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下的香氣 - 北極星

回過神來，躺在病床上的我倏然起身。昏黃的小夜燈照拂著床沿，我才看見自己的臂膀被纏滿繃帶，腿部也包覆著厚厚的石膏。病房內與其說是寧靜，不如說是死寂，只有維生設備的細碎聲響提醒著這裡還有其他人。

拿起鏡子後，額頭被好大一塊紗布裹了起來，臉頰也傷的不輕，脖子還被戴上頸圈。除了眉間深鎖的疲累貌，還掛著兩行濕漉漉的淚痕。

我在哭？一瞬間我還不明所以。也許是方才的惡夢把我嚇得不輕。那只是場夢，但是眼淚止不住，像是要把自己僅剩的精力全部流光似的，甚至連喉頭都哽咽而說不出話來。

直到病房門口出現個陌生的身影。那傢伙一看見我便怒氣沖沖地衝了進來，一晃眼就是一個巴掌，歇斯底里地大吼著「是你殺了他，是你殺了他！全都是你的錯！」

在那傢伙又哭又鬧的擊打掌摑和淒厲哭訴下，我只能傻傻地躺在原地被當沙包打。趕來的醫護人員急忙趕來把她制伏住，但為時已晚。傷口早就裂開、牙齒好像也被打斷了幾顆，最終只能屈服於暈眩之下沉沉睡去。

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儘管想不起來，但我總覺得自己是應得的。

幸運的是我恢復的挺順利，不上幾周就能夠走路了，連復健都不用，便早早就出院了。回到工作崗位上，除了同事偶爾會過來慰問幾句，其他都跟平常一樣，好似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重點是我什麼也想不起來。被送往醫院前的記憶不知為何徹底抹除掉。我也問過那些護士、醫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都只是面面相覷，什麼話也不說。當初把我往死裡打的怪人也徹底銷聲匿跡，沒有人向我談起他，但是我仍能清楚感受到那深入內臟的劇痛。

只是我的生活習慣有小小的改變：夜晚的時候，我都會避免出門，而且睡覺時都一定要開燈才能睡得著。只要身處於黑暗，全身就會不聽使喚，發抖、恐慌，心臟被狠狠的擠壓，擠到差點喘不過氣來，直到我又一次的打開了電燈開關才有所緩解。

更奇怪的是，我對於烤肉的氣味也變得十分敏感，只要一聞到就會想嘔吐。

我究竟是怎麼了？

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孑然一身的感覺，然而蜷縮在被窩時，總能切身體會到油然而生的無助感。

那一陣子我常做夢。每次都在一台起火燃燒的車裡醒來。我的頭無力的倚在方向盤上，耳鳴的厲害。腦子像是缺氧一般無法思考，正想爬起身來，才發現我的身體呈懸空，而且還倒立過來。之所以能保持平衡，是因為安全帶把我捆的無法動彈。眼睛被薰的張不開，嗆人的煙硝味充斥鼻腔，皮膚傳來了燒灼的刺痛感，

費盡力氣才把車門踹開，手也好不容易解開了安全扣環，整個人卻摔在了地上，脖子發出清脆的骨頭碎裂聲，而火苗也近乎同時燃燒起來，燒到我的手臂和腿上。還顧不及恐懼，駕駛座的某個身影硬把我推出車外的黑暗後，我就醒了。

每當看到全身上下大小不一，形狀各殊的疤痕，我都在想這些東西是不是我夢裡發生的事情，又或者說是我忘記的那段往事。

總感覺現實和夢境間的界線越變越模糊，而我無能為力。

日後的夢境繼續重複推演，同一個場景、同一場大火、同樣令人窒息，唯有感官慢慢變得敏銳。

看得清楚車內不只有我一個人。

聽得清楚那個人正在對我喊話。

能夠感受到是他把我推出車外。

能夠切身感受到逐漸加深的痛。

我不能忘記他。

我的世界崩塌瓦解前的記憶，要從那晚清朗天開始譜起。

當時我吵著要跟他去夜遊，他好不容易才答應，結果我載著他，開在路燈都沒有，甚至連來車都很少的鄉間道路上，無邊的視野中只被壯麗的星空給點綴。他是天文迷，還記得他教會我的第一顆星就是北極星。聽他在一旁講述星辰的奧秘差點聽到耳朵都長繭了。

「迷路的話，就找北極星在哪裡就行了。」

我記得他那個時候噴了雪松香水，那是交往五周年紀念時我送他的禮物，他簡直是愛不釋手，走到哪噴到哪，就算是沁人心脾的香氣，噴到整車都煙霧瀰漫的程度也有點過分了吧？為此我還向他抱怨了幾句。

不知不覺我們也在一起這麼久了。雖然都沒向其他人提過，但我們總是享受著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時光。

眼前突然被一片眩目的白光完全吞沒。連踩剎車的反應都來不及，沉重的撞擊聲，尖叫聲接踵而至。

我忘記了什麼？

我很清楚，那個時候摔下山崖時，他手臂還護在我前方。那隻手，那隻曾在我夢裡出現的，燒得焦黑的手......。

倒臥在樹叢邊的我，眼睜睜的看著世界瓦解前的全貌。

氣油刺鼻的味道，煙味、天空被撕裂的聲音、人肉被炙烤的氣味，從熊熊烈火中噴出的斑斕星輝。

是他救了我。

我忘記了什麼？

我還忘記了什麼？

每當我聞到烤肉燒灼的味道時，我總是會再想起那晚把我的全部焚燒殆盡的惡火，讓我不停的嘔吐。所以我發誓再也不碰肉類食物了。

每當我身處黑暗中，就會聽到眾聲喧嘩的雜音，控訴著我為什麼還有臉苟活至今。

每當我看到與他的合照時，他的臉都被燒到血肉模糊而無法辨識。所以我藏了起來，但日子一過，我也忘記把那些照片藏在哪兒了。

我只記得他血肉模糊的臉部。我只記得他血肉模糊的臉部。我只記得......。

我忘記了什麼？

我忘記了他的模樣。

那晚的經歷明明還歷歷在目，為什麼我卻想不起他的模樣了？

不，不，不行，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這樣子，不應該是這樣子的。我只是不想再繼續痛苦下去，並不是想要把你拋在腦後。

我不能忘記他。我不想忘記他。對不起，對不起，全都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

是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全部都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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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忘記了我有多失控。

被送到醫院時，我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明明都已經做到這種程度了，為什麼我還能活得下去？

躺在病床上時，我還是不放棄。要不是護士拚盡全力拉住我，不然我應該可以成功的。為什麼要來礙事？

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而已。但我卻連他的面容都記不得了。2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zyvoUWDeb

他明明是我最熟悉、最重要的人啊。

回過神來，我站在無盡的黑暗中。這是夢境還是現實都已經不重要了，是活是死也都不重要了。我曾經會想自己如果不帶你去夜遊的話就好了，然而再怎麼懊悔也換不了逝去的靈魂。

全部都是我應得的。

我忘記了什麼？

我什麼都記起來了，是我殺了你。這一切的折磨與痛苦都是我必須得承受的。十惡不赦，而我還沒受到該有的懲罰。2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godJ775rC

這就是最後了。

我忘記了什麼？

我已經承認了所有的罪行。我不懂......我到底還想不起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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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著睜開眼睛看看吧。」

縱使感到困惑，又何來選擇的餘地呢？小心翼翼的睜開雙眼。只見一片波瀾萬丈的星海，正如同那晚的夜空令人著迷。2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6XhrQPeoi

景色再美麗那又如何呢？只不過是在重蹈覆轍罷了。

直到我聞到那熟悉的香水味。雪松味的，我永遠不會忘卻的。猛然回過頭去，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場景。2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oJmO9Y0Ti

深陷樹叢中的車輛這次沒有起火，坐在副駕駛座的你面帶微笑，我怎麼會忘記如此真誠的面容呢？

這才是我所忘記的。

呆愣在原地的我，眼淚止不住的潰堤。然而在心中想對你說的千言萬語皆出不了口，雙腿只能無助的跪在地面上。

終究是我對不住你。我怎麼會忘記，你推開我正是為了要救我呢？你希望我活著，而我卻差點提不起勇氣而放棄一切。

比起無止盡的歉意，我更想要對你說的其實是......

謝謝你。

擦乾眼淚，視線回歸明朗之後，你和車子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下一縷淡雅的，屬於你的香氣。2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CGRIlRN6O

最終仍只剩我獨自一人，或許將來也會是如此，但我不會再感到寂寞。只要想起自己蜷縮在你的懷抱時，能夠放心將全身交給你，令人安心的舒適感，我便不會再感到迷惘。

迷途之人只要靠北極星就能導回正途，這是你教會我的，而我將永遠銘記在心。2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WYk8zg5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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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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