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輕玉抱著木盒子在巨大的榕樹前下車,關上車門,站在原地目送紅色的士絕塵而去,然後轉身,看著榕樹鬚根後面期待已久的大海。
海灘空寂。
因爲天色漸暗,大海並不如想象中亮麗,顔色灰暗。放眼望去,有幾座灰藍的山巍然靜坐於海水平綫上,因爲烟霧繚繞而顯得更加遙不可及。低沉的海潮聲撞入耳膜,磅礴得令人打顫。
轟——嘩——
少年下了行人道,一脚踩到沙子上,細沙就從鞋子的縫隙滲進去,十分硌脚。於是他脫掉鞋子和襪子,隨便丟到一旁,赤脚走向大海。
一步步走在殘留日光餘溫的細沙上,落脚時鬆軟的沙湧入脚趾之間,脚板底偶爾感覺到粗糙的小石與碎貝殼;提脚時,沙子滑落脚背和在指縫之間溜走,皮膚微癢。眺望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不遠處無人當值的白色救生員塔伶仃立在沙裏,冷眼瞧著他。
張輕玉想起八歲那年的夏天父母帶他去了海灘野餐。母親忙著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鋪好野餐墊,父親去了附近的雜貨店買冰可樂。他對那座像白色小堡壘一樣的救生員塔感到好奇,撒腿跑過去,一回頭發現自己隔著茫茫人海根本找不到父母,嚇得跑上救生員塔的螺旋樓梯,抱著救生員的腿大哭。救生員哭笑不得,開了廣播叫他的父母過來認領這個涕淚齊流的小朋友。
那個時候,只要哭就能被找到。
離海近了,飽含濕意的海風更鹹。頭有點痛,身上傳來陣陣潮熱,可能是吹得着涼了。他揉著太陽穴繼續走,脚下的沙變得濕潤堅實,不意間踢到時,黏成泥塊狀的沙會飛出去,啪嗒一聲落地。冷漠的鉛灰色波浪緩慢地一陣陣湧過來,浸沒他的脚踝,將白色蕾絲邊般綴著浪緣的泡沫送到沙上擱淺,偶爾會有塑膠袋和發泡膠之類的垃圾漂過來,又漂走。
他打開手中的木盒子,抓了一把灰燼,然後等到浪來的時候鬆開手指。細細的灰燼在指縫間漏下,海風鼓蕩,它們紛紛揚揚地落在海水裏,乘著浪濤奔向大海。
今天大海不太好看,抱歉。他默默對貓的灰燼說。本來想讓你看看金光閃閃的海的。
又一把灰落在海裏。
一個念頭後知後覺地浮現:糟糕,貓會游泳嗎?下一刻他爲自己可笑的胡思亂想咯咯笑起來。
天海交匯處泛著深沉的紫色,夜晚如只會前進的潮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推進。
頭又隱隱約約地痛,胸腔裏的心臟比平常更加用力地跳動,撞得胸膛悶痛。他强撐著撒完了骨灰,然後沿著海岸綫走遠一些,抽出錢包裏銀灰色的卡片,折斷,扔進海裏;掏出褲袋裏的手機和空掉的M&M糖果盒,揚手,扔進海裏。冰冷的海潮衝過來,帶著更多的垃圾頭也不回地奔流而去。
痛快。
他渾身一鬆,拖著疲憊的身體踉蹌地走向乾燥的地方,依著大塊的礁石,慢慢坐下。洶湧的倦意壓過身體的不適,他只想好好睡一覺。
好累。
過了片刻,他乏力地靠著光滑的石面滑下去,覺得有點冷,於是胎兒般蜷縮在兩塊大礁石之間。身下的軟沙微溫,是世上最舒適的溫床。意識像泡在水裏,漸漸融化。軀殼縮小、退化,從十六嵗倒退到八歲,心裏模糊地生出孩童才有的輕鬆安心,放開千纏百結的繮繩,放任自己掉進睡夢的深處。沉重冗贅的肉體化爲白色的泡沫,連同溶解了的情感、記憶、邏輯,輕盈地乘著鉛灰的潮水流向看不見的遠方,湮沒在徐徐翻湧的海水裏。
消失不見。
天空終於徹底黑了,月亮漸漸光亮起來,銀白月色幽幽灑落於冷寂的海灘上。礁石之間唯餘他透明的、薄如蟬翼的靈魂胚胎,月光凝結成連結胚胎與大海的臍帶,胚胎的呼吸漸漸與大海的脈搏同步。
極輕、極輕的呼吸,呼、吸。
磅礴、深沉的濤聲,轟——嘩——
最後呼吸成爲濤聲,靈魂與月光同化,心跳是浪起——他與世界再無分界,他是世界,世界是他。
永恆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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