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颯颯,冬陽斜照23.5度的北回歸線,葉與葉的縫隙下,陰影與太陽的實影在晃著,隱隱約約罩上正伸展筋骨吸收養分的小葉。
冬日裡,陽光是稀少而可貴的,把握每一寸表面積盡量與它接觸,享受氣體的交換,是草木的生存本能。
風起了。雲層變色,以不知幾小時公里速率奔來。很快的,黑暗籠罩於森林,小樹像是垂頭喪氣般蒙上一層灰黑。
風在枝幹間繞著,輕輕勾起樹枝、搖動樹葉,或許在惡作劇吧,旁人感覺起來卻是詭譎恐怖,像是惡魔的低語。
這裡常常有些冒險家,或是盲目跟隨地圖的登山者。他們從來沒有料到大自然的力量,可以讓一座森林在一夜間,宛若物換星移。於是,迷失在一片陌生之地。
只有獵人懂得每一條路。從野獸踏出的獸徑,到樹葉被摧折的痕跡,還有生物在某個地方消逝的血腥與腐臭。路口總在外人入侵後多了幾分混亂,有時是被猛獸攻擊留下的血跡,或是胡亂反抗留下掠食者毫不介意的血傷,甚至尾巴。
眼前的景象便是在激烈打鬥後,不意外的一片狼籍。雜草上抹畫而過的血液,鮮紅像是本該在春天綻放的燦花,一瓣一瓣都在靜默之中,默示甫發生的廝殺。單方面的廝殺。
垂死的年輕人身著盔甲,卻也擋不住來自猛獸的啃食。曾經光鮮亮麗的騎士勳徽,現已沒了往日的光彩,任泥土與組織覆蓋,呈暗紅色樣。空洞的瞳孔望向某處,嘴角抽動、稠液滴落,皮囊敞開,地面積血如水窪,漸被掏空的身體隨著獸牙振動,噴上野獸一身赭。
類似景象近幾年常常上演。
“吞噬人的森林”,住在都城的居民這樣稱呼它,唯恐避之不及,可吸引了不少不怕死的前來朝聖。森林裡生物鏈的輪轉,就此多出些許不自然。
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將稍微走神的獵人拉回來現實,野獸早已不知去向,血肉模糊軀殼上的眼窩正對著他藏匿的方向,令人心裡發寒。
是不是只有人才會感到恐懼呢?這森林裡的生物似乎都默許了死亡,各自佔著一環,一環扣一環,最後,回到最初的嫩芽。
一切好像就是從那裡開始的。樹根從不知何處竄出來,纏上白蛆遍佈的身體,拖行至一切的原點,深的看不見底的那一處。樹根扭曲,緊密的捲成繩狀,層層包圍位於中心的樹魂。
堅固的外殼,保護著這還飄忽不定的魂魄。已然成魂的樹靈,顯示它的年代之久,它已在這片土地扎根好幾回世界的繁榮與姑息,等著與世界共同滅亡的那一天。
現世的敗壞,似乎也正在預示著這座森林的命運。
獵人走出森林,回到近郊的小屋。透過這些次次為他開路的死者身上的衣著、遺物等,了解關於外頭的訊息。
已知那已經是個無比先進的社會了,卻也因為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富人則富、窮人愈窮,無止盡的壓榨與抗爭就這樣天天在大街小巷上演,就算是偏郊區的獵人住處,偶爾還是能傳來淒厲的哀鳴。今晚又是個不眠之夜,獵人想。
每每眼皮禁不起睡意的重量而閉合,卻又再次因哭嚎尖叫猛的睜眼;每每嘶吼後難得安寧,但剎那間的平靜又代表了才在某處閃過鋒利刀芒,可想而知,人頭落地,呼喊聲不再起。獵人還是沒能撐過夜晚。
抗爭結束,屠殺開始。政府經不起人口壓力和人民的討伐,行動了。
昨晚八百餘人消逝在世界上。沒有人想過用稅金滋養的政府,居然在一時之間成為人民的最大威脅,縱火、殺人、竊盜等亂象橫生,外頭竟像地獄般哀鴻遍野。森林不再只是野獸們的避風港,人們為了躲避追捕紛紛躲進樹叢間,平時對那裏的懼怕在此時已不值一提。然而,軍隊最後還是追到了這裡。
月光灑在樹影間,本該是詩意般的畫面染上的是血、是咆哮、是身首異處的觸目驚心。野獸也歡騰了起來,劍與獸牙在樹幹間撕咬刻劃,殘肢連著不是本人的組織一同癱倒在草皮上點綴著,一幅紅色的畫血淋淋的印上了這片土地。
殺戮持續到了天醒時。清晨,林裡身處飄來的白霧悄悄遮蔽上了連同露水一起落下的漿狀物,最後一絲生物的氣息正在消散。近郊的小木屋裡,微弱的喘息聲來自斜靠在床邊的人。另外一個人躺在血泊中,身上配戴的勳徽證明他和同樣躺在屋外的屍體一樣,曾是人民的榮耀、國家的守衛者。他手上的利刃,還深深刺在同時間正用獵槍抵住他額頭的人的腹中,只是那鉛彈早已不在槍裡,而是沒入在他軍盔縫隙中的肉骨裡。獵人的氣息聲從急促,到後來成了連呼吸都難以接續的薄弱輕咳,鐵腥味擠著喉嚨湧了上來,嘴唇縫隙間,熱液不受控制沿著下顎骨滴下拿著獵槍的手。那是血?還是淚水?他無法分清,也再也沒有機會去辨別了。
今天早晨,森林裡瀰漫著象徵死亡的血霧。太陽還是如往常般,在這片土地升起,不同的是灰濛濛的天空背後,那團火球不似一般溫暖,而是多了些陰冷、詭譎的氣氛。
屢次有生命在林子裡倒下,靈魂雖然散了,軀體內富含的養分使整個山谷更加壯大。曾在這裡流乾的血液,和著雨水澆灌在土壤間;曾在這裡躺臥的肉體,成了除陽光以外,更加營養的肥料。亙古自今,森林的心臟處儼然被無數的骸骨扦入,成了閒人勿入的大煞之地。
可能今世已經和以往不同?鐘擺滴答、滴答、滴、答,停留在了那一刻。有甚麼被喚醒了,在森林的某處。它看著,從來沒能插足外界的一切,直到能夠動彈的這一天。魂醒了,一草一木都為之撼動,千鳥驚起樹頭,天空頓時黑壓一片。
從郊外邊走出來的,是一個渾身都是不明液體的少年。順著它步行的頻率,苔色黏稠物淌下砂質地,像個剛從羊水破出的嬰兒般濕黏。
它想過城鎮是甚麼樣子,所謂的歡聲笑語,只不過是在腦海裡想過的一些畫面罷了。如今它也不會去想那是多麼美好的,殺氣早就從外頭鑽進葉與葉間,隱隱約約,充斥於山谷每一處。
儘管如此,少年還是被目下情況驚地一愣。灼熱感撲面劈來,映在瞳中的城街只剩下一團火紅,無數人影嚎叫著、揮舞雙臂如求救般,還是那是幽魂在火海中翩翩起舞?是人是鬼,可能兩者都有吧,鬼影卻是有增無減。烈焰從四面八方伸出,又抓又撓,指不定下一秒就要被惑住拽進無法退出的深淵。
祝融向前吻去,為的是得到更多的氧氣助燃。眼下高溫薰的讓人睜不開眼,少年看著紅線牽上每一條街、每一棟房屋、每一根枝條,將這片土地綑綁在了一起,連著它的森林一同變得支離破碎。灰燼迎著上升氣流冉冉飛騰,在山谷上方集結成一片漆黑,烏雲般的景象更襯世間慘淡。
少年向前走去,一步、兩步...。碰的一聲,失去平衡,摔在一灘乾涸的泥地裡。乾裂塵土撞上雙頰,火舌隨之包覆,舐在淚痕遊走處,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它曾哭。
霎時間世界沉默了,像從未有人存在過,只剩下劈啪聲在喧嘩。
容器會消失,可承裝的生命力會延續下去。火影幢幢,其中飄搖的是灰燼飛舞,還是自焚的葉?再看已是枝條盤錯。
烈火煸上樹皮,劃出一道道焦痕,不料枝葉更是繁盛,直掩過撲打於上的火星。燃起的葉在以可見速度生長的木本植物之下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轉瞬間,磚瓦間是撐破結構的根,城牆邊蔓枝攀爬、糾結如一張密網。
才烏煙瘴氣的天空被綠意擁抱著,空氣不再塵埃,取而代之的是雨過天晴的清新。斷垣殘壁下,肢體任由經根本翻鬆的土壤覆住,苔痕向前爬去,很快,那些模糊不堪入目的嘴臉,也就跟著深埋。
冬陽再一次躺倒這片土地,為它蓋上暖暖的被,萬物又復生機。代表命運的齒輪,又喀啦的卡回原本的位置,繼續帶動鐘擺,滴答、滴答...。
生命誕生,倏而繁華,倏而衰落,那墮落的靈魂便成為下一代的墊腳石。或絆腳石,留下錯誤,促使世界不惜次次將它打回原形,從來沒有盡頭。
死亡帶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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