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明未明的朝陽,滲透進緊閉的木質百葉窗簾,緩緩地爬過米色雙人床,映照於兩張一模一樣的男子睡顏。
其中一位皺起眉毛,睏倦的眼皮閉得更緊了,他抓起米色的柔軟被子罩住整顆頭,顯然不滿於被太陽打擾睡眠。
沒過幾分鐘,那顆腦袋便因為缺氧而從棉被裡頭探出來並大口地呼吸。「⋯⋯好亮!韋利,你沒關窗簾嗎?」
剛醒來嗓音還沙啞的米凱爾,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臥房窗簾沒關,也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弟弟沒關窗簾——因為兄弟倆只有他需要待在全黑的空間才能入睡——更理所當然地認為弟弟會睡在他的旁邊。
然而他久久沒等到回應,也睡不了回籠覺,於是只得撐開還很沉重的眼皮,見到了陌生的灰色天花板——樣式跟兄弟倆的閣樓臥室木作天花板天差地遠。
他倍感困惑,轉頭看向一旁,正對著他的是弟弟的睡顏。其輕巧地吐出鼻息,像是睡得很熟的樣子,至於露在被子外頭的肩膀、手臂都沒有衣物披蓋,像是沒穿睡衣似的。
他坐起身來想查看環境。然而僅僅是躺臥到坐起的簡單動作,都令他的腰部傳來陣陣的痠麻與疼痛。不僅如此,頭還很痛,渾身疲倦無力,肛門附近有異樣感。他納悶地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竟一絲不掛的。
他和韋利都沒有裸睡的習慣。難道這裡沒有乾淨的睡衣褲可穿嗎?
他環顧四周:他們所躺的雙人床位於房間正中央,面前是電視牆,右手邊的木質百葉窗簾即便已經完全閉合也只能遮擋部份陽光——怪不得一早室內就這麼亮。緊鄰左側房門的轉角空間是衛浴間,衛浴間的正對面是鑲嵌式衣櫃。
他依室內格局研判得出他們所待的地方是旅館雙人套房。這麼一來,他們都沒有睡衣褲可換穿因而必須裸睡的行為便可以得到解釋了。
可渾身痠痛又是怎麼回事?昨天有做什麼運動嗎?
他還記得昨天早上悠閒起床後,和韋利在家弄兩人份的早午餐來吃,中午過後花了點時間整理研究課題需要的資料,吃過下午茶後,和韋利一起窩在客廳沙發觀賞一部頗受好評的電影,接著傍晚出門去到紅燈區附近,殊不知卻被各酒吧攆走,來到一間專為同志開的酒館。韋利和酒保聊了很多話,他自己則喝了好幾杯馬丁尼——之後還發生什麼,他完全想不起來。
總之,他既沒有去健身房運動的印象,也沒有約到女人得以上床的記憶。
是吧?畢竟這個標準雙人床光是容納兩個大男人就沒有可躺臥的空間了,在這間狹小套房裡也不像是能擺放額外睡舖的樣子。
他穿上米色拖鞋,下了床,查看房內物品。首先走到位於韋利旁邊的床頭櫃,櫃子上有一瓶使用過的潤滑液、兩個保險套、一個空的保特瓶、半瓶水、一個醫藥箱,櫃子裡和床頭櫃旁邊的垃圾桶裡頭則空無一物。再走到門口打開衣櫃,裡頭有兄弟倆的衣褲鞋子、兩件浴袍。轉過身來探看衛浴間,架子上擺放著旅館附的盥洗用品、兩條用過的毛巾。
整個套房裡確實一點女人的痕跡也沒有,所以應該是宿醉得過份兼缺乏維生素B才會渾身痠痛吧。
可是已經使用過的潤滑液還有肛門的異物感又是怎麼回事?
突然之間他頭痛得像是要炸裂一樣,雖然大概率是因為宿醉而頭痛,但變得更痛的契機顯然是因為他過度思考又到處走動的緣故。他走回床頭櫃旁邊打開醫藥箱,找出非類固醇類消炎止痛藥,服藥喝水。
「咚咚咚。」門口傳來敲門聲。「送餐。」
「請等一下。」米凱爾快步走到衣櫃旁,從中取出內褲及長褲穿上後才打開門。
「早安,已依照指定的送餐時間送來了兩人份的餐點,請慢用。祝你們有個美好的用餐時光。」男服務生說話簡潔明快,遞上托盤給米凱爾。
「謝謝,也祝你有個美好的一天。」他關上門,端著托盤回到房內,看到床上的人已經被吵醒了。
韋利還賴在棉被裡頭,睜著一雙睡眼看過來。「送餐?」
「對。」米凱爾把占空間的醫藥箱挪到牆邊,再將托盤放置於床頭櫃上頭。「你怎麼會要求七點送餐到房間的服務?真不像你會做的事。」
韋利平常睡得比較晚,而且總喜歡在奇怪地方省小錢。
「因為這裡的窗簾無法完全遮光,所以這個時候你應該已經起床了。而且你不是說過,宿醉後的早餐要吃好一點嗎?」
「我是說過沒錯。」
上回韋利宿醉時,在廁所吐了又吐,幾乎把胃都掏空了。於是米凱爾親自準備了水波蛋烤吐司佐花椰菜以及一杯椰子水,要不情不願的弟弟得通通吃完才准回去睡覺。
如今韋利在棉被裡頭翻了個身,又閉上眼睛,似乎還不想起床。
而米凱爾也不打算打擾對方,去洗手間盥洗的同時順便檢查自己是否得了痔瘡,卻摸到了帶有藥膏味的油狀物質,以及按壓起來會刺痛的輕微撕裂傷口。
對於目前所知的種種,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了一個很荒謬的可能性。
不會吧!這可能嗎?自己如廁時弄傷的可能性更高不是嗎,至於一次性包裝的潤滑液幾乎空了可能只是用在其他用途上了吧,因為保險套也完全沒有被使用而垃圾桶裡也沒有它的殘骸。
他滿腹狐疑,穿回褲子洗好手後,端著自己的早餐回到床位,將吸管插進鋁箔包裝的西紅柿汁。
「⋯⋯你的身體還好嗎?」
不知何時韋利再度睜開眼睛,看著米凱爾撕開蜂蜜隨身包並淋了一半在鬆餅上頭。
「不好,頭痛、腰又痠、屁股也在痛。」米凱爾試探一問:「昨天去酒館以後我們還做了什麼嗎?」
「你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喝了很多杯,還聽你跟酒保聊天,之後怎麼離開酒館幾乎沒印象了。」
「呃,是嗎⋯⋯你果然都不記得了⋯⋯」韋利微微一笑,神情卻顯得落寞。
那副模樣盡被米凱爾看在眼裡,他很好奇韋利為何會露出這種表情。
他將剩下一半的蜂蜜隨身包遞給對方。「給你。只有一包蜂蜜對你來說不夠吧?我們一邊吃一邊聊昨天的事,或許我就會想起來了。」
「哪有什麼事好說⋯⋯」韋利坐起來並接下蜂蜜,眼神卻閃爍不定。「哦,如果是關於你睡得不醒人事,我還一個人把你扛上來——你打算怎麼補償我?」
韋利半開玩笑似地說著,卻完全掩飾不了他那心虛的模樣。
而原本米凱爾還只在懷疑,這下他倒是確定了韋利正在對自己隱瞞些什麼。
這麼一想,他的語氣便顯得平淡而死板。「謝謝。也難為你了,你想要什麼儘管提出來,只要我能做到的就會盡可能滿足你——」
韋利不覺有異,鬆了一口氣,正當他以為能瞞天過海的當頭,米凱爾卻突然湊近到他耳邊低語:「所以,都沒有人幫你忙嗎?」
韋利驚得倒抽一口氣,連忙往後退。直覺告訴他,不能承認只有自己在照顧哥哥。
「呃,櫃檯人員也有幫忙⋯⋯」
米凱爾卻瞭然一笑。「你是說醫藥箱吧?我剛才已經吃一顆止痛藥了⋯⋯對了,裡頭物品還蠻齊全的呢,除了止痛藥還有各種外用軟膏⋯⋯」
哥哥一副話中有話的樣子,該不會已經想起來了吧?
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就能夠明白何以米凱爾皮笑肉不笑地,用著迂迴的方式表達了,因為對方希望自己能一如既往地主動攤牌。
然而如果是像小時候那樣偷偷多藏一顆糖果的惡行,他早就招了,但現在不論哥哥說什麼他都不可能坦白的。
「可不是,家裡的醫藥箱就該是這樣子的,回頭我們也去賣場補一些備品吧——所以你只吃止痛藥夠嗎?還需不需要別的?」
「不必了,你不是還幫我上藥了嘛?」
「什麼?」韋利完全愣住了。
看著始終不打算坦承而裝傻的韋利,米凱爾也不打算繼續兜圈子了。
「你以為我不記得就可以瞞過我嗎?」他蹙緊眉頭。「作為當事人,怎麼可能不曉得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什麼事。頭痛腰痠也就算了,肛門附近還痛得不行⋯⋯剛剛如廁時我確認過了,有撕裂傷,油性的藥膏也還殘留著,是你幫我擦藥的吧?」
米凱爾說的都是一些他確實知道的事情,完全沒有提及他的推論。畢竟如果可以的話,他很希望能從韋利口中得知足以推翻論點的說詞。
然而韋利緊抿雙唇,撇開了頭,靜默了一會兒才道:「⋯⋯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來的比較好。」
「你不打算說嗎?」
「因為⋯⋯一旦你知道了,我們的關係就無法再回到從前了,你甚至可能會不想再看到我⋯⋯」說著說著,韋利的嗓音竟顫抖了起來,「可我不想要這樣!」
韋利平時的態度總是不慍不火的,就連昨天被各酒吧趕出來時,都還能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說著:「米凱爾,你覺得下一間的酒保會拿什麼東西趕我們出來?掃把,還是酒瓶?」
彷彿周遭發生什麼都不甚在意的韋利,此刻卻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這在米凱爾眼中,竟顯得無比可憐又令他心疼。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逼弟弟坦承的自己才是做錯事的那個人。
他叉起一塊鬆餅,將之浸滿蜂蜜。盤裡原本就不多的蜂蜜幾乎都被那一口鬆餅吸收殆盡。他把鬆餅湊到韋利面前。
「來,嘴巴張開。」
韋利雖哭喪著臉,倒是乖順地張開嘴巴,被哥哥餵了一口滿是蜜的甜膩鬆餅。
「好吃嗎?」米凱爾輕聲詢問。
韋利皺著眉頭咀嚼,卻是點了點頭。
「我想聽你實話實說。」米凱爾輕聲說著真摯的話語:「我跟你保證,不管你說了什麼,我們依然會是感情好的兄弟——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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