了。
「理柏埃遜與風之團的傭兵國度、充滿歡樂的美好天堂?啊…桂莉芙,這個提議確實相當誘人…」
「那麼——」
「但我必須拒絕這份好意…非常抱歉,請妳原諒我的決定。」
出乎意料的回答恰似冷泉傾瀉澆下,迅即熄滅才剛燃起的信心氣焰,惹得少女不禁瞪大雙眼,疑惑地歪頭看他:「什麼?為什麼?」
「因為理柏埃遜不是諾爾的家,風之團曾經燒毀他的故鄉,就像你們在迪斯托瑞幹的好事。」與此同時,高傲軍師終於向前跨出兩步,自信勇敢地站在諾爾前方,搶先替他解釋:「八年前,菲爾為了取得天降流星擅自燒毀許多思佩愛克斯的邊境村莊,奪走無數人的生命,拆散他們的家庭,攪亂他們的人生,我們都是那場屠村行動的該死幫兇。」
「思佩愛克斯的邊境村莊?八年前?什麼?不,不可能,這不可能!妳在撒謊!那時候我們沒有留下任何活口——」
「我有。」旋即打斷桂莉芙的反駁,梅格漫不經心、玩耍似地拋接小刀,接續回答她的疑惑:「那位少年甚至對我許下承諾,哪怕遭到理柏埃遜的惡意追殺、哪怕無法違抗既定的殘酷命運他都不會屈服,因為他是我的完美搭檔,奪回記憶的流星之狼,諾爾–派特洛。」
突如其來,晴天霹靂的精神打擊。
少女不可置信地扶住額頭。一直以來她都堅信自己才是受到命運牽引、初次邂逅狼的女孩,顯然狼與狐狸的相遇不在她的預想之中:「妳說什麼?你們——」
「我們不會輕易放過菲爾–麥卡尼,他毀了我的家園、殺害我的親人,他是不可饒恕的殘忍惡徒,無法原諒的罪惡存在。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挖掉他的眼珠,割斷他的舌頭,懸掛他的屍體,這就是理柏埃遜之熊的淒慘末路!」雖然早已耗盡體力、無力抵抗,瀕臨覺醒的理柏埃遜之狼依然推開狐狸的手,緩步走近野貓面前,每一句話都充盈著無奈與憤怒的強烈情緒。
闊別兩個月的久違重逢,惡狼再次向她表明:他已徹底背棄理柏埃遜,再也不是少女認識的那位少年。
綁著馬尾的紅髮少女發出一聲嘆息,無奈地點了點頭,示意「嗡嗡」作響的黃蜂箭矢飛竄而出,掠過掌心,精確命中他的大腿,貫穿腿肉,迫使失去平衡的狼踉蹌後退幾步,表情扭曲地跪倒在地。
「理柏埃遜之熊的淒慘末路?啊哈!你鐵定撞傷頭了,傻小子!」背對滲入樹林的稀薄陽光,拋下力竭死去的可憐戰馬,慌忙趕來的貴族遊俠依舊高舉短弓,捏住箭羽,神情嚴肅地緊盯對方:「不准動!跪下!」
「天殺的!你還好嗎?諾爾?」梅格飛快地躍動、轉身,心急地擋在諾爾前方,神情凝重地舉起武器,即使聽見狼的痛苦悶哼仍未回頭,因為狐狸相當清楚:現在只有自己能夠保護虛弱受傷的狼,一旦她的防守露出破綻,狼與狐狸都會完蛋。
「霍恩!你在幹什麼?」
「收拾這對叛徒!」遊俠循著野徑小跑至少女身旁,專注地直視前方,緩慢轉移箭鏃的瞄準目標,小心指向梅格–希爾的雪白胸膛:「妳也聽到了,他們是風之團的威脅!」
「可、可是——」
「立即交出流星,梅格!那顆能夠實現任何心願的天降流星!快點!」相較桂莉芙的猶豫不決,霍恩的果斷態度確實值得讚賞。
「哼姆,」再度掏出藏於腰包的獨特小刀,梅格靈活地挪動雙腿,試圖搶佔對她有利的作戰位置,一邊旋轉、翻動那對靈巧便攜的拿手武器,宛如編織花繩一般流暢、目不暇給:「為什麼?交出天降流星能夠讓我獲得什麼好處?」
「好處?呦!念及風雪之夜的昔日情分,我會讓妳死得輕鬆一點。」霍恩的語氣依然強硬,絲毫沒有放軟。
「噢?假如我的回答是『不』呢?」
「嘿嘿,那我只好請妳滾回陰暗冰冷的絕望地獄,」霍恩咧起嘴角,順勢拉緊弓弦:「當然效忠於妳的小狼犬也會隨後跟上。」
「能辦到就試試看吧,霍恩,你的吹噓我聽膩了。」梅格態度輕蔑地冷哼一聲,悄悄將反握小刀的左手藏在背後,不甘示弱地強硬回嘴:「究竟是你的破空箭矢快,還是我的小刀更快?答案很快就會揭曉。」
「這種問題根本不需要想!」蜂鳴依偎於霍恩的怒吼聲中,「黃蜂」隨時都有機會脫手飛出——倘若諾爾沒有及時制止,親口吐露令人著迷的流星秘密:「住手,霍恩!理柏埃遜追求的天降流星不在這裡!」
「閉嘴,傻小子!你和梅格都是滿口謊言的詭詐同夥,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憑我知曉天降流星的確切身份。」不顧流淌滲血的中箭傷口,只為阻止兩敗俱傷的可怕後果,即使過度流失的體力尚未恢復,惡狼仍想為她盡一份力,極力勸阻即將放箭的貴族遊俠:「聽我說,霍恩、桂莉芙!假如你們認為殺死我和梅格就能奪取流星、實現難以達成的虛妄期盼,結果肯定會大失所望。因為天降流星無法實現任何人的心願,她是名為溫蒂–菲莉希雅–米勒的血肉之軀、萬眾矚目的白鷹聖女,而非任人爭奪的冰冷寶石!」
「哈?啊?什麼?天降流星的確切身份?白鷹聖女?溫蒂–菲莉希雅–米勒?等一下,她是誰?這和天降流星又有什麼關係?」霍恩呆愣一秒,隨後一臉不解地詢問少女:「喂!小野貓,妳能聽懂諾爾說什麼嗎?」
當然不懂,霍恩問錯人了。關於天降流星的秘密野貓同樣所知甚少:「不…抱歉,我、我不明白——」
「哼嗯,不明白?才不是那麼回事,你們只是不願接受現實、不願承認那顆傳說中的流星未曾存在,不願相信付出的諸多努力徒勞無功。但是你們錯了!諾爾沒有撒謊,溫蒂–菲莉希雅–米勒確實就是菲爾追尋的天降流星,她是來自天界的人類!」
「來自天界的人類?天降流星?活生生的人?妳到底在瞎扯什麼?啊…是呀!我們都知道箇中原因,妳想混淆我和小野貓的注意,製造機會逃跑!」
「冷靜點,霍恩。」諾爾一邊難受地大口吸氣,一邊按壓湧出鮮血的穿刺傷口,試圖減緩大腿傳來的劇烈疼痛:「還記得面紗森林與佛斯特大教堂嗎?告訴我,那時我們偷了誰的戰馬?為何身穿華貴服飾的白鷹士兵會在那裡,拜訪人煙罕至的神祕教堂?為何菲爾殿下認為天降流星就在迪斯托瑞附近?」
「因為巧合!佛斯特大教堂?身穿華貴服飾的白鷹士兵?哈哈,怎麼?這些亂七八糟的舉例又能代表什麼?不。梅格、傻小子,快點交出天降流星,除非你們還想體驗被蜂螫咬的火辣滋味!」霍恩堅決地搖頭否認,即使天降流星的傳說他也僅是聽說,誰都未曾見過那顆能夠圓夢的閃耀寶石,但是菲爾曾經宣稱自己見過奇蹟,並且對此深信不疑,既然如此他們又有什麼理由懷疑?
沒有。
沒有質疑,唯有忠誠,叛徒才是群體中的異端。
「可不是嗎?說不定梅格相當感興趣呢!」陡然拔高的尖銳聲線,一前一後,拉弓似地伸直手臂,鎖定狐狸的犀利眼神,搭配那對指向前方、無比鋒利的銀亮短劍,所有跡象都一再表明瞬動野貓的拿手好戲:媲美初夏綻放的優雅蓮花、混合死亡腥紅的「葬花瀑布」即將登場。
看來狐狸與貓的決鬥勢不可免。
梅格不禁嘆了口氣。
「唉,果然又是這種結果。」拋起小刀,目光循著線條簡單的短窄刀身向上移動,單手接住迴旋墜落的刀柄尾端,從容自信地揚起嘴角:「好吧,霍恩、桂莉芙,倘若你們真的認為流星在我手裡…那就來吧!光撂狠話可是殺不死我的。」
「呸!妳的廢話太多了!」迅捷果斷,持續震顫的致命箭矢頓時飛出,先手必勝向來都是遊俠信奉的不敗教條。
不只霍恩,野貓同樣篤信出奇制勝。只見少女壓低略顯貧乏的胸部,翹起後臀,飛快地於遍地落葉的林蔭底下拔腿狂奔,彈簧似地縮起雙腿,獵豹似地伸展四肢、撲向前方,踮起腳尖、躍起,旋風似地迴轉身軀,趁著這股氣流捲起落葉,雙手抱胸,短劍向下,優雅地空翻一圈,接著舞動雙臂,遠於漫天飛散的葉片觸及地面以前削斷葉脈,刺出細小且難以計數的銀亮光點。
至於她的對手,狐狸的防禦動作同樣快得肉眼難以捕捉。她滑溜地躲過破風箭矢,及時招架瀑布似的傾瀉刺擊,靈活地遊走反擊,反覆奏響不輸雷霆的滂沱樂章,激情且充滿活力,強而有力地傳遍幽邃密林的每一處陰暗角落。
即使如此梅格–希爾依然節節敗退。
霍恩的黃蜂箭矢接二連三脫手射出,一定程度限制了她的行動,名為「葬花」的鋒利短劍更是招招致命,迫使梅格一再轉身迴避,直至腳跟觸及那位膽敢挑戰哈蘭、刺殺皇后、用盡力氣的負傷男子。
「梅格!」諾爾慌張呼喚她的名字,試圖爬向靜置樹下的「懺悔」大劍,不顧腿上的傷口正在流淌鮮血。他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否則狐狸將會輸掉這場不公平的決鬥,她需要狼的協助——假如他的導師沒在這時向前跨出一步,擋在惡狼面前伸手制止。
「退後,諾爾,」她的目光依舊注視前方,隨時準備迎接貓與戰鷹的下一輪進攻,即使那對頑強抵抗的小刀已經遍體鱗傷、殘留缺口:「這次輪到我保護你了。」
「六芒在上,他們會殺了妳!」諾爾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因為狼不相信這種情況狐狸還有勝算。
她有。
「殺了我?」梅格不以為然地咧起嘴角,扔掉小刀,彎腰取出藏於靴底的小型匕首,飛快且熟練地旋轉數圈,臉上浮起一抹壞笑:「睜大雙眼看好,你的導師只會演示這麼一次。」
「什…麼?」不只諾爾,遊俠與貓同樣對此感到困惑,幸好梅格沒有給予兩人時間思考,眨眼瞬間,她已化成壟罩死亡的致命黑影,挾帶難以察覺的銀光襲向野貓。
「霍恩!」驚慌失措地大口喘氣,及時舉起短劍迎戰…不,稍微遲了一些,清脆的金屬敲擊聲後,鑲著紅色玉石的「葬花」短劍猶如長出翅膀似地飛離少女掌心,向上迴旋數圈,無聲刺入距離甚遠的高處樹枝。而她,渾身解數的黑髮女子已經闖入少女的近身範圍,雙眸閃耀遠超刀刃的鋒利光芒,一拳擊向未能閃躲的野貓腹部,疼得少女滴落眼淚、觸電般地抽搐顫抖,下一秒,趁著對方尚未站穩,鋼鐵般的紮實踢腿已經連續踢出,筆直向上,驚險擦過桂莉芙的後仰下巴,揚起一縷氣流。
形勢逆轉,攻守互換。
梅格徹底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彷彿貓的進攻步驟都已烙印於腦海深處。
她在緊張急促的喘息聲中躲過桂莉芙的憤怒反擊,墊步向前,輕易握住揮向側臉的纖細手臂,向上高舉,猶如進行一段豐富多變的社交舞蹈,而她則是死命掙扎,試圖扭開梅格的雙手禁錮,死命地向後踢腿,然後…然後她被迅速轉身、馱起自己的狐狸甩了出去——臉部朝下,破布似地摔落地面。
至於那位遲遲沒有出手的「貴族」戰友…他根本幫不上忙,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野貓落入下風。只因綁在背上的乾癟箭袋早已空空如也,就連半支箭矢都掏不出來,直到剛才他才察覺這個殘酷現實。
「糟糕!」霍恩暗罵幾句髒話,慌忙扔掉短弓,掏出綁腿內的備用匕首…但太遲了。令人畏懼、形如妖鬼的漆黑魅影早已消失於兩人的視線之中,直到遊俠仰望飄落樹葉的林蔭頂端,這才再次見到她的狡猾身影——正在急速下墜。
「什麼…鬼?」
宛如流星一般從天而降,不可思議地發動奇襲,反噬獵人的狂野魔女一邊咧嘴冷笑,一邊迎著氣流,甩動飛舞高揚的散亂黑髮,蜷曲雙腿,模仿狩獵時的勇猛獵鷹撲倒獵物、從容地於草地翻滾數圈,騎上他的後背,扭住他的雙臂,不顧此起彼落的淒厲哀號,逐步加重反折手臂的手腕力道,直到「喀啦」、「喀啦」的碎裂聲響傳進耳膜,這才不情願地從霍恩身上離開,洩憤似地吐了一口唾沫,對著不再掙扎的男子猛踹後腦——風雪之夜,她曾治療受到細菌感染、高燒不止的瀕死戰鷹,但他不僅沒有回報這份恩情,還因菲爾–麥卡尼的命令獵殺自己,射傷她的珍視之人。
對她而言,這不過是霍恩的應得懲罰,恩將仇報的混蛋無須憐憫。
但是對於野貓,霍恩可是無可取代的親密「家人」,風之團的忠誠旅伴,見死不救這種行為她辦不到。
「霍恩?」桂莉芙勉強撐起半身,緊接而至的暈眩卻讓少女再度倒了回去:「該死——」
真是尷尬,這下別提掩護戰友,就連自己都可能遭殃。
自此,狐狸再度改變心意,不經意地瞥了匍匐爬行的少女一眼,「喀喀」乾笑兩聲,熟練地旋轉小刀,漫步走向樹下,語氣輕佻地挖苦對方:「哼嗯,所以…這就是戰鷹與貓的聯手實力?桂莉芙,霍恩的腦袋不怎麼好,而且他的運氣一向很差,希望下次妳能慎選合作對象…假如還有下次。」
「你還好嗎?霍恩,快回答我!」少女一邊大喊,一邊左右擺動,試圖喚醒不受控制的昏沉身軀,倘若不知緣由的旅人經過此處,他們肯定會將驚慌無助的少女錯當好人,驅離那位逐步靠近、陰險冷笑的「邪惡」魔女。幸好閱歷豐富的旅人不會行經這裡,因為這條林道早在數年前就發生過不少意外,除非迫不得已誰也不願踏進這座森林。
「咈咈咈,我、我很…好,只是…」
「只是扭傷脖頸,折斷雙臂,外加瘸了一條腿。」梅格「好心地」把話接續說完,隨後一腳踩上她的胸口,揪住馬尾,面無表情地湊近少女耳邊:「接下來輪到妳了,桂莉芙…不,葛妮絲–安仙特。」
「葛妮絲–安仙特?什麼?妳、妳從哪裡聽說——」奮力扭動、翻轉身軀,即使餘震依舊頑皮地於昏沉的腦中繚繞,全力反擊仍是桂莉芙的唯一生路。即使她的對手並非無名之輩,而是擅長近戰搏鬥的「格林威治摔跤」大師。
凌亂地揮拳反擊、魯莽地踢動雙腿,趁著梅格慌忙閃躲之際,野貓終於成功掙脫束縛,但她從未想過:這不過是梅格精心設計的壓制圈套,下一秒,貓的雙手再次被她緊緊反握,後背也被堅硬的膝蓋抵住,模樣狼狽地趴臥草地。
「從近衛騎士葛妮絲的名號,以及妳曾提及的安仙特家族!」規律的喘息聲中,占盡上風的狐狸順勢勒住少女脖頸,蠻橫地向後收緊,彷彿想將桂莉芙的思緒趕回十年前的天火降臨之夜。
十年前,思佩愛克斯公國的王都梅涅狄克史東曾被天火覆蓋,除了繁華街區的富裕居民,大火同樣重創了歷史悠久、聲望顯赫的兩大貴族,安仙特家與希爾家。據說『天降災厄之火』不僅焚毀了安仙特家的壯觀宅邸,就連那位嬌小可愛的繼任家主也沒放過。風煽動火,火配合著風,它們無視受困房內的貴族絕望哭號,可怕、瘋狂地向上延燒,一舉吞噬宅邸中的無辜生命,僅有寥寥可數的僕從僥倖存活。
但是他們都猜錯了,安仙特家的高貴血脈就在這裡,趴在梅格–希爾的胯下掙扎蠕動,脹紅著臉,仰頭遙望那位既熟悉又陌生、曾屬於她的最後希望:「嗚…咳咳!諾…諾爾…」
諾爾–派特洛。
始終待在戰場外圍、一聲不吭的男子悄悄咬下嘴唇,垂下眼簾,面露難色地握緊雙拳,不願直視那對痛苦流淚、令人心碎的無助雙目。可憐的傻女孩,殷勤示好並未替她帶來應得回報,無論付出多少努力、給予多少關懷、流過多少淚水,那份愛意依舊被他拒於門外,殘忍地無視踐踏,直至今日。
不過…真的是這樣嗎?
「走吧,諾爾,該回家了。」漆黑深沉的夜,冰冷的狂風暴雪,那句話是最溫暖的鼓勵。
「真的嗎?你願意當我的舞伴?」欣喜雀躍的妳,雙眸充盈著希望之光,無比閃耀。
「告訴我,你和梅格是什麼關係?」認真忌妒的妳,猶如宴會中的上好紅酒,微醺香甜。
「要是能夠獲得傳說中的那顆流星,我打算在卡爾地倫經營一間酒館,在那個充滿鳥語花香、遍地蔬果的酒庄鎮,我、你、布里恩大哥還有父親大人,開心地喝酒慶祝。」妳曾如此期許,即使只是遙不可及的夢,妳仍將他擺在最顯眼的重要位置。
「我們一起克服了危險的風雪之夜,攜手越過卡爾地倫的沼澤,穿越高聳的山脈,熬過打獵野營的日子。嘿嘿!說不定我就是你的最佳拍檔,對吧?」
「噢,對了!還記得那一晚嗎?我們一起躺在卡爾地倫酒庄的花園仰望明月,你說無論遇上任何危險都會守護我。」
「桂莉芙…」她曾因為他的離開掩面哭泣,她曾因為他的背叛難過心碎,但他為她做過什麼?沒有,不僅從未履行諾言,還在風雪之夜欠下一筆人情,一向都是他單方面地接受幫助,什麼時候保護過她?
此時此刻,待在風之團的美好回憶驀然湧起,猶如永不停歇的翻騰海浪,一齊襲向猶豫不決的狼。
她的笑靨,她的純真,她的活潑,她的妒忌,她的認真,她的哭泣,以及她與少年共同許下的月下承諾,全部,逐一浮現於諾爾眼前:「無論遇上任何危險,我的白馬王子都會為我挺身而出,嘻嘻!」
為她挺身而出,沒錯,挺身而出,現在就是報答桂莉芙的最好機會:阻止梅格,拯救那位總是善待他的女孩,不只為了報恩,更為救贖,他可不願見到梅格與他一樣沾染鮮血,淪為汙穢不潔的殺人怪物。
下定決心似地放鬆雙拳、再次握緊、收縮,諾爾勉強撐起疲憊不堪的踉蹌身軀,徒步走向掙扎呼救的受縛少女,這一次他沒讓野貓失望,這一次,他想翻轉命運,哪怕僅存不多的力量正從傷口一點一滴流失,哪怕誰也無法得知這種選擇是否正確。
惡狼賣力地向前跨步,即便只有短短數步距離,這條路卻顯得異常崎嶇、搖搖欲墜,無比漫長,像似數年才能走完。
但是相比那夜的狂風暴雪,這點困難又算什麼?
一步、一步,又一步,只須咬緊牙關,忍耐劇痛,抵達終點,伸手觸及背對自己的長髮女子,結局說不定就能改變——
「夠了,梅格…放開她吧,桂莉芙已經認輸了。」
「不行,一旦鬆手我就麻煩大了。」梅格果斷搖了搖頭,一口回絕狼的請求,不但沒有鬆開胳膊,反而愈發勒緊桂莉芙的脖頸,幾乎奪走她的呼吸:「咳…嗚…諾…爾…嗚…咳咳!」
「快停手,梅格!妳知道她…桂莉芙其實是個善良的好女孩,我們曾經一同旅行、並肩合作、度過許多難關——」
「好女孩?哼嗯…諾爾,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秘密,桂莉芙也不例外。她的善良只針對你,別忘記他們幹過哪些好事!為了實現遙不可及的夢,理柏埃遜劫掠商船、焚燒村莊、屠戮村民、吊死守衛、殘忍殺害難以計數的無辜之人,桂莉芙也是其中一員!」
「但是她拯救了我,假如沒有桂莉芙和布里恩大哥,我很可能會死在尤彌爾和普林斯頓的村民手中!況且參與聖王策畫的王都大火、燒毀我的故鄉、聯手羅威爾皇朝、摧毀和平富饒的迪斯托瑞…這些全是理柏埃遜和菲爾的決定,他們才是罪魁禍首!」
「天真!桂莉芙是菲爾的養女,她很可能為了難能可貴的『家人』奉獻自己,剷除風之團的所有敵人,包括我,甚至是你!」
「所以妳也打算加入這支惡棍行列?因為這種理由?這不是妳該走的路,我的導師。」
風,吹動林葉,吹動髮梢,吹動流星之狼的心。
狼行動了,目標是她。
她是他的導師,他是她的學徒,也是理解她的唯一夥伴,更是除她以外最了解格林威治摔跤術的人。
「踏上虹橋彼端,打破規則,找出失傳已久的古老魔法,藉此前往流星後裔的起源故鄉,這才是梅格–希爾的崇高使命。至於泯滅人性的嗜血殺戮…那是我的工作。」
低喃的耳語聲中,梅格–希爾詫異地瞪大雙眼,鬆開雙手,任由身軀向後傾倒,任由樹蔭於頭頂盤旋,柔軟且毫無防備地跌入男子懷中——無論出於自願還是迫於無奈,對她而言掙脫狼的格林威治摔跤術可比長出一對翅膀難多了。
「嗚…咳咳咳…咳咳!」
「蠢蛋,遲早你會因為這份多餘同情害死自己!」難受的乾咳聲中,被迫放手的漆黑死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少女掙脫、逃跑,惋惜地暗自嘆氣。天曉得放跑那位備受寵愛的「野貓公主」,他們又會惹上什麼麻煩?除此之外,梅格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與狼一起逃離這裡。
趁著霍恩癱瘓倒地、桂莉芙尚未恢復冷靜,且未找回她的短劍,梅格趕緊輕拍勒住頸項的蒼白雙臂,示意諾爾放開。那是格鬥術中的「認輸」信號,所有練習格鬥術的學徒都必須遵守規矩,這種常識男子也應當知曉。偏偏這時惡狼卻像失去知覺的木頭似地,不但沒有搭理梅格發出的投降暗號,甚至還收緊胳膊,奮力地將她向後撂倒,神情緊張地抱著狐狸翻滾數圈。
兩秒,僅僅兩秒,梅格已在飛速運轉的腦海發狂尖叫、不斷覆誦那些平日少見的難聽咒罵。她以為這是諾爾戲弄自己的小把戲,為了報復她曾做過的事——插手狼與皇朝之鷹的關鍵對決,那時狐狸也是這麼幹的。
然而當她察覺那柄飛掠頭頂、釘進附近的樹幹中央、危險致命的小型匕首,原先打算脫口而出的責罵話語頓時又縮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感激與驚喜的讚許眼神。
「哈…哈…哈!該死…缺少箭身和箭羽的黃蜂果然是個笑話。」除了苦笑,偷襲失敗的霍恩–納斯威已無計可施,那是他的最後一擊。即使慘遭反折的雙臂無法行動,他仍利用摩擦雙腿脫去長靴,以腿拉弓,腳趾夾住握柄,模樣滑稽地射出匕首:很好的嘗試,可惜沒能成功。
「哈…咳、咳咳、咳咳咳咳!」急促慌張的喘息聲中,桂莉芙連忙小跑至霍恩附近,一邊搜索短劍,一邊按住咽喉乾咳數聲,機警地頻頻回頭,生怕梅格–希爾的鬼魅身影又會突然竄出,讓她反覆體驗瀕臨死亡的窒息滋味。
幸好她多慮了。
梅格才剛從諾爾懷中離開,怎麼可能追上她呢?比起竭力奔跑的紅髮少女,不慎失手的戰鷹更有吸引力。
「要是知道你有餘力繼續胡鬧,剛才我就應該撕爛你的嘴,霍恩。」狐狸彎腰拾起落在腳邊的稱手小刀,雜耍般地旋轉刀身,挑釁似地輕舔嘴唇,快步走向無法動彈的落魄遊俠。
今天就是折斷風之團左翅、粉碎鷹之眼的日子。與其夾著尾巴強行逃離,不如一勞永逸地消滅敵人,因為理柏埃遜的教條沒有力量,羅威爾的法律只是笑話,思佩愛克斯?別開玩笑,他們憑什麼拘束死神?
至於諾爾–派特洛口中的遠離殺戮、持守善良…好吧,她不打算回應這類期盼,待會狐狸會向惡狼道歉。
綠葉紛飛,謝幕似地窸窣落下,預示著山羊嶺貴族的末路。
梅格–希爾又再向前踏出一步。
令人困惑的是霍恩看上去相當輕鬆,甚至在笑。沒人知道遊俠到底在想什麼,說不定那是驚慌時的反常表現,也可能是窮途末路的故弄玄虛,或者他瘋了,只因他能看見那些色彩斑斕、渾身細毛的肥碩蜘蛛正從高聳樹枝迅速垂降,勾勒一幅宛如末日的可怕景象。
「抱歉,老兄。還是留到下一次吧…嘿嘿嘿!」斗大汗珠悄悄地自遊俠額頭淌下,潛伏已久的深層恐懼即將甦醒,只差一點瘋狂就能完全點燃,自此引爆尚失理智的尖叫嘶吼。
牠們延綿不絕地自蛛絲滑下,利用佈滿螫毛的對稱細足蠢動爬行,腹部攀附難以計數的鮮豔幼蛛,但凡抬頭瞧上一眼都能察覺這些食肉怪物的危險威脅,除非…除非牠的獵物對此一無所知,自負於以寡擊眾的非凡勝利,彷彿自己已是主宰一切的狩獵大師。
但是獵人只有一個,尤其位於通往金崙港的鬱綠森林深處,牠們才是真正的專業獵人。而她,還有他,甚至他們都是滋養幼蛛的鮮美食物。
漆黑圓滾、靈活轉動、黑珍珠般的四對單眼已經臨近梅格頭頂,興奮地舞動螯肢,張開溢流毒液的強壯上顎,即將朝著毫無防備的脆弱脖頸一口咬下。
「天殺的…不!梅格!」
奔跑吧,諾爾。
不再對誰言聽計從,而是為了自己流血、流淚。
即使耗盡餘力,丟失存在於世的人生意義,你仍願意為她做點什麼。
哪怕必須面對追殺通緝,哪怕必須為此燃燒生命,哪怕必須遭受萬人唾棄,琳蒂希雅與梅格–希爾對你而言依舊閃耀,因為你從她們身上看見不願屈服、奮力掙扎、抵抗命運的人性光輝,宛如黑暗中的一絲光芒。
你不會讓終結流星的繁星故事就此停下。
你不會讓梅格–希爾的傳奇冒險畫下句點。
對,這群怪物想都別想。
「快逃,小野貓!」霍恩急切地催促少女,畢竟現在他也只剩這個功能了,除了那張臭嘴以及扭傷的腿,遊俠就連逃跑都有困難。
「可是…」桂莉芙看向奮力爬起的黑髮男子,表情為難地回望霍恩,藉由眼神傳達拯救狼的想法,然而當她發現諾爾身後同樣爬滿難以計數的黑色怪蛛,潮水般地自樹叢底部湧現,這種天真打算旋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管他了,蠢貓!我的腿走不動了,快點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霍恩的大喊聲中,伸展至極限角度的巨蛛毒牙終於凶狠咬下,源源不絕地注入毒液,雖然稍微偏離原先的捕捉目標,對牠而言都是鮮嫩多汁的美味食物,沒有任何區別,但是這對狐狸與貓卻是天差地別,唯一的共通點是不約而同的錯愕驚呼:「諾爾?」
直到諾爾奮不顧身地推開狐狸以前,我敢保證她對潛伏暗處的危險仍舊一無所知——梅格順著這份衝擊機伶地向前空翻數圈,重新平衡站姿,下意識地嘟起嘴唇,不耐煩地扭頭轉身,準備斥責這位妨礙行動的「堅定戰友」。
再一次,她的不滿未能及時表達,下秒即因懸吊眼前的駭人景象愕然靜止,呆滯凝視這幕難忘場面:圓潤滾動的深邃眼眸就在相距不遠的半空瞪視自己,貪圖更多過冬食糧,而他則是頂替自己成了食人巨蛛的秋季補品,渾身爬滿巴掌大小的毛絨幼蛛,無力地垂下雙臂,任由纖細卻富有彈性的黏稠白絲編織纏繞,雙眼無神地微顫雙唇,似乎在向狐狸做出終結旅程的最後告別。
「諾…爾?為什麼?你要帶他去哪?」梅格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握緊小刀,心急地奔向瀕死之狼,哪怕她的對手遠比人類強大。這一刻,狐狸總算明白是誰救了自己,替她承受從天而降的滅頂之災:那位有著與她相近的價值觀、支持她的理念、與她共享繁星之夢的男人。
八年前,她遇見他。
八年後,她認識他。
即將迎來豐收之秋的今日,她失去他。隨著難以觸及、急速縮小的巨蛛身影攀升飛離,局部泛黃的綠葉再度窸窣落下,偕同體型更小的迷你幼蛛一齊降下,除此之外,還有那本烙印白環與劍的厚重繪書,沉甸地落在梅格腳邊。
儘管受到毒液侵蝕,難以舉起雙臂,諾爾仍在瀕臨昏迷之際撥動手指,順利解放那本暫時由他保管、繫於腰際的繪圖日記,任由書本撞開落葉,重回狐狸懷抱。可是狼卻沒有察覺,與其獨自翻閱諾爾–派特洛的故事,她更希望他能陪在自己身邊,親口述說那些有趣橋段。可惜他們的戀情就像含苞待放的迷人玫瑰,甜美卻未能綻放,航向繁星的旅程則像失去羅盤的航船,始終無法開啟,好不容易步入正軌,旋即又被突如其來的意外打斷。
但是…不,這次狐狸不會輕言放棄,無論如何她都打算救回諾爾。
她的身姿輕盈如燕,她的步伐迅捷如風,猶如恣意肆虐的沿海暴風,飛快地踢動雙腿,利用這座森林的密集特性反覆於樹幹之間彈跳,輕鬆攀上鄰近的交錯樹枝,俐落地向上前翻,同時劃破所經之處的怪蛛腹腔,任由墨綠色的惡臭毒液四散噴濺,驟雨般地傾盆淋下,嚇得少女趕緊遮住口鼻,抱頭逃竄——經過這次教訓少女總算理解狐狸究竟有多強大,偷偷捏了一把冷汗,幸好他們沒有徹底激怒梅格,否則誰也無法保證下場如何。
「他媽的、他媽的、你們這些醜陋不堪的噁心蜘蛛,不准你們奪走我的夥伴!」
「我的老天,梅格發瘋了!嘿,快瞧她的雙腿、她的小刀…哇!這個瘋子居然敢與毒蛛搏鬥,徒手掏出牠們的毒腺,這實在太瘋狂了!」
「霍恩,我發誓我們絕對是少數見識過梅格–希爾真正實力的人。」
「咈咈咈,是嗎?啊,哈哈…我開始同情那些食人毒蛛了,小野貓,說不定梅格才是貨真價實的末日怪物。」霍恩仰頭望向逐漸消失的女子背影,自嘲似地震動雙唇,逗趣地眨下眼睛。
「虧你還有心情說風涼話。來吧,讓我揹你離開…多虧諾爾,現在多毛毒蛛的目光都在梅格身上。」
「哈哈…謝了,桂莉芙。」霍恩尷尬地傻笑兩聲,任由少女扶起肩膀,堅強地咬緊牙關,忍受劇痛,無力地癱軟在少女背上。也許他們還得感謝那些食人蜘蛛,倘若少了這段插曲,說不定梅格真的會殺死遊俠。
「我們走吧,回家。」少女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她的使命結束了。
這次,獵殺梅格是桂莉芙的主要目標,即使狩獵過程並不完美,孤立無援的狐狸也不可能再回來了,因為他們都清楚擅闖密林會有什麼結果。反倒諾爾–派特洛的結局令人相當遺憾,他們不僅沒能讓狼回心轉意,邀他一同踏上返家的路,還親眼目睹了他被毒蛛殺死的淒慘模樣。
就算最終無法獲得寬恕,他也寧可接受菲爾殿下的處決,而非注滿毒液,腫脹發爛而死,霍恩心想。
「嘿嘿…是呀,回家,理柏埃遜就是我們的家。」戰鷹昏昏欲睡地趴在少女肩上,即使沒有看見她的側臉,霍恩也知道桂莉芙現在會有什麼表情,為誰流淚。
今天,少女終於明白,愛情並非先到先得,朝夕相處的時間長短並非致勝的唯一要素。
更何況狼與狐狸的邂逅比她更早,貓該如何戰勝她呢?
不,毫無勝算,傻野貓。
直到答案揭曉以前桂莉芙都不會明白,就算少了梅格–希爾,她也無法佔有狼的真心,因為除了狐狸,狼的內心還住著母狼,她與狐狸勢均力敵,甚至略勝一籌。
至於她,聰明絕頂的高傲狐狸。
她已為了珍視之人徹底發狂,失去冷靜,化身百年難得一見的怪蛛殺手,免疫恐懼,無視毒液,鼯鼠般地飛躍穿梭,連續踏上垂掛倒吊的蜘蛛腹部,不停地利用小刀劃破毒腺,掏出臟器,英勇躍向下一隻倒楣怪蛛,一次接著一次,踏階梯似地向上翻騰,終於看見那隻善於彈跳的肥碩怪蛛:「還給我…還給我!把諾爾…還給我!」
微風撫過她的臉龐,搖曳林葉。
位於金崙森林頂端,梅格能夠看見一望無際的大海,自由翱翔的白色海鷗,以及緊貼怪蛛腹部的橢圓繭囊,她知道諾爾就在那裡。然而當她心情激動地將手伸向陽光,試圖捕捉狼的影子——腳下那根立足樹枝卻在這時應聲斷裂,無情地將她拖下深淵。
「為什麼又是這種結局?我好不容易才確定是他…我好不容易才能與他重新開始!」
大海消失了,海鷗消失了,陽光也消失了,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妄圖抓住流星的狐狸被風吹散,迷惘地凝望天空,任由身軀失速地向下墜落,撞斷一根又一根脆弱樹枝,直達地心。
她能看見自己的淚滴懸浮空中,她能看見飄落的樹葉向上飛舞,甚至命運之神的譏諷笑臉。
「詛咒祢…我詛咒祢!該死的命運之神,該死的弗圖娜!我要殺光祢的信徒!我要奪回命運!我要封印天界,終結祢的神話!」
山巔一寺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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