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六天(26)

　　「啊啊！是狼族啊！」

　　在深夜中的碼頭一名女工尖叫著，其他工人和士兵立刻一擁而上，抄起工具、火把和武器包圍了船隻的卸貨處。

　　「偷渡！」「狼族闖進來了！」「別放走他們！」眾人的吼叫聲此起彼落。他們聚到了倉庫的牆邊，在堆疊起的層層木箱角落，一對看似是夫妻的灰毛狼族保護兩個瑟縮著的孩子。他們穿著破爛，看上去甚是淒慘，但犬族們沒有想要放過他們的意思，氣氛沉重肅殺。

　　「這是誤會，」虛弱沙啞的男性灰狼族懇求。「我們是尋求庇護的難民，我們只想找到一個棲身之地，沒有惡意！」

　　「那為什麼要坐船偷渡！」

　　「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再等就來不及了！」

　　「快把這群罪犯抓起來啊！」

　　「我們——我們不是——」

　　「有話之後再說，先跟我們走一趟。」持長槍的士兵上前伸手要抓人，讓孩子嚇得驚聲尖叫。

　　「至少……至少放過孩子……！」母親也乞求著，但她自己幾乎放棄了。

　　「慢著！」一聲高呼讓士兵暫停了動作。教士邊急忙穿越讓開的人群邊喊：「各位，各位，這裡不會有事的，請先讓我跟他們談談。」

　　一家人見到有人前來幫助，情緒緩和了些，但仍驚魂未定。

　　「我是濟世大教堂的教士，負責接濟難民。」教士單膝跪地，與難民保持同一視線高度。「請問你們是從底里斯來的嗎？」

　　「是、是的！」父親上前急說。「那個，我們是很久以前從奧利歐逃亡到底里斯的，但我和我妻子秘密信奉三神被發現了，為此……為此又逃亡了，只能厚著臉皮來到這裡，但中間出了差錯……這是有原因的，大人，請一定要聽我們說，拜託別帶走我們。」

　　「你慢慢說，我都會聽進去的。」

　　「謝謝你，大人。是這樣的，我們在奧澤亞的時候聽到了指示，跟著其他難民到北部的村莊集合，再前往位在西邊的交叉路口。我妻子因為身體不適走不動耽擱了一會兒，但等我們到的時候，接應的車子似乎已經走了。那時有個人說搭船也可以到，我們不明所以，後頭又有巡邏兵追上，只好上了船。結果那是艘奴隸船……我們好不容易躲到另一艘船的貨物裡，根本不知道這船會駛向何處，最後就來到這裡了。」

　　「你們沒有搭上車？」

　　「是的，非常抱歉。我們遵照指示，在北邊岔路有一堵破圍牆的大樹下等著，但等了許久都沒有車輛出現。我們肯定是錯過了。我對三神發誓，以上句句屬實，但我也不希望這是真的……」

　　為了接應戰後難民潮，濟世大教堂派遣教徒在邊境關卡特設了一支低調的救援組織，他們與軍隊合作，接濟因各種理由流離失所的難民，並加以調查。

　　儘管教堂並不認同「篩選」難民的做法，但這是軍方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雖然殘酷，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並非所有難民都能照單全收，而且連何謂「難民」都難以定義。與其毫無管制讓閒雜人等通通湧入國境，不如從一開始就嚴格管制，這也是軍方同意讓教堂發揮「無謂愛心」的唯一理由。在經過多次協調和小型試驗後，才終於得到初步成果，逐漸開放受宗教迫害的難民入境。

　　本季批次的難民理應全數調查完畢並造冊了才是，現在竟出現紕漏，與邊境調查員提供的資料似乎有所出入。本應搭上接應車的難民一家卻如此輾轉流亡，那究竟是誰搭車了？教士心慌起來，但沒有表露出來。

　　「很抱歉讓你們受驚了。我會為各位先提供安置之處，今晚就先好好休息吧。」

　　一家人總算破涕為笑。丈夫欣喜若狂地抓住教士的手猛搖著：「謝謝，謝謝大人！我絕不會忘記這恩情的！」

　　「這是我們該做的。先喝杯水，我們再慢慢談吧。」

　　「謝謝大人，我們都累壞了……」

　　教士正想著該如何向主教報告而心不在焉，他只但願主教不要因為聽到壞消息而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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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王城近郊的林地中一片寂靜，貓頭鷹低沉間歇的鳴聲迴盪其中。兩名穿著正式的軍官手舉火把，緩步穿梭在樹林間。剛下完雨後經過草地和矮樹叢，讓他們的衣裝和毛髮濕漉一片，滿鼻腔的泥巴味也令他們更加不快。

　　「到底還要在這裡晃多久？」後頭的男軍官從開始巡邏起就抱怨不停。

　　「自己看月亮。」前方的女軍官冷淡回應。

　　「我要是看得懂就不會問了。」

　　「你書都讀去哪了？月亮就好端端掛在你頭上，不懂得利用是自己的損失。」

　　「妳可不可以不要唸啦？我們像被處罰的小孩子一樣派來這種鬼地方悔過，這裡不需要另一個囉嗦的老師。」

　　「一直在唸的是你。你該慶幸我們沒有被趕回家。這遠遠稱不上彌補，但至少還沒被放棄。」

　　「妳確定？我們的蠢樣已經被軍司令的兒子看光了。」

　　「學姐出了更大的糗，或許會為了袒護她而為我們保密。但願如此。」

　　吉爾伯特並沒有命令同級軍官與軍校生的權利，但他能向軍司令報告他們為國家所做出的努力。正好警備隊需要人手巡視城郊，能為兩人製造「不在場證明」，再賣面子讓雙方各退一步，息事寧人。

　　這需要兩人做出一點實際的努力，然而是否服氣又是另一回事。

　　「那群王八肯定是要看不起我們了。」

　　「要是你沒有威脅士兵，事情也不會鬧成這樣。」

　　「是妳堅持要他們按妳的規矩做事，我在幫妳忙耶！」

　　「那也許你得思考，為何沒人想聽從你的管教。」

　　「至少我知道軍隊不是靠算數管的。」

　　「軍隊更不是靠大叫管的。」

　　兩個年輕氣盛的新軍官只聽見彼此爭吵，雙耳因憤怒而後伸低垂，沒注意到貓頭鷹的鳴聲停止，前方的陰暗樹叢中出現竄動人影。兩人走進深處樹林時，完全沒發覺被四周悄聲接近的黑影包圍。

　　「哪有軍人是怕被吼的？我們都是被吼大的！」

　　「我們新軍團是來改變陋習的，你卻要給大家丟臉。」

　　「這叫因材施教，有些人不吼他不會聽話。」

　　「就像你。」

　　「妳說什麼！？」男軍官一被挑釁就暴跳如雷，怒視女軍官，她看似冷酷的臉龐也露出煩躁神情還以怨懟。

　　「在學校得忍受彼此，但在這裡我不需要應付任何人的無理取鬧。等你想到要怎麼好好跟人交流，再跟我說話。」女軍官掉頭就走，帶著自己的火光逐漸遠去。

　　「妳才是那個紙上談兵、自以為是的人！」男軍官的無力反擊沒有激起反應。「好啊，妳想去哪就去哪，別等到需要揮劍時才——」

　　男軍官的話聲戛然而止。女軍官以為他被氣瘋了，回過頭想取笑，卻見到他翻倒在地，身軀和火把一起撞上地面，毫無動靜。火把向一旁滾動，讓火光照出了陌生人影。那人長袍遮蓋全身，手中緊握鐵鎚，他跨過頭破血流的軍官，陰森氣息傳來陣陣殺意。

　　「什、什麼人！」女軍官急著拔劍發出警告，遲了一步發覺有兩人接近她身後。

　　她轉身舉劍擋下揮來的斜砍，卻被另一方的突刺劃傷手臂。慌張採取守勢，仍被近身衝撞，劍柄紮實擊中她的口鼻。劇痛與暈眩傳遍她的感官和腦髓，令她倒地不起，劍從手中滑落。

　　在模糊的視線中，數個長袍人包圍俯視著她，其中一人反舉起劍，寒光乍現。她找不回自己的劍。

　　「不要——」她只能絕望地求饒。

　　她不清楚自己為何陷入了困境，更不理解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幾聲響亮的叩擊聲傳來，一支長棍出現在她的視野中，迅速精確的揮擊敲中反持劍的長袍人後腦，輕易將他打倒。

　　其他人轉身對付，卻不敵手持長棍的對方如驟雨般的猛烈攻勢，每一下揮舞與刺擊都逼退他們，更擊落手中的劍和鐵鎚。遇到阻礙的眾人倉皇逃離。

　　那個到來的身影守在女軍官身旁，轉過頭來。

　　「你是……」她沒能說完就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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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輛寬敞典雅的馬車駛在野外的大道上，硬實的土地路面在雨後仍然平緩。馬車在岔路轉彎，在此站崗的士兵見到車側的國徽後立即放行並行禮，車輛平靜前行，沒有減速。

　　在車內的搖曳燈火下，普林尼斯隨著車輛轉彎微微側身，專注在手中的紙張上。平時他可能會抱怨車速過快會害得腰痛發作無法休息，但他正沉浸於探索奧秘的愉悅中。這比他人生中解決的任何難題都更加令他愉快，他或許雀躍得想跳起來，或與人分享這份喜悅。對他而言，他不確定這兩者哪個比較困難。

　　大臣哼著輕快的鄉村曲調，手持紙筆畫起符號。紙上畫滿了整齊排列的圓圈，每個圈的環內沿邊細刻出幾何圖形，近看就像個精心雕琢的藝術品，有些失敗品則畫上了大叉。圖形一個比一個精細複雜，有些濃密得傳出不祥氣息，令人莫名感到不適。

　　他在紙上的最後一個空白圓圈推敲深思許久。他在挑戰一次畫出完美圖形。就如同他偏好的棋類遊戲，記憶、邏輯，與一點不確定性，他對自己年紀越大卻越愛冒險這點感到不解，但又欲罷不能。

　　在腦內定下雛形後，他迅速下筆，在移動的車內仍能用羽毛筆寫出工整筆畫。圈內逐漸被各種複雜符號填滿，途中沒有任何失誤，普林尼斯並未滿足於此，最後的改寫才是關鍵。

　　解讀魔法陣符號的嘗試，讓他察覺自己所窺見的僅是魔法奧秘的一角，在這人類未曾探索的領域中，他遠遠稱不上是專家，但他對這片未知的認知也足以應付當前情勢了。

　　即使會有被真正的奇幻生物盯上的危險——他很肯定自己早就被盯上了，他也無所顧忌。

　　就差最後幾筆，攸關生死的步驟。他在即將跨越境界時停頓了一下，最後決定實現他的想法，下筆——

　　「大臣！」車外的呼喊聲和多出的馬蹄踱步聲灌入耳中，硬生生停下了普林尼斯的手，羽毛筆尖的墨水因突來的停頓而滴落，濺開的墨滴毀了他的作品。

　　他並不感到惋惜，他有自信絕對能完成這作品，重畫一個也無妨。但被破壞的魔法陣似乎傳出了不祥的氛圍。他不該迷信，但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壞兆頭。

　　馬車停下後，普林尼斯放下紙筆，拉開車窗簾擺出笑容招呼：「啊，我們的白馬王子。」

　　「抱歉，沒空說笑了。」薩洛姆緊握手中的韁繩，隨時要再駕馬離去。公爵臉色陰沉，猙獰的模樣與國王有幾分神似。普林尼斯對那副模樣再熟悉不過，那是殺了人的表情。

　　「這很有可能是您最後一個聽到的笑話。」

　　「那很可惜我笑不出來。國王回到他的王座了？」

　　「是啊，他正在恭候您大駕光臨。」

　　「很好。那膽小鬼最好一直待在那裡。」

　　「實在與果敢勇猛的公爵沒得比啊。」普林尼斯不忘嘲弄。「我看到您準備好應用寶貴的經驗了。」

　　「很不幸，是的。您應該不會吝嗇分享情報。」身穿招牌白大衣的公爵腰間掛著鮮紅色的信筒，代表他有權授予軍令。大臣能猜想到他是怎麼得到這軍令的。

　　「沒意外的話，王國軍的步兵隊和騎兵隊都集結完畢了，從貴族徵召來的士兵和農民兵也會在前線會合。後勤無憂，動作快得連情報管制都不需要。一整支軍隊供您差遣。唯一的問題是大家都很困惑，甚至沒人知道為何要集結。」

　　「不必太苛求，甘願為那國王奉獻性命的人，願意聽令行事已經算是優秀的了。」

　　「啊，笑話出來了。」大臣寬心笑說，說了笑話的人卻開心不了。「那這支軍隊要為誰所用呢？」

　　「如果不是我的話，您又何必在意？」

　　「我得確保我不需要代替您上場。」

　　大臣的擔憂有其來自。軍令出自於國王，而大臣正是離國王最近的人，只要國王或他自己有任何必要，他隨時都能拿到另一個紅信筒。然而年事已高的他是認真不想再上陣擔任軍師了。

　　「這真不像您。風度翩翩、仁民愛物的公爵不該如此自私。一個為了自私理由葬送上千人命的權貴，如果真有那人的話，也不該是您。」

　　「與數十萬條人命相比，該選擇哪邊顯而易見。」

　　「沒人會感謝您的犧牲。唯一會留下的只有您的惡名吧。歷史會如何做出評斷呢？」

　　「歷史不關我的事。」

　　「您還來得及回頭的。」

　　「回頭？要回去哪呢？」

　　「任何一個不會讓您丟了小命的地方。」

　　「正巧有個這樣的地方。一個沒有魔法和神明會擾亂人類的世界。」

　　「呵呵，那真的存在嗎？」

　　「如果沒有，就創造一個。我們憑藉自身的努力走到了這步，不需要任由外來者擺佈。就由我代表所有人挺身而出。」

　　「是嗎，」普林尼斯失望但不形於色。「那麼，我們都還得趕路，就別礙著彼此了。」

　　大臣稍稍睜開了眼，充滿皺褶的年邁眼眶中現出猶如乾涸溪谷的深黑眼眸，不透露任何在那谷底之下深藏著的想法。但薩洛姆與普林尼斯相處夠久，足以看出外表疲憊困頓的他懷有何種野心。

　　就連普林尼斯都明白薩洛姆看出了這點，而普林尼斯為此感到惋惜，這位騎士肯定感受到了自己的無力。

　　「不想在這阻止我嗎？」

　　「我可不敢招惹露出這表情的人。比起您，還有一個人更需要阻止。」

　　「隨你去吧。我們最好別再見面了。」

　　「這恐怕無法如願。」

　　薩洛姆不以為然離去。普林尼斯將騎士孤獨的身影映在眼中，然後拉起窗簾，令車夫繼續前進，心裡發出了那麼一點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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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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