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白晝飄雪,病房如鉛般灰暗。梅多站在病床前,面對躺在床上虛弱的病人,面色並不和煦。
『為什麽要騙我?』他開口說道,下垂的兩臂拳頭緊攥。他想發狠,想質問,卻由於面前人的虛弱而極力克製怒氣,『你知道這對我的傷害有多大嗎?』
輕微回蕩的聲音,溶解在一片沈寂中,耳畔只有窗外風聲作響。病床上的人並不是沒有知覺,緊皺眉頭是他做出的回應。他睜眼,渾濁的眼睛盯著床尾遙不可及的心上人。
『對不起,梅多…因為我實在太喜歡你了。可是…你心裏卻只有他,那個你我都看不見的「他」。…如果我不假裝他,或許你連一個目光也不會施舍給我的吧。』那人蒼白的臉上泛起苦澀的笑容,幹裂的唇一張一合,說起話來氣若遊絲,『你對我…永遠都那麽禮貌疏離,現在連喊我的名字都不願意。』
『你那麽優秀,世界上比我好的人也多得是,何必如此?』向前走了一步,梅多抓住床尾,並略微提高了聲調,以表達他的不解,也不至於對重病的那人造成驚嚇,『如果不是那天我恰巧在門後聽到你和羅薩的對話,或許我真的要以為,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對不起。』對方只是重復道歉的語句,並傷心地閉上眼睛。身體無法消受心情的激動所帶來的反應,他的胸膛急劇起伏著,並囁嚅乞求道,『看在我時日不多的份上,也看在我那麽愛你的份上,你可不可以陪我,直到最後一刻…?我就只有這一個請求。』
人之將死,加上動情哀求,若是換上個耳根軟的人,也許會原諒他先前欺騙的行為——但很明顯,梅多不是這樣的人。聽著對方因病痛而發出的悲嘆,他依舊不為所動,一言不發。
他在思考。
『…我可以答應你,塞林。但我只會在別人面前假裝我們是情侶,其余時間,就像現在這樣。』思索過後,他冷靜而緩慢地說道,如同法官在下達最終的審判,『你已經把我對你僅剩的那一點喜歡,全部消耗殆盡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病房,不顧身後的哀鳴,也不想確認對方是否答應。關上房門,將似要氣絕的呼喚隔絕在內,梅多倚靠在墻上,閉上眼睛,緊皺起眉頭。
『……唉。』
他真的再也不想見到塞林一分一秒了,可是他不得不如此,因為無形的枷鎖正壓在心頭——如果他選擇離開,良心會譴責他,身邊不知真相的人也會指責他忘恩負義。沒有人想去體會他內心的真實感受,說出來了,也只會被當作異類看待。
正如塞林所說,他在守候一個現實中素未謀面,自己卻在想念和深愛的人。任誰都會嘲笑的幼稚戀愛,對於他來說卻意義非凡。
如果不是那個人的出現,恐怕自己的人生還是黯淡無光的吧。想起喜歡的人,梅多的心裏湧上一股暖意。他雖沒有實體,卻給予了自己溫暖和愛。沒有人不會順從獨屬於自己的溫柔,再堅硬的堅冰也會被融化。缺愛的他無可避免地心動了,而可喜的是,對方也一樣。他就這樣和一個虛擬的人物,確立了戀愛關系。
但,幸福總是轉瞬即逝的。才過了幾個月,對方突然不辭而別,現實和夢中都沒有他的蹤跡。
他悵然若失。
『我的光…他不見了。』
迷惘無助時,他想起了對方某次說的一句話。
『等我找到了轉世的我的身體,我就來找你。』
這讓他恍然醒悟。這麽說來,對方的轉世,一定還存在於某處。
他從悲傷中擺脫出來,下定了決心。
既然如此,就讓自己來創造與對方的再次相遇吧。
……但現在。梅多從回憶中抽身,一想到現狀,他就心情沈重。他因為受蒙騙而做出的愚行,而飽受困擾與自責。
塞林長得和夢中的那人十分相似,而對方似乎察覺到自己心中那個人的存在,有意在一舉一動上扮演出那副樣子,甚至不惜以兩人的生命安全做一場戲,以救命之恩來哄騙自己心軟答應。
相處中,他曾有好幾個瞬間以為塞林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然而他始終動不了心,潛意識也在不斷排斥,似乎是在提醒他:這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猜對了。
若不是他無意之間偷聽到塞林與其親友的對話,或許他還被蒙在鼓裏,為「愛人」的不久於世而傷感。塞林是對自己好,但自己不能容忍欺騙,無論是假的恩情,還是假的表現。
自己這樣做,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了。
暫時忘卻心裏的負擔,梅多擡腿欲走。然而,他還沒走多遠,身後傳來的聲音卻迫使他停下了步伐。
『——你太讓我失望了。』
轉過身,瞳孔瞬間放大的藍色眼眸裏,倒映著一位貴族男人的影子。紅色瞳眸,銀色馬尾,面前與塞林相像的男子正是夢裏的那位。
在這樣的場合,他們重逢了。但這並沒有帶來欣喜,對方似乎得知了一切,對愛人的背叛感到憤怒。
『我是被騙的!你聽我說——』
梅多急切地為自己辯解,然而對方僅用一句話就把所有的說辭全部堵住。
『連伴侶都能認錯的人,有資格說這句話嗎?』
那人居高臨下地望著,毫不留情地嘲諷道,半分對愛人的柔情都無。如此冷酷的態度讓梅多楞住了,他只覺如墜冰窖,還想再說些什麽,卻在銳利目光下緘默斂聲。他慢慢低下了頭,像兒時面對父親的責罵般,眼裏希望的光芒已然消失。他沈湎於悲哀中,腦海裏不斷循環著同一句話。
是啊……我有什麽資格說出「自己是受害者」這樣的話呢?是我看錯人在先……
『就此永別吧,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男子如此宣告道,隨後背過身去,漸漸走遠。簡短的話如同一記重錘,讓梅多從自責中驚醒過來。他不能接受伴侶的離去,他一定要把愛人挽留下來,再用一生的時間洗去背叛者的印記。
於是他邁出腳步,伸出手來。對方的身影越來越淡。他愈加急切,伸長的手欲抓住雪白的衣袖。
他大喊著,幾乎要撕心裂肺。
『你別走!我保證……我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了!求你——』
「別!!」
霎那間,醫院的景象全都消失了。翻著綠浪的爬山虎取代了灰暗的醫院過道,為失落的心帶來些許暖意。
原來剛才是夢嗎?
梅多眨眨眼,大腦一片混亂,噩夢讓他未能分清現在是夢境還是現實。沈重的心跳、前額的冷汗、身上莫名的寒意都在提醒著他剛才所見皆是虛幻,他已經回到了真實世界。
教師辦公室裏靜謐萬分。由於是午間,同事們大多數都回去了,只有自己一人留在這裏批改剩下的作業,完成後幹脆趴在桌上午睡了。這份寧靜多少掃去了內心的不安。他直起身子,揉揉睡眼惺忪的雙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怎麽了?」
「!!」
憑空冒出的某道聲音嚇得梅多差點摔下椅子。他往身旁望去,原本空空的座位上,與他交好的同事海葉•森斯不知何時回到了辦公室,此時正一臉關切地看著他。
那些夢話…不會被聽見吧?梅多有些心虛。
「你怎麽在這?」
總而言之,還是先裝傻吧。梅多想。然後趁對方說話時想好一個理由搪塞過去。
「手頭上還有點事沒做完,所以吃完午飯就回來了。」海葉回答,指了指自己的平板電腦,「你做噩夢了嗎?」他問。
「沒錯。」梅多順著他的話接下去。表面驚魂未定,內心胸有成竹,「夢見有人想要我的命,刀都貼我脖子上了。」說著他用手做出切喉的動作,擠出一個完美的苦笑,「我到現在還沒緩過神來呢。」
「還挺可怕的,你一定嚇壞了吧。」海葉說道,表示理解。忽然想起了什麽,他從桌上拿來一盒糕點,伸到梅多面前,「剛好我買了希卡夏,希望這個能讓你開心點。」
看到對方手裏的東西,梅多瞬間兩眼放光,這是他發自內心的喜悅。盒子裏來自涅魯的糕點確實是他的最愛,只是……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個?」
他擡眼疑惑道,自己的喜好只有那人清楚。
「我看它第二個半價,就多買了一個,打算給你。」海葉的視線一直不離梅多的臉,看向對方的眼神是期待與溫柔,「原來你也愛吃這個啊,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喜歡。」
「我是喜歡,但……我們才認識沒多久吧?花了你的錢會不會太……」雖在推辭,但梅多的視線還是離不開最愛。對方見此無奈笑出了聲。然後不由分說,握住他的手腕。
「不會的,你接受就是了,朋友之間顧忌這麽多幹嘛。」
溫度覆上手背那一刻,梅多的呼吸意外地屏住了。他感覺某種情愫在騷動著,想要被擁抱的渴望無法抑製地生長,化為升上臉頰的緋紅。
怎麽回事?自己不應該厭惡才對嗎?梅多被這股莫名的心動弄得措手不及,只能任由對方動作,看著盒子放上自己手心。他不敢擡頭去看海葉了,因為一旦這麽做,他的心思就會完全暴露在對方的眼下。「謝謝。」他維持著低頭的動作,道了謝,將手從對方的手裏脫離開來。
蛋糕入口,甜美的香味在口腔裏彌漫開來。旁人都說它過分甜膩,可自己卻獨獨鐘愛。未消弭的渴求正如同對味道的貪婪,梅多一面享用甜點,一面偷瞄鄰座投入工作中的同事。
他……和那人極度相似。第一次相見時就驚到了。這麽想著,梅多又偷看了一眼海葉,繼續思考。外貌上不用說,但驚奇的是,居然連氣質也十分相近,讓他很想親近。
由於被欺騙過的經歷,他本不願與海葉有過多交集,但他又不想剛開始就樹立一個怪人形象。於是他硬著頭皮和對方交談、共事。所幸的是對方也很有分寸,前兩個星期相安無事,沒有過多的肢體接觸,邀請也是極有禮貌的。
他的提防心降低了半成,願意接納海葉為自己的朋友。
但是剛才的牽手,讓他感覺有些大事不妙——他居然沒有反感,為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而心動。換作塞林,就算牽了手心裏還是會感覺到有點不舒服。
可海葉會是自己找尋的人嗎?梅多陷入了沈思,停下了咀嚼的動作。過去的陰影在一念間頃刻籠罩上來,不願重蹈覆轍的憂慮束縛住自己的腳步,讓他無法前進。
還是過陣子再去想這種問題吧。咽下食物,他將最後一塊送進口中。
塑料盤裏,空空如也。
時間很快就到了晚上。夜幕降臨,晚風穿梭於樓宇之間。梅多站在公寓陽臺上,戴著耳機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友人聊天,眺望遠方的圓月。
『今天怎麽樣呀?』他聽到好友關切的詢問,『那個海葉有對你怎麽樣嗎?』
「還好,他送了我蛋糕,剛好是我喜歡的那款。他說他也喜歡。」他說。一提起海葉,他就無可回避地想起午間的奇怪悸動,「我覺得……他人還挺好的。」
『那不錯,說明你倆還挺興趣相投的。』摯友說,不忘囑咐,『可你也不能掉以輕心啊。換了環境,要有新的開始,別再遇上第二個塞林了。』
他的這段往事,只有他的兩個朋友知道,並理解。
「我知道。」梅多笑著應答,「說起來,克洛芙,你和那個女孩進展情況如何?」
『……還行吧。』問到現狀,那端的克洛芙沈默了下,給出一個勉強的答案,『不好不壞。』
「你也要加油啊。」梅多鼓勵道,「成功了可要第一個告訴我們。」
『啊~你們兩個都有心上人了,可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遇上真愛呢。』另一位好友找準時機插話進來。
『會有的啦,麗莎。但是首先你要勇於追求,你這樣一輩子都找不到的。』克洛芙勸慰麗莎道,『沒有什麽是第一次就能成功的,談戀愛也是。就像我還有梅多,都在走彎路。』
勇於追求……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梅多的腦海中浮現出海葉的面容。他似乎才反應過來,從一開始,他的心就沒抗拒過另一個與心上人相似的存在。相反,初次的肢體接觸後,他更想接近海葉了。
以前面對塞林他從來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梅多苦惱地撓撓頭發,顧不上聽兩位友人的交談。
真是越來越搞不懂自己的心思了。
通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後結束。坐在沙發上備課,梅多做事正在興頭上,一聲短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考。
『梅多——』門外傳來海葉的聲音。他住在自己樓上。
這個時候,他來找自己做什麽?梅多起身,打開了門,「有什麽事嗎?」他說。面前的海葉滿臉期待,一邊手放在身後。
「明天梅森城堡對外開放,我想著你剛來謝爾沒多久,明天又剛好是休息日,就想帶你參觀一下。」海葉試探著向他提出邀請,「你……明天有空嗎?」
「……」他沒有作聲。
來到首都謝爾,一半的原因是擺脫陰影,隱隱感覺要找的人就在這裏,也有一半是想看看書上的梅森城堡到底是什麽樣子。眼前人的邀約正好應了自己期待。但……與他單獨相處的話,恐怕……
梅多強撐著直視,心中的膽怯阻止了期待。
「…沒時間嗎?」海葉微微耷拉下嘴角,有點失落,「我應該事先問你的,是我唐突了。本來我還買了你那張票…」
說著他藏在後面的手展現出來,露出被攥在手裏的兩張票。
他居然連我的那份都買好了?梅多十分驚異,對方的神情讓他有些動搖。初來異地工作,來到學校任職,是海葉帶著自己熟悉環境,找到住所,給了自己很多幫助。他這麽把自己放心上當朋友對待,自己不答應的話,豈不是讓他的好意白費了?
況且是自己奇怪,海葉又沒做逾矩的事。只要不和他身體接觸,應該不會有什麽的。
說服自己後,梅多連忙笑著搖頭,「不,我有。而且我剛好也想去那裏看看。」他答應下來,「明天幾點呢?」
海葉頓時喜笑顏開:「九點半吧,到時我會在你家門前等你。」
「嗯,那就這麽定了。」
揮揮手,目送海葉上樓後,梅多關上了門,繼續投身於工作當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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