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六天(7)

　　在城堡中的露天練劍場，蒂亞與吉爾伯特對峙著。

　　穿上輕便練習裝的兩人右手握單手木劍，擺出架式與彼此緩步周旋，穿皮靴的蒂亞和赤腳的吉爾伯特站穩腳步，在沙地上踩出不同腳印。

　　對練不需要殺個你死我活，而是要抱持尊重與學習的心態，與對手盡可能過招，相互檢討進步，持之以恆的訓練更是武人修身養性的一環。

　　對愛好劍術的蒂亞和新任軍官吉爾伯特而言，武術訓練是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乃至成為他們平日的消遣。兄妹間的互動不如訓練那般嚴肅，通常他們都會談笑風生地分享最近的生活，一邊過個幾招，將揮劍當作是個健康的運動。

　　但今天並不像平常愉快。

　　在剛才的秘密會議後，兩人都若有所思，知道彼此都有話想問，卻沒能開口。

　　吉爾伯特稍微挪動仍包著繃帶的受傷左手，試著讓傷口別再隱隱作痛。但他擔心的是蒂亞。

　　龍是什麼？魔法是什麼？蒂亞被龍帶走，該有多麼徬徨無助？為何自己什麼都做不到？如果她因此受打擊而一蹶不振，該怎麼辦？他想著這些蒂亞可能問出口的問題，卻沒有答案。

　　他逼自己專注在對練，觀察蒂亞的動作、步伐和眼神，卻反而讓他越來越在意義妹了。

　　「吉爾。」擺出架式的蒂亞終於開口問。家族規定在外必須以尊稱稱呼家人，但在私下他們總以親暱名字稱呼彼此。

　　「怎麼了，蒂亞？」吉爾伯特故作輕鬆地問，不讓蒂亞知道他緊張得要叫出來了。他決定不論蒂亞問了什麼，都先安慰她。

　　「你對結婚有什麼看法？」

　　「沒關係的蒂……咦？」吉爾伯特嚇得兩個垂耳和尾巴都飛了起來。「結婚？不、不是要問龍和魔法的事嗎？」

　　「那種事情問你也沒用吧！」

　　「是沒錯啦。不過結婚？蒂亞妳對婚事有疑慮嗎？」

　　「我沒有，我以為我沒有。」蒂亞露出皺眉苦惱的模樣。「可是青云反對這樁婚事之後，卻越來越在意。這不該發生的。如果我會猶豫，是不是就代表我還沒準備好？」

　　吉爾伯特想起「青云」是那位離開的神人，鬆了口氣說：「她給了妳建議嗎？我想那是她的片面看法。並不是要妳忽視她，但妳不該被隻言片語影響，而是要用妳最擅長的行動力說服朋友才對。」

　　「我清楚，這不會影響我的決定，但想解決這股煩躁感，所以我想蒐集更多人的意見。我想問，婚姻對你來說是什麼？」

　　「呃，讓我想想……」

　　不待吉爾伯特思考，蒂亞已踏出腳步朝他揮劍，吉爾伯特驚得憑直覺招架，後撤一步重整態勢。

　　「不是正在問嚴肅的問題嗎！？」吉爾伯特驚問。

　　「當然是邊回答邊打啊！你以為敵人會等你嗎？」蒂亞再次箭步上前，單手舉劍準備斜砍。

　　「太不講理了！那個，那個……喝！」幸好吉爾伯特早已習慣應付蒂亞的無厘頭，很快就橫舉劍接招回應：「婚姻對我來說，就是為了辦個奢侈的活動，和拿到結婚證明。雖然走個形式，大家開開心心，也沒什麼不好，不過那不是最重要的事。喝啊！」

　　他回答時持續輕輕出招，分別以斜砍、直劈、刺擊的各個角度攻擊，試探蒂亞今天的「心情」。如他所想，蒂亞在煩惱思考的時候，會偏向守勢，同時也還以輕擊，被動尋找對方弱點。

　　他繼續說：「最重要的是與伴侶相處。我跟薇恩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更像親密的朋友吧。平時分享彼此的興趣和煩惱，照顧孩子，假日時與家人逛逛街，給一點小驚喜，有點淡淡的愛意，我喜歡這樣的關係。沒有感情關係的壓力，過著輕鬆和平的平凡日子最棒了。」

　　「跟我說的一樣啊，反正結婚之後，生活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還是會跟家人相處，這就算是我的平凡日子吧？」

　　「我後來想想，『生活不會有改變』這話算是半對半錯。有了最重要的人得照顧和守護，生活一定會變得忙碌，忙到焦頭爛額；但我的人生目標沒有改變。妳也記得吧？父親要我代替大哥參軍成為軍官的時候，我很沮喪，本來想考上內政官過閒日子，卻突然要從軍，沒辦法懶散度日了。我那時氣到……哈哈，不小心在妳面前哭出來了。是親愛的薇恩教會了我，平凡日常也是需要奮鬥得來的。我很幸運能遇到她。妳也知道，我是個懶惰鬼，為了能懶惰的日常而努力，這正適合我。而我覺得我成功了。」

　　「嗯……」蒂亞沉思，心境逐漸抽離動作，以直覺作戰，慢慢主動侵略起來。

　　「啊啊，對不起，都在講我自己的事。到頭來，不論有沒有婚姻關係或感情，都要為對方著想，問心無愧對得起自己，那才是處世之道。」

　　「果然如此，婚姻本身並不重要。」

　　「不過妳已經很享受自己的生活了啊，妳沒問題的。」

　　「那我怎麼會猶豫呢……？」蒂亞開始快速揮劍，顯然沒有考慮受傷的吉爾伯特，朝他的左半身弱點連續猛攻，這令吉爾伯特有些招架不住。他知道蒂亞肯定進入了「心流」，也是對練時需要避免的狀態，人在進入沉浸忘我的狀態時，是無法學習反省的，但蒂亞從不在乎這點。

　　「妳不需要、有壓力、國王陛下肯定會、好好照顧妳的，哇哇——」

　　蒂亞以大劈砍突破吉爾伯特的防守，抓住機會突入，往他持劍的右手一擊。一聲痛哼後木劍落地，但蒂亞又繞到他的側後方，再往他的屁股扎實一打，這下真讓他痛得大叫。

　　「啊？結束了嗎？太快了吧。」蒂亞回神發現兄長被打得直不起腰，踢了踢腳上的靴子，把木劍放到肩上失望地說，連一滴汗都沒流。

　　「痛啊……蒂亞妳也輕一點……」吉爾伯特用被打腫的手按著被打疼的臀部，差點飆出淚來。

　　「真是的，吉爾你要專心啊。」

　　「妳問的問題讓我不能專心……」

　　這時兩人注意到數個腳步聲從騎樓廊道傳來，一同出現的數人都是蒂亞和吉爾伯特最熟悉的人，他們上前迎接。

　　「原來在這裡。」年輕女士的溫和嗓音說。

　　「我沒看錯吧？竟然真的在練劍。」隨行的一名男士訝異道。

　　「嘿，各位！我還沒時間報平安！」蒂亞揮手高興迎接。

　　「蒂亞！親愛的……」薇恩夫人著急問候。她與夫家同樣有奶油色的蓬捲毛髮，一身寬鬆白絲衣的她挺著孕肚，小心翼翼但仍快步上前與夫妹相擁。「三神在上，幸好妳沒事。」

　　「所以我不急著報平安，我很好！」蒂亞與兄嫂擁抱後，用她無比自信的笑容回應。

　　「哈哈，看這位戰士。解決了一頭龍，還沒就此罷休！」大哥盧修斯欽佩說。嘴邊留下兩撮鬍鬚般的長毛，剪裁合宜的橄欖綠繡花長衣讓魁梧身形顯露大氣奢華感，正符合他作為盤商積攢而來的財力和地位，完美得讓人幾乎忽略他的左手少了前臂，長袖內襯衣的袖子低垂下來。

　　「蒂亞姐接！」小姪女莉莉安穿著粉色小裙子蹦蹦跳跳，撲到蒂亞身上，綁上小蝴蝶結的雙耳也飛舞起來。

　　「莉莉！」蒂亞馬上把莉莉安抱高，把孩子逗得咯咯笑。「喔喔——妳又長大了耶。妳今年幾歲啦？」

　　孩子扳起指頭數數，認真回答：「四歲！」

　　「咦？上次不是說自己五歲嗎？」

　　「那是我太想當五歲了，但我其實只有四歲！」

　　「原來如此，可是當四歲當太久的話……會當不上五歲喔，妳會一直是四歲！」

　　「是這樣嗎！？」莉莉安驚問，這超越了她的理解能力。

　　「別聽姐姐亂講話。」薇恩對壞笑的蒂亞說。「莉莉再看到五次滿月，就五歲了喔。」

　　「五……五……喔！五五耶！五五！」莉莉安被放下來後，對自己張開的兩隻手掌驚喜地喊。

　　「也讓把拔抱一個好不好？」吉爾伯特靠近女兒，她卻皺起鼻子躲到母親身邊。

　　「不要！把拔身上有藥味！好臭！」

　　「真是的，手受傷了就不要勉強抱孩子，萬一把孩子摔傷了怎麼辦？」妻子的訓斥讓丈夫抬不起頭來。

　　「噫，呃，我會注意……」

　　「你最好趁早習慣，女兒很快就會長到討厭爸爸的年紀嘍。」盧修斯拍了拍弟弟的背說，令吉爾伯特欲哭無淚。

　　「我只是想要一點溫暖……」

　　「今天早上才聽說妳出事，老爸和弟婦可擔心得不得了。不過看來妳精神好到不行。」盧修斯對義妹說。

　　「那你會為我擔心嗎，盧修斯？」蒂亞反問。

　　「有一點點，畢竟帶走妳的可是一頭龍啊。不過看來那龍惹錯人了！」

　　「還從龍爪中活下來，不只見過龍，還見證龍死去，想想這事蹟超厲害的耶！」

　　「足夠在家徽上添一筆了，以後要叫妳『屠龍勇士』蒂亞了！」

　　「那我們就是屠龍家族了！」蒂亞與大哥和姪女一起得意地哈哈大笑，讓局外的吉爾伯特覺得他們更像是有血緣關係的一家人。

　　「龍是什麼啊？」莉莉安天真地問。

　　「龍啊，是長得像蜥蜴加上龍蝦的大怪獸喔！吼起來像打雷、生起氣來像火山爆發，還有超大的蝙蝠族翅膀……」蒂亞比手畫腳說著牽強誇張的比喻，讓姪女聽得津津有味。

　　「話說你哪裡不去，竟然會來練劍場。這是打算嚇誰啊？」盧修斯找上小了他快十歲的小弟吉爾伯特，用欽佩又帶點挖苦的語氣問。

　　「我練劍是那麼誇張的事嗎？」

　　「啊，我都忘了，你也從那個連劍都拿不穩的小弱雞，成了個娶了美嬌娘的好男人啦。」

　　「喔，我、我也沒想到……」突如其來的肯定讓吉爾伯特謙虛地低下頭。

　　「戈登伍德家的男人要驕傲地抬起頭啊，難得有了榮耀的傷痕，可別讓人瞧不起！」盧修斯用獨臂右手輕搥吉爾伯特左手包紮的傷，大笑出來，不顧痛得縮起身子的弟弟。

　　「保護人是很重要，也別因為會揮劍了，就整天弄得滿身傷回來啊。我會擔心你的。」薇恩說完就暗念三神教的祝詞施展治癒術，為丈夫緩解疼痛。身為私人診所的醫助，她也勤修奇術隨時救助傷患。

　　「謝謝妳，親愛的。只要這傷不是在妳和家人身上就好。」吉爾伯特輕吻薇恩的側臉，她報以幸福滿足的微笑。「倒是大哥，你不是該跟商會會長一起上議會嗎？」

　　「呿，管他們的咧！」盧修斯臉色一變，不快地說。「看阿澤利亞當家的那個態度，剛跟她見面就跟我吵，再跟老爸吵，我才不要在議會上繼續被她冷嘲熱諷。」

　　「明明說要討論重要的事……但議員每次都這麼說，去了也是被臭罵一頓而已。」

　　「與其在那浪費時間，還不如來陪陪大家。」

　　「不會太不給議長和會長面子嗎？」

　　「說得像他們還有面子能顧。把議會當擂台、吵架吵到全島皆知，就是他們正統派的傑作啊。會長那人也真是，成天拉攏勢力帶著小弟鬧事，生意也不好好做，一個個都在政治狂熱，還怎麼做正事？」

　　「唉，又是正統派。我實在應付不了他們。長一輩的老兵們從不聽我們的話。他們還灌輸新兵奇怪的思想，把我們軍校生說得像凶神惡煞。」吉爾伯特沮喪說，愧疚地別開臉搔著頭。

　　「你不用擔心這些，管好新軍團，做好表率，久而久之士兵會理解跟隨你們的好處，自然會加入你們的。資源都在我們這裡，聲勢反轉也是遲早的事。」

　　「但願如此。反正沒有戰爭的話……」

　　「什麼？」

　　「沒事。」

　　「說到新軍團，我剛剛遇到議長的千金嘍。她逢人就問有沒有見到你。」

　　「艾莉諾？你有跟她說我不在嗎？」吉爾伯特驚問，音量不自覺放小，像是在做壞事。

　　「有啊，不過我看沒用。」

　　「你說誰不在啊？」吉爾伯特身後突然傳來他最不想聽到的粗野女聲。他直覺想跑，卻被人從後用手臂架住脖子，這快把人勒死的熟悉力道和背後傳來的柔軟觸感，是他在軍校四年間最怕遇到的體驗。

　　「艾莉諾——拜託快放開——」吉爾伯特用盡肺中的空氣擠出一句話，這才讓人放開他。

　　「還想跑啊，吉爾伯特，你這輩子都別想擺脫我了！」艾莉諾擺出一慣的高傲態度。黑棕短毛的她有極為尖銳的臉型，靈動的稜形雙耳從軍裝帽上開的洞探出，配上繼承自議長的自信高傲褐黃雙眼，彷彿永遠都在氣勢洶洶地注視面前。身著俐落深藍軍官服，貼身衣褲顯出底下幾經鍛鍊的精壯體格，她更不介意展露傲人雙峰。

　　「哎呀，被妳找到吉爾了。」盧修斯笑說。

　　「本來以為這傢伙化成灰都不可能找不到，但怎樣就是沒想到他會在練劍場，害我找了好久！啊，久未見面，薇恩大人和蒂卡希亞殿下，今天又來叨擾了。」艾莉諾一轉態度，畢恭畢敬地向兩人敬禮。

　　「又見面了，艾莉諾大人。」「喲！最近好嗎？」薇恩和蒂亞分別回禮。

　　「莉諾姐接！」莉莉安開心跑上前抱住艾莉諾的大腿。

　　「莉莉安大人！喜歡我送的小熊玩偶嗎？」艾莉諾蹲下來，維持與莉莉安視線同高的姿勢親切問候她。

　　「喜歡！她叫做褲褲小姐，每天都跟探險隊去冒險，上次還找到了觸手大海怪！莉諾姐姐，下次可以再帶我去市集嗎？」

　　「當然好啊，想去幾次都可以喔！」

　　「謝謝姐接！我要幫褲褲小姐找一個好老公。」

　　「下次姐姐有空，我們就一起去找！」

　　「嗯！」

　　艾莉諾起身後隨即對吉爾伯特變臉大吼：「好了，受死吧，吉爾伯特！」

　　「為什麼只有對我是這種態度啊！？」吉爾伯特忍不住怨嘆。「而且我們早就從軍校畢業了，不用再特地找我對練了吧？」

　　「以為我就會放過你，讓你搶走屬於我的榮耀逃跑嗎？我會在公正的決鬥中戰勝你，沒有任何事能阻止我。」盛氣凌人的艾莉諾邊死盯著想逃跑的對手，邊從一旁的木桶中抽出木劍。她兩手緊握雙手劍長的木劍，擺出架式，咬牙切齒地說：「再不拿起劍來，你就死定了！」

　　「我、我現在不能跟妳公平決鬥，你看我左手，受傷了啊！」

　　「哎呀，那可不好。」艾莉諾發現到時停下了動作，讓吉爾伯特鬆了口氣。但她又惡狠地說：「那代表你會死得更慘！」

　　「怎麼這樣……」

　　「廢話少說！」她瞪大滿布血絲的雙眼向吉爾伯特衝鋒揮舞雙手木劍，把他追個滿場跑。

　　「真是難能可貴的同袍之情。」薇恩掩嘴優雅輕笑說。

　　「在軍校念書都能找到一起練劍的朋友耶，真好。」蒂亞嘟噥。

　　突然間，練劍場內響起威武宏亮的口令：「部隊集合！」

　　躲劍躲到滿地打滾的吉爾伯特反射性地起身奔跑，艾莉諾也立即扔下了木劍，兩人以最快的速度在到場的司令官面前立正，哪怕遲了一點都是對長官的不敬。

　　「軍司令好！」兩人異口同聲，做出同樣堅定響亮的答覆。

　　光陰令這位長者的毛皮斑白、臉龐刻上細紋，卻更增威嚴，肅穆神情緊盯屬下的一舉一動。披掛的長布甲底下搭著深沉的暗紅布衣，胸口亮晃的軍徽是國徽的側面黑犬頭上方搭著交叉的劍與長槍。雖是舊時代的軍隊形象，但他身為總司令仍得配戴，延續領導盧國全軍的傳統和表率。

　　「非常好，很高興看到兩位在休假時也不忘砥礪彼此。」阿德文軍司令給出滿意的讚賞，神情卻仍然緊繃，讓兩人不敢鬆懈。吉爾伯特注意到，從剛才秘密會議時，老父親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但他們才見證了黑龍與他帶來的壞消息，連他都感受到了壓力，就更別說是軍隊的總帥了。

　　「不敢當，長官！這是我們的本分！」艾莉諾挺起胸膛喝道。

　　「看到你們認真鍛鍊，我也不小心『工作』了一下。不過別那麼緊張，難得的假日，兩位就好好放鬆休息吧。這是你們應得的。」

　　「是！謝謝長官關照！」兩人再次在上司面前展現默契。

　　休假了還穿軍裝啊。盧修斯頗為玩味地想著。吉爾伯特是軍司令的親兒子，而且才剛上過早朝，這倒還能理解。這位千金特地著裝來到這裡又是要現給誰看呢？她若不是蠢蛋，就是另有企圖吧。

　　「稍息後原地解散。稍息！」

　　在稍息後還來不及放鬆，吉爾伯特就被他的老父一把抱住，不知何時蒂亞也被擁進懷裡。

　　「嗚啊啊啊還好你們都沒事啊啊啊！我擔心死了啊啊啊！」阿德文喜極而泣放聲哭喊，兩隻粗壯手臂緊扣住小兒子和義女。蒂亞開心迎接這熱情的擁抱，吉爾伯特卻面露痛苦，覺得胸腔要被壓扁了。

　　「好了，少誇張了，親愛的。」在後頭跟上的狄麥絲拉了拉阿德文的布甲後領，才讓他鬆手，不至於把歷劫歸來的兒女們掐昏。「我告訴過你，他們都很安好，就在你面前練著劍呢。」

　　「不不，別說遇難的他們有沒有逃過一劫，我根本無法想像會發生這些事。火龍帶走公主？匪徒襲擊貴族？這都是什麼跟什麼？不能再有下次了，我明天就要組成獵龍大隊，把想傷了我寶貝兒女的畜生宰了，頭砍下來當裝飾！那群賊寇也要把他們的皮全扒了做成地毯！血祭血神！」

　　「老爸，冷靜點，你語無倫次了。大家都沒事，這才是最重要的吧。」盧修斯也上前安撫，卻被老父親瞪了回去。

　　「我的家人遇到危險，怎麼能冷靜？你遇過的，盧修斯，在你重傷昏迷的時候，我為你緊張得要死，哪怕我有一身武藝和手上的一整支軍隊，都幫不了你。你們幾個出事時，我只感到無力。我盡全力保護你們，也讓你們學著保護自己，本以為島上和平不會再有戰爭，卻出了這鬼扯蛋的事。我真的會承受不了。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啊？」

　　「這樣顧慮下去沒完沒了……」大哥搖頭嘆道，他總感覺最近老父親越來越神經質了。

　　「我活下來，可不是為了看爸爸你哀聲嘆氣耶。」蒂亞手抱胸失望說，但馬上笑了出來：「不過沒關係，想哭就哭吧，我不會阻止你！哈哈哈！」

　　「嗚嗚我可愛的女兒妳受苦了啊——龍什麼的爸爸全部幫妳宰掉，好不好？」

　　「如果做得到的話，那就遠遠不是宰不宰的問題了呢！」

　　為什麼會是女兒安慰父親、被救的人安慰本該保護人的軍人呢——吉爾伯特看著這有些荒謬的一幕心想。一旁的艾莉諾不明白「龍」是什麼，感到莫名。

　　「我就說他會變成這副傻樣子。」狄麥絲皺起眉頭。

　　「沒有辦法，信任是一回事，擔心最親愛的人受難又是另一回事啊。」最後走來的王后悠悠回應道。

　　「王后陛下！」吉爾伯特和艾莉諾一同向王后行禮，但艾莉諾喜上眉梢，眼中散發殷切期盼的閃亮光芒，幾乎止不住笑意。

　　「喲，各位辛苦啦。」莉亞達隨興問候。這位現任國王的母親因某些緣故沒有放棄王后的頭銜，眾臣並不贊同，卻沒能改變她的決定，更沒人能逼迫她改變。

　　每個人見到這位「母后」都會立刻想到「高大」一詞，接著會意識到這並不足以形容她的體型。她比任何人見過最高的人都還高大，總從居高臨下的位置用世故的深褐杏眼望向蒼生，顫動立耳自信地展現各種情緒，英氣逼人。她已褪下低調的純白袍衣，短袖訓練服下展現黑得發亮的短毛皮覆蓋鼓脹肌肉群，全身上下都結實寬大，如同堡壘般魁偉。即使她並非有意，誇張身材總會使陌生人在面對她時感到壓迫。如果沒被這體魄嚇壞的話，會發現她也擁有樸素大方的女性身段。

　　「戈登伍德家的各位，還有蒂亞和艾莉諾軍官，看來軍隊最重要的人全都在這玩得開心啊。」莉亞達掃視眾人後說。

　　「陛下也是來練劍的嗎？我們十分歡迎陛下加入！」艾莉諾突然代替眾人發聲，不過也沒人反對。

　　「謝謝妳，少尉，我確實是來這放鬆一下的。有機會與我對練嗎？我會放點水的。」

　　「樂意之至！這真是我一生的榮幸！請陛下用盡全力痛扁我！」

　　「訓練不會用全力，不過既然妳想要的話，我會成全妳的喔。」莉亞達露出一整排白森森的犬牙爽快回應。這種保證她絕對會說到做到的王后笑容，常令眾人感到莫名恐慌。

　　「好的！我會請人把我全身傷痕的模樣畫下來，當作傳家之寶的！」但艾莉諾引頸期盼，露出美夢成真般的幸福模樣，身後的細長黑尾大力搖動。

　　「等等，妳想被痛扁？那找我打妳就好啦？」吉爾伯特半開玩笑說，卻被艾莉諾怒目以對，就連拿木劍追著他打時，她都不像現在如此惱怒。

　　「親愛的，我必須說，有時你挺令人傻眼的。」薇恩忍不住說。

　　「軍司令，我聽到你說要組成『獵龍大隊』，」莉亞達提起。「雖然不會直接調派軍隊，但我們需要一個應對計畫。那就讓這兩位明日新星負責籌劃領導，你認為如何？」

　　「我正有此意。軍校的第一名和第二名畢業生，絕不會令您失望。兩位同意嗎？」

　　「第二名……我是指當然！無論是什麼都放馬過來！」艾莉諾在聽到那關鍵字時呆了一陣，但隨即回過神來，右手握拳往左胸口一點，宣示遵從與自信。她心想「龍」應該是個代稱，所謂「獵龍」也就是剿匪吧，會被稱作「龍」的匪徒聽起來就很強悍，但她有信心能夠對付。

　　「那我很期待妳的表現。」莉亞達笑道，她理解艾莉諾對自己的憧憬，無論她做出什麼無理要求，這位新少尉都很可能照辦。她儘可能克制想惡作劇的衝動，保持威嚴。

　　「請交給我，我是指我們！」

　　「咦？這個……」吉爾伯特驚了一下後眼神游移。「大概是不會有更好的人選，只是……」

　　「你這傢伙，難道想逃嗎？」艾莉諾錯愕憤怒。

　　「不是！但我不明白狀況，不確定能不能勝任。」

　　「別在那說不不不了，拜託有擔當點！」

　　阿德文一手搭上吉爾伯特的肩，正色說：「我知道你會不安，你一向都想做好萬全準備再行動，但就像我教過你們的……」

　　「戰爭不會等你做好準備。」吉爾伯特在察覺後回應。

　　阿德文放下手後點頭：「要交付的任務不是帶兵作戰，不過這道理也同樣適用，我們之中沒什麼人有面對巨獸的經驗，你們得開闢出前人未曾設想的道路。幸運的是，你們有很多資源和時間能運用，發揮領導力、解決問題，想辦法保衛你們的國家，能接受嗎？」

　　「是、是的，長官！」吉爾伯特也做出宣示的行禮。他旋即抓起略有慍色的艾莉諾的手，毫無自覺他正用深情款款的認真表情對她說：「艾莉諾，妳是我最優秀的同袍，有妳和同學們在的話，任何事都難不倒我們。」

　　「最優秀……」

　　「妳願意跟我一起執行任務嗎？」

　　「我從一開始就答應了。」

　　「啊，對耶。總之，妳，呃，可以嗎？拜託？」

　　艾莉諾睜大了眼，與露出楚楚可憐笑容的吉爾伯特四目相交，但她很快就轉為不耐和消沉，低下頭喃喃自語。

　　「為什麼總是你……」

　　「什麼？」

　　艾莉諾突然用兩手反抓住吉爾伯特的雙手手腕，往自己的方向拉去伸直他的手臂後，從他的手腕扳起手掌。吉爾伯特沒看懂她在做什麼。

　　冷不防地，艾莉諾把吉爾伯特的手猛拉過去，讓他直接抓住自己的突出雙峰。

　　「啊——！別把在軍校的習慣帶到這裡來，吉爾伯特！」艾莉諾尖叫。吉爾伯特也恐慌驚叫，雙耳飛了起來。他想把手收回，卻被她緊緊扣住手腕，手掌陷進柔軟的胸部，在指縫中擠出肉來。吉爾伯特百分之百是被強迫的，但也徹底接收到了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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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被襲胸」之後，艾莉諾甩開吉爾伯特的手，頭也不回地哭喊逃離，留下了滿頭問號、兩頰發燙的同袍。

　　「親愛的，她說軍校的習慣是怎麼回事？」薇恩背對眾人，僅面對吉爾伯特以異常溫柔的語氣質問。

　　「那那那是她亂講的，是個軍中玩笑罷了，無傷大雅的……」眾人無法得知被嚇壞的吉爾伯特面對著怎樣可怕的臉，也不想去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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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對女生開這種玩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親愛的妳一定要聽我解釋……」

　　「那就解釋啊？我會一字一句好好聽進去的喔。」

　　「別別別生氣，會動到胎氣的……」被步步逼退的吉爾伯特舉手投降，兩人踏著一進一退的快速腳步消失在眾人面前。沒人知道原來孕婦可以走得飛快。

　　「啊！把拔剛剛在揉奶！抓別的女生的巨乳！」莉莉安終於想起詞彙後興奮大聲地說。

　　「揉……莉莉妳從哪裡學到這些詞的！？」狄麥絲聽到不堪入耳的字眼後驚問，感到一陣噁心。

　　「薯叔和也爺昨天在書房看圖畫書說出來的。」莉莉安天真地指向兩人，父子倆發覺他們大難臨頭了。

　　「是老媽妳要我讓老爸分心一下的啊？我們昨天沒發現莉莉在書房後面畫圖，不是故意的啦……」「乖兒子說有好東西要分享，怎麼好意思拒絕呢……」他們在嘴上做著無意義抵抗，邊往後方瞄幾眼，確保身後的逃脫路線。

　　「你們這兩個老色鬼！」兩人被暴怒的女主人追著跑。即使已退伍許久，身材也不免走樣，盧修斯謹記著父親教導的作戰原則：如果贏不了，就不要試著打贏，想盡辦法活下去。

　　隨著吼叫和奔跑聲遠去，原本吵鬧的練劍場又恢復平靜。

　　「他們就這麼走了。跟戈登伍德家在一起，都會覺得自己變得年輕許多。」才剛開始做起暖身操的莉亞達自言自語。少了練劍的夥伴很可惜，不過她會把該做的鍛鍊做完。

　　「莉莉想玩跳房子嗎？」蒂亞知道大人們一時半刻不會回來了，把莉莉安帶到一邊問。

　　「好啊！」

　　蒂亞隨即拾起被扔在地上的雙手木劍，很快就在場邊的沙地畫出格子，跟孩子比賽。

　　「蒂亞姐接，龍很可怕嗎？」

　　「很可怕喔，連天不怕地不怕的我都會嚇到。」

　　「比馬麻奶奶生氣還可怕嗎？」

　　「對啊，不過別跟媽媽奶奶講喔。龍的嘴巴有這麼大，還會吐火，把樹林和房子都燒光光。」

　　「吐火！好奇怪喔，哈哈哈！為什麼龍要吐火啊？」

　　「不知道耶。也許牠以為把東西燒光是很好玩的事。」

　　「龍好壞！因為龍是壞人才會……唔……把東西都弄壞掉！」莉莉安努力用有限的字彙表達。

　　「壞人……」蒂亞回想起那時死去的龍變回人形，思索起來。「牠或許有什麼理由吧。」

　　「龍好壞！牠的把拔馬麻會處罰牠吧！」

　　「說不定會呦！」

　　在一旁聽著的莉亞達不禁好奇別的家長是怎麼管教孩子的，但過去曾打過王子與三位公主屁股的她總不好意思直問。

　　「戈登伍德家可真忙碌。」沙塔斯的感嘆聲傳來，蒂亞已期待這聲音許久。

　　「師父！」蒂亞喜出望外上前迎接。

　　「久等了，蒂亞。」已換上訓練服的沙塔斯簡單點頭行禮，臂膀和手掌換上了新包紮的繃帶。神情依舊正經，但看得出放鬆許多。「日安，王后陛下和莉莉安大人。」

　　「薯叔好！」莉莉安不常見到沙塔斯，但還記得要怎麼稱呼他。他不打算否認或掙扎，不過偶爾意識到時會暗自心酸。

　　「原來蒂亞是在等你。」正在側蹲伸展的莉亞達起身招呼。「第一公主能在這活蹦亂跳，讓我再次感謝你的盡心竭力。不過你盡職到我有些擔憂了。你忙了好幾天還受傷，還要在休假時來運動嗎？得愛惜身體啊。」

　　「謝謝關心，我沒事的。多虧法拉殿下持續為我治癒，傷幾乎痊癒了。陪蒂亞殿下過幾招也沒問題。」

　　「那快點來練劍，師父，我等好久了！」蒂亞興奮說。

　　「很期待嗎？」

　　「剛才跟吉爾練得不夠，我問幾句話他就分心了，沒辦法跟我打。不過你好像也很躍躍欲試嘛！」

　　「我是愉快不少，以後不用再看到某個傢伙的臉了。而且我也有話想跟妳說，這是個好機會。」

　　「有話？」

　　「不過等會再說，先來動動身體吧。要來了嗎？」沙塔斯從木桶抽出一把雙手木劍，走向蒂亞問，他難得對人微笑。

　　「我要！」蒂亞拾起腳邊的木劍時燦爛笑起。「喔，姐姐要先忙一下，莉莉在場邊看吧。」

　　「好——」莉莉安乖巧回應，但她轉頭就問：「那個，王后……大人！可以請您跟我玩跳房子嗎？」

　　「喔，要玩呀？」莉亞達頓了一下，得低頭看向腳邊才能看到小蘿蔔頭眼巴巴望著她。那段請求應該也是她努力背誦出來的，就為了要跟王后玩，莉亞達可沒辦法拒絕孩子的真誠。「我小時候在農村可是最會玩遊戲的，不會輸給莉莉喔！」

　　「謝謝王后大人！」

　　但說歸說，比起不在意母后巨大體型的莉莉安，莉亞達可沒這麼放心，她得小心別玩到把孩子踩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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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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