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在臺北開課的場所在普通的商業大樓裡,捷運站徒步過去約八分鐘,教室窗明几淨,參加課程的學員則以中年婦女為大宗。在島上給人陽光活潑印象的海莉,上課時穿得依舊輕鬆,是針織上衣和牛仔褲,加上長外套,但給人的感覺和戶外跑跳的她相比已有不同,沉穩不少。她建議小愛穿長裙和襯衫上衣,不要太拘謹,也不要像是和朋友逛街到一半亂入的女大學生。衣著給人的印象確實有差,學員們都畢恭畢敬稱呼小愛為「助教」,讓在被邪教綁架期間被當成奴隸的她一時之間難以適應。
海莉指定小愛彈奏曲子是些舒緩的音樂,不需要高難度技巧,小愛偶有彈錯,也沒人在意。幾次工作後,她開始跟上課的學員一樣,能夠隨著鋼琴聲與海莉的言語引導進入療癒的世界中,讓意識達到一種模糊的飄飄然狀態。因為小愛的身心浸入音樂當中,就算她的注意力不集中在樂譜上,手指照舊能夠自然而然在琴鍵上飛舞,彈奏出的音符像是她思想的軌跡,而且她覺得在場的人都能理解。
某次靜坐環節,海莉示意讓她也跟著做。她閉上眼,還真的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可能是因為被周遭的人感染,不然靜坐通常會帶給她的是胡思亂想的時間。她感覺到,眾人的內心產生了奇妙的連結,大家的想法有志一同,都是想被愛、想要去愛,心底的渴望透過集體靜坐分享給彼此,產生一體感。冥想結束後學員們分享心得,她在旁傾聽,不時會心一笑。能夠守護別人的幸福真好,現在她可以大聲告訴別人:她做的是有意義的工作。
在分享的環節,海莉給予學員正面熱烈的能量,引導學員們說出「我想嘗試看看」、「我願意改變」,而她也不是妄談理想,會分析出可以達成目標的方式。小愛在高中時用過學校的輔導室資源,輔導老師都會帶著學生會有的煩惱都千篇一律的預設,給予空泛的鼓勵,海莉就沒給人這種感覺,她也能明確叫出每個學員的名字,以及當事人說過的故事,可見她真的在意每個人。難怪學員中有許多海莉的忠實粉絲,通常下課後,海莉會乾脆開起簽書會。簽完書後要回家的學員們會在臨走前關心小愛幾句,比如問她有沒有好好吃飯、怎麼這麼瘦,或是告訴她,能跟著海莉這麼棒的老師學習是她的幸運。
認識海莉,真的是她的好運,小愛羞怯地點頭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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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舊家的鋼琴被賣掉,小愛希望在回到臺灣後還能天天練琴,只能選擇住在冷浮誇的大廈住處。可能是因為這間豪宅的保全設施確實令人安心,也可能是就住在附近的海莉承諾會做她的後盾,她恐慌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少,開始可以出門走動。某天,她去附近的進口超市買的稍微高級的肉品後,居然不自覺雀躍地小跳步。察覺到這件事,她丟臉地停下腳步。
一團毛茸茸的觸感在她腳邊擦過,她嚇得尖叫一聲,低頭發現是一隻純黑的貓。黑貓對著她喵喵叫,來回磨蹭她。
她這才鬆懈下來,笑著蹲下摸貓咪說:「你好可愛。」
被小愛摸了幾下後,黑貓輕巧躲過她的手,走了幾步後又停下來看她。小愛懷疑自己的精神又不正常了,她居然覺得這隻貓在對她發出邀請,身體更不由自主地跟上牠。
黑貓帶她走到一間店鋪前,在自動門打開的瞬間,女人的聲音響起。
「歡迎光臨。」
門遲遲沒有關上,宛若是在等待她進入。
她只好跟在黑貓身後,走進那家詭異的占卜店。
她像是走進超大的香水瓶內,被無孔不入的香氣薰得頭暈。坐在櫃檯後的女人圍著千鳥紋頭巾,一副玳瑁框眼鏡,頭髮綠得像海藻,身披祖父母輩愛用的呢絨披肩,看起來就像個標準神婆。仔細看,這個女人的年齡應該比老氣的裝扮年輕許多,大約四十幾歲的面孔。
「小愛,我等妳一陣子了。」綠髮女人撐著下頷,微笑對小愛說。
小愛問:「不好意思,請問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我叫艾蜜莉。」艾蜜莉彈彈手指,櫃檯前的高腳椅自動拉開,「請坐。邀請妳進敝店的是我的招牌店員,『鮪魚肚』。」她又勾動手指,盛滿熱茶的瓷杯滑到小愛面前。
「鮪魚肚是指……那隻貓?」
「沒錯。」
曾經透過惡魔琉璃接觸過魔法的小愛感受得出來,艾蜜莉拉開椅子不是精密的機關,是純然的魔法。那麼她沒有聽從內心大作的警鈴離開這間可疑的店,逃離這名女巫,或許也是女巫對她下咒。
艾蜜莉說:「自從冷離開以後,鮪魚肚就在觀察妳。能被惡魔放在心上的人,不可能平凡,然而妳卻很普通,跟冷不同。」
「妳認識哥哥?也認識惡魔?妳到底是……什麼?」
「冷在我的幫助下,召喚了惡魔,解救出你們倆。他召喚惡魔的代價是七天內必死,要求惡魔的事越多,死亡來得越快。」
「他是因為我才死掉……」事情都串連起來了,小愛感覺一股椎心的刺痛,摀著胸口喘氣。
「是我害死他的。」艾蜜莉雲淡風輕地說:「我沒告訴他召喚惡魔的人會死。」
小愛難以置信地瞪著艾蜜莉,艾蜜莉點頭說:「這對他不公平,沒錯,但我看得出來,假如我說了,他會去騙來個無辜的替死鬼代替他啟動儀式,這和我的理念不符。我認為施法的人應該自行承擔代價,像他那麼聰明的人,更應該知道等價交換的道理。妳想要報復我?」
小愛搖搖頭,按著心口說:「都是我的錯,要是我不被抓走就沒事了。」
「妳真如鮪魚肚調查的,是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的孩子呢,難怪活得這麼痛苦。我很欣賞妳這種人,妳想要當我的學徒嗎?」
「學徒?」
「就是在這裡替我工作,我可以確保妳安全活下去,絕對不會虧待妳,基本上會付妳時薪,再根據業績加成。我的薪水會比海莉給得大方。」
「我現在是在為社區的大家工作,不只是賺自己的錢而已。」
艾蜜莉點頭說:「是啊,妳也不缺錢。不過妳真的有搞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不懂的話,還不如為我所用。我在人界活動的範圍只有這間店,使用魔法的範圍也侷限在此,妳成為我的學徒,這裡也就成為妳的避風港。妳可以選擇,我給妳五秒鐘,五、四、三、二、一。不說話就是放棄了。」
小愛盯著艾蜜莉,無話可說。
「也行。」艾蜜莉平空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妳哥哥的事,算我欠妳;妳有需要幫忙時,就呼喚鮪魚肚的名字三次,牠會幫助妳脫離險境。」
「妳說話太快了,我反應不過來。」
艾蜜莉皮笑肉不笑挑起眉毛,沒有回應這句話。小愛被看得發毛,收下艾蜜莉的名片。艾蜜莉趁機拍拍她的手背,告訴她:「對了,妳也不用再害怕被追殺。妳的惡魔已經解決一切,他請我轉達這件事。」
「妳可以幫我聯絡上他嗎!」
艾蜜莉點了點小愛的鼻子說:「還是不要主動聯繫惡魔吧!惡魔不會真心對人類好的。過去妳和他相處得好,是因為他需要利用妳逃走。」
小愛輕聲說:「可是他的眼睛很清澈,比其他人都還清澈多了。」
「他可是惡魔啊,可以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艾蜜莉的這句話,令她頭昏腦脹。她不想懷疑琉璃對她的愛,這是她世上最深的信仰,畢竟若不是相信琉璃給她的承諾,她也沒有勇氣撐過教團的折磨。在無盡的施暴與羞辱之中,清澈如湖水的唯獨那雙眼眸。起初她負責給他餵食,看他吃相節制,她漸漸不再怕他,某天大著膽子把手伸進鳥籠內,撫摸他的臉。那只是個孩子,一個很漂亮的孩子,他不會笑也不會哭,用他碧綠的雙眸凝視著她,沒有抗拒她的觸碰和叨叨絮絮的言語。聽久了以後,他居然就學會人類的語言,但他不多話,通常是傾聽她說話。與他作伴,是她少數不遭受虐打的時間。最後,他也真的帶她逃走,沒有食言。那和冷所給予的愛不同。她對琉璃奉上愛,琉璃給她的愛則是超脫個人的,遠大於她生命的意義。
後來艾蜜莉再跟她說什麼,她都不記得了。回到家中,沒有開燈,她坐在黑暗之中,數著時鐘的滴答聲。手機跳出通知,她機械性地拿起察看,是柳洙泗邀她今晚一起吃飯。訊息結尾,他為自己提出邀約的倉促道歉,前些日子,他在通訊不佳的部落服務,沒有和她聯繫。
她猛然驚醒,連忙回覆「好」。
到了餐酒館門口,柳洙泗已經在等待著她。在島上見面時,大家都穿著棉麻材質的寬鬆白衣,柳洙泗還沒有那麼顯眼;在「文明社會」,衣裝筆挺的他和周遭人判若雲泥,路過的女子都在偷偷討論他。
小愛迎上前問:「嗨,好久不見。你接下來會在臺北工作嗎?」
「這個月會留在臺北。」
走進去餐廳,她胡亂指了菜單上的一道菜後問:「這次讀書會是讀哪類的書?」她問。
「這週讀的是榮格的著作。妳想來聽嗎?我怕我的招生能力不夠讓位置坐滿。」
每個禮拜都能看到他,可以跟他共處整整兩個小時,可能還可以一起回家吃消夜。小愛馬上答應下來。晚餐時間,在柳洙泗和緩的語調中度過,她唯一費力的是要避免自己盯著他的臉太久。
為了想要得到柳洙泗的認可,回去,她把指定讀物翻了又翻,硬吞下生澀的句子。
也是從教團回來以後,她就喪失了閱讀文章的能力。
到了讀書會那天,她盡可能早到,現場卻還是已經有工作人員在布置。柳洙泗叫小愛去找的蘇汶是個妹妹頭的長髮女子,紅邊方框眼鏡不怎麼搭她偏長的臉蛋,垂下的嘴角讓她看起來不好親近。小愛向蘇汶拿講義時,被蘇汶不客氣地指證:「領完講義就別卡在這,還有別人要進來。」
「我可以幫忙發。我認識柳洙泗。」
「這裡有誰不認識他。沒有事需要妳幫忙,自己找個位子坐。」
碰一鼻子灰的小愛在講堂最後方的角落坐下,蘇汶的眼神飄過來,小愛讀不懂唇語,她猜蘇汶是在嘲笑她自居柳洙泗的熟人卻坐最後面。她的臉脹紅,頓時想要逃走,可是她跟柳洙泗約好了。
這次讀書會辦在大學的教室,可容納八十人的講堂幾乎坐滿,有三分之一的人明顯不是大學生。當襯衫和西裝褲燙得一絲不亂的柳洙泗出現時,引起小小的騷動,許多人向他大聲打招呼得到他的回應。在場應該不少人跟海莉的婆婆媽媽鐵粉一樣,都是追隨偶像跑各地的活動,自然和他很熟。
柳洙泗回以鞠躬後,朝著小愛的方向看來,兩人眼神對上,他溫和一笑。
小愛拿起講義掩住臉,遮住她爆發的心跳聲。被蘇汶藐視的羞恥,以及進入人群後就嗡嗡作響的焦慮警鈴,都在這瞬間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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