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托不確定自己所面對的是什麼情況——他一上到彈藥室上方的甲板層,立刻有十多雙目光打來,像是他們老早就預料他會從那裡出現。這實在巧合得太過詭異,不過更詭異的是他們沒有半個是帝國士兵,因為他們的樣子、穿著和身上的裝備……
那些人全是平民,是真正的工程師,而非修護士;研究員,而非科學官。
他不明白賈哈維怎麼會派一群沒有半點戰鬥經驗的人來駐守這輛列車?
赫斯托大膽地迎向他們的注視,在眾目睽睽下行走於雷神的甲板上。他抬起頭,看見砲塔的主體就在自己正上方,正好形成車廂的頂蓋,留下下方簍空、挑高的內部空間。
他位於最底層的主甲板,一塊被四具獨立的鐵路輪軸組所撐起的活動平台。筆直的鐵軌在他腳下以驚人的速度掠過,聲音巨大,提醒他自己仍位於行駛中的列車上。
他望向對面,和他位置相對的甲板邊緣佈滿粗大的電線,那裡下方八成就是雷神的供電系統,負責將來自高架電纜的電力經由整流裝置以直流電的形式送出,供砲塔的磁軌使用。
不過那裡不是赫斯托的目標,他沒有要截斷它的電力,而是要讓電力超載。他繼續往前走,直到望見上層甲板,就在砲塔底部更低一點的地方,一座側邊和正面覆有大塊玻璃的房間外凸於平台邊緣,像是征服艦的艦橋。
中控室,他正是為此而來。
赫斯托立即往那個方向走,搜尋通往上層平台的樓梯。許多正打量的他的人已經悄悄地將視線移開,若無其事地繼續他們原本的工作。沒有人通報,沒有人呼喊,彷彿他的到來跟他們毫無關聯。
儘管讓人摸不著頭緒,他沒停止朝樓梯前進。他們不太可能認不出他,卻不該對他的出現和行為視若無睹,除非……
赫斯托回過神,才發現一名穿著連身工作服,站在樓梯口附近的工人正在看著自己,手裡還抱著一只工具箱。然而那人一和他對上眼,馬上飛快地轉身,揚長而去。
「嘿,你知道我是誰吧?」赫斯托快步追上前,豈料他非但沒停,反而加緊腳步。「喂——」他試著去拉他的肩,卻被那名工人一把甩開。
赫斯托在原地愣住,放任他頭也不回地越走越遠。他不敢相信對方的反應會是如此,好似他是名被人唾棄的君王——諷刺的是,他先拋棄了他們。他不可能在引發叛亂、和整個皇室作對的同時,還名正言順地穩坐國家領導人的大位。賈哈維也許不是個及格的統治者——他甚至不是個及格的弟弟——至少,他沒有虧待泰瑟拉斯的人民。
赫斯托握緊拳頭,接受自己的選擇所換來的對待。這些事,他只能一件一件來。一旦瓦解塔塔尼洛的危機,總有一天,他會在人民面前將一切開誠布公。他看了那名工人的背影一眼,接著走上台階,一路向上來到砲塔控制室的門口。門沒鎖,不過裡頭站了一名同樣穿著工作服的男子。他看見他,半句話沒說便向後退了幾步,接著從另一側的門落荒而逃。
「等等……」赫斯托舉起手,卻沒能留住那人的腳步。第一次,他只來得及錯愕;第二次,當同樣的事情再度上演,失落感和羞辱開始刮磨他的內心。
但也許……也許他只是太久沒有面對自己的同胞。他花了太多時間計劃要如何解放塔塔尼洛的人民,卻忘了自己身上也留著泰瑟拉斯人的血。他曾被這個國家的人民深愛著,他們談論他、景仰他,盼望他能延續他父親的衣缽帶領帝國邁向下一段馬泰王朝的巔峰。如今,他狠狠辜負了他們的期待,那些在國內流竄的傳言有大半甚至連他都嗤之以鼻。
赫斯托忽略逃離中控室的人,逕自來到控制台前方。調整電量的拉桿不難找,就在一大排指示燈下方。
眾人敬愛的赫斯托王子已死。(Prince Hastro, the beloved one has gone.)
他把手放到拉桿上,想起其中一期報紙上的頭條。
赫斯托.佩卡,皇室之恥!(Hastro Pekka, Royal Disgtace!)
他握著拉桿的頂端,又想起另一則關於他的描述,來自一張在國內所發放的傳單。他後來得知那是賈哈維和印刷廠聯手進行的一連串民意操作,卻無法反駁上頭的標語與事實相去不遠。
「很遺憾,我哥哥讓各位失望。」
赫斯托的手顫抖著,沒扳下拉桿。耳邊響起賈哈維在加冕典禮上對出席群眾所說的話。他並不在現場,而是在矯正所,看著電視播送一段又一段畫面,然後聆聽他向人民傾吐自己的罪狀。字字句句,扎入他心。
他給他們承諾的時候,他不在那裡;他設法實現他們訴求的時候,他也缺席。就連現在,他的所做所為也不是為了迎合泰瑟拉斯的國民,而是為了摘掉賈哈維的獠牙。為了打壓帝國勢力,好讓塔塔尼洛人有一絲喘息、反抗的空間。
問題是,他憑什麼不為那些和自己有著相同膚色的人著想?不先考量他們的感受和需要。他憑什麼阻止泰瑟拉斯繼續擴張,成為握有陸地和海洋最強盛的國家?就算過程中會有人流血、有人犧牲,那又如何?那不過是一小點,微不足道的必要之惡。
他大可離開,不再干涉。
赫斯托閉上眼,接著,他聽見塔塔尼洛人的哀求呼吼,不是來自即將被雷神攻陷的城市,而是他的過去。他所犯下的種種殺戮。
他知道那會糾纏一個人,一輩子。
那對他而言已經遲了,可賈哈維不一樣,他尚未做出那樣令自己懊悔不已的決定。然而一旦他開始摧毀塔塔尼洛人的城市,那份罪惡感終究會找上他。
赫斯托義無反顧地握緊拉桿,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明白無論他變成什麼樣的人,他都不願看他走上那條道路。因為他仍在乎他,即使命運迫使他們反目。
「不要!」一個聲音制止了正要扳動開關的赫斯托。他旋即回頭,驚訝地發現那名離去的技工站在門邊。他的後方,另一名衣著相同的男子拉著他,眼神凶狠,像是在阻止他這麼做。
「……不要拉拉桿,赫斯托殿下。」
「你為什麼這麼說?」赫斯托警戒地朝那人走去,同時看見他身後的人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像是在斥責他。
「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我弟弟派你們上這輛列車?」
「我們……」
「住口,札諾(Zarno)!難道你打算違抗陛下的命令!」
「什麼……」赫斯托猛然察覺。「你們不是平民?你們是……他要你們偽裝成平民?」
「放手!我已經不在乎了。」名叫札諾的工人說道。「之後要怎麼處罰我都無所謂。」
「士兵,你們曉得我是什麼人對吧?」赫斯托改口,他幾乎可以確定他們是喬裝過的帝國士兵,全部都是。
「嘖……」札諾身後的男子放開他,卻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賈哈維陛下猜到您會現身,是他要我們不要阻止您,也不要對你攻擊。」
「要是你們還穿著制服,我就會起疑?」赫斯托想了想。
札諾點點頭。「他猜到了您的……計畫,所以要我們不要插手。」
「……為什麼?」
札諾沒馬上答話,而是和另一名士兵互看了一眼。「因為……因為他已經命令我們把砲塔的電容器換掉,就算您調高電力輸送的幅度也沒辦法破壞雷神。」
「所以你是特地來告訴我這件事?要我不必白費功夫?」赫斯托打量札諾,總覺得他的樣子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問題是你大可以不管我?就像其他人一樣。為什麼你要——」
「因為……」
「夠了,札諾。」另一名士兵按住他的肩。「你說夠多了!」起初,他順從地闔上嘴,不過下一秒再度扯開嗓門:「要是您扳動拉桿,赫斯托殿下。我們所有人都會死!」
赫斯托吃驚地瞪大眼。
「這座砲塔只是一個幌子。」札諾的聲音充滿恐懼。試圖成為告密者的恐懼,還有近在眉睫的死亡的恐懼。「打從一開始,賈哈維殿下就沒有要發射雷神。」
「你說……」
「電容炸彈。」札諾解釋。「只要足夠的電流通過就會引爆。」
「他打算連你們一起犧牲?」
「他說就算您活下來,也會因為害死我們而自責。他說您會永遠對我們的死過意不去……」
他沒說下去。
「賈哈維他……」赫斯托咬緊牙,不敢相信他會採取這種極端的方式。「我弟弟呢?他在哪裡?」他問道,雙眼燃燒著,甚至不確定這麼問有沒有用。
札諾向上一指。「如果時間一到後列車沒有爆炸,賈哈維陛下就會親自——」他的聲音卡在喉嚨,因為某個東西赫然劃破他的衣服,從胸膛刺出。一把被血染紅的弧光匕首。
他身後,對他下手的士兵收回刀,放任札諾向前重重倒去。
「喂,你……」赫斯托正打算衝上前,那人卻再度高舉匕首。「泰瑟拉斯帝國萬歲!」他高喊,接著一抹弧光閃過,隨他揮刀的動作在頸部刻下一道深深的血痕。鮮紅湧現,像是溢出的絕望。匕首落在兩具屍體旁,宛如他們餘留的掙扎及矛盾。
「不……」赫斯托呆站在原地。片刻後,他咒罵了幾聲衝出房間,衝往通向最上層甲板的樓梯。
他救不了他們。問題是他很清楚他們的死,他也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